哥哥伸臂将我推开,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口中喃喃道:“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我定是在做梦。”
我任泪意肆虐,急忙唤道:“哥哥……我当真是若儿,小时候与你同去南山识集药草的若儿啊!”
哥哥一惊,眼眶已然****了:“若儿?!然而……你怎会……那日花府出事后,我听闻沈府也未能幸免,城中之人都道你已经……”
经年不见,哥哥脸上平添了不少风霜之色,眉眼神态也变得刚毅许多,英气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旧是我在闺中时的溺爱与纵容。我来不及细看,再次死死抱住哥哥,生怕他会离我而去。他怀抱里的气息瞬间遍布我周身,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安静停了一歇,方觉察到,我的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哥哥转头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苍弘和那个学徒,他的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苍伯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花府出事后我被行凶的歹人打成重伤,几经辗转才逃亡到纥涧,正值穷困潦倒之际遇到了苍伯父。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只怕是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我久伤初愈,不想还未及报答,苍伯父便已遇害了。”哥哥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我第一次在哥哥的脸上见到了无助和凄惶。
我只是静静地抱着哥哥,没有说话。哥哥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将我拉开打量着我周身上下:“若儿,方才那伙歹人可有伤到你?你瞧见他们往哪去了么?”
我似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却仍不觉疼痛。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目光。哥哥当我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并未察觉出异样,只一味不停追问。我在哥哥的逼迫下无处遁形,横下心来缓缓说道:“他们,都是我杀的。”
“若儿,你……你说什么?”哥哥仿佛没听清我的话,“那伙歹人对你做了什么,竟能教你说出这种话来?”
我听到这句话,眼皮忽地一跳,倏然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望着哥哥。哥哥盯着我的双眸,似是要将目光深深地刺进去,好辨别清楚我究竟是受人蒙蔽还是所言非虚。终于,哥哥方才稍稍平复的心绪又激动起来,脸色遽然一变:“我不信!若儿,你为何……不可能,我不相信!”
哥哥大步向后退去,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那神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被哥哥的目光深深刺痛了——自小到大,哥哥何曾对我有过这样的目光?
我心底越来越凉,凉到自己的心都麻木了,只怔怔落下泪来:“哥哥,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我有我的苦衷!苍弘——不,苍伯父是据我所知唯一藏有血珊瑚的人,我不得不——”
“我还是不信!”哥哥暴怒地打断我,双眼中布满蛛网般密密的血丝,“你不是若儿!你到底是谁?快说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生冷地钻入我耳中,像是无数只黑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定是失去了血色,只觉全身冰冷,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
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哥哥,你能否听我一言,我仍是曾经那个你所珍爱的若儿啊!”
哥哥不再看我,骤然冷静下来,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意。他自顾自的抱起被我杀死的苍弘,撇开我独自向药铺后院走去。我见状连忙跟上,不顾一切地向他说道:“那日在沈府,起初我并不知道出了何事,直到颦儿挟持住我向我讨要血珊瑚时才醒过神来,还好姐姐及时赶到将我救下。只是,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姐姐告诉我,爹娘和你已遭遇不测,我甚至没能见到我的夫君沈麟翰最后一面!尽管我多方打探,直到如今他仍是生死未卜。”
哥哥用手刨着泥土,脸上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果决。后院的泥土松软,很快被他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我不确定他是否在听我说话,却还是说了下去:“我与姐姐从沈府中逃脱后便去了纥涧,后来才知道,原来姐姐已是巫药师的王——慕容澜座下的刺客,这些年来都在为她排除异己。慕容澜以花氏和沈氏余下的人的性命做要挟,迫使我也成为她手下的一个刺客。”
哥哥愣愣地转过头来,神色愕然:“晞若,你竟……”
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我索性不去看他,阖上双目继续说道:“慕容澜行事乖张心狠手辣,实非我和姐姐之力所能抗衡。后来,在刺杀一对肃金师母子时,姐姐在我的劝说下起了恻隐之心,不想竟被慕容澜发觉,她以姐姐办事不力为由,杀了姐姐……”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再说起心中却只剩恨意。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的是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哥哥闻言只是无声,身体却微微有些发抖,气息如巨兽般沉重,额上暴起的青筋仿佛一条条盘伺的青蛇。
