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坊间的传闻来看,那草鬼婆心狠手辣性情乖张,与慕容澜的行事作风别无二致。慕容澜的意思我并非不知,她想要我替她除掉草鬼婆。且不说我的灵力并不足以抗衡草鬼婆,单看她给慕容澜带来的那些烦恼忧虑,我便不能拂了她这番心意了——或许,草鬼婆