我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我为求自保,也为能给姐姐报仇雪恨,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只得如往常一般为慕容澜做事。无奈宫禁守卫森严,我始终未能手刃慕容澜。没过多久,草鬼婆便开始在凡世兴风作浪,纥涧之东也跟着不太平起来。这时我偶然得知一年前花府的变故与草鬼婆不无关系,传言道草鬼婆就是在用过家中珍藏的那株血珊瑚后才灵术大增,或许她便是当日风波的始作俑者。如此一来,我的仇人从一个变为了两个,可她们都是灵术深不可测的巫药师,纵使我继承下姐姐的灵术,若要与她们相争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哥哥,我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不再被人践踏到底,才能做成想做的事,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哥哥将苍弘轻轻放入挖好的坟冢之中,将泥土一抔一抔填进去,仿佛并未听到我的话:“我被苍伯父救下后为避事端化名为易晖,这一年来多亏他的照拂和庇护。但支撑我活下去的,始终是给爹娘、晞柔和你报仇的信念。这个念头一直都在我的脑海中,一刻也不曾忘记。可是,若儿,如今的你,我却不敢相认了。”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
哥哥略顿了顿,将那个学徒的尸首也抱了过来:“若儿,你有你的无可奈何,我亦有我的有所不为。纵使世事无常,却也不可轻易让人心由白变黑。”
这几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自颦儿为血珊瑚挟持住我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世间最靠不住、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人心!爹娘在府中遭人暗害,姐姐在慕容澜眼中命若草芥,哥哥,难道你就不恨么?就不想让那些为非作歹之人血债血偿么?”
哥哥望着我,眼中冷意翩飞,向我质问道:“自然会恨。可我更恨的是他们把你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若儿,我与你只一年未见,可究竟什么时候起,你也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你和当日闯进花府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哥哥的话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更仿佛是被人用利刃劈头直砍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哥哥,你这样说,便是要不顾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了么?小时候在南山我被几个巫药师欺负,是你帮我解困,还对我说,日后不会让我再受任何伤害。那时说的话,如今便不作数了么?”
哥哥沉静片刻,眼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若早知日后你会变成这样,我情愿与你没有这样的情分。”
我只当哥哥是在与我说气话,然而心里终究是酸楚而悲怆的,只得转身不去看哥哥。地上是被风簌簌吹落的殷红的红掌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即便是幼时曾令我难过的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浮现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哥哥在我眼前,我却只觉得与他隔了那么远,便是生与死的距离,都不曾这样遥远过。
我的悲痛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哥哥,你我小时候都爱喝桂花甜酿,总缠着兰婆婆为我们做上许多。那时我便知道,曾经装过酒的坛子,不管怎样向里面兑水,总不免带有酒精的气味。现下看来,哥哥与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到从前了。”
哥哥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若儿,你能明白就好。你不再是我心里的那个若儿,你只是慕容澜的刺客,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哥哥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无端迷惑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但愿,真的是我看错了罢。
“从今往后,我花易辰与你恩断义绝,死生不复往来。”哥哥的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
我心中陡地一震,复又一惊。哥哥说完后便不再多言,我亦无话可说。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待哥哥将两个坟冢堆砌好,照耀它们的已是澹澹月光。我无奈闭目,漱漱的泪光里,隔着来时路回头望,再好的月色终究也是凄惶。哥哥头也不回地向药铺外的街上走去,目光不曾在我身上停留一时半刻。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我麻木地向哥哥追去,口中大声地唤着哥哥,可他却置若罔闻。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在意识残存的瞬间,我的目光仍死死地盯着哥哥,他并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与他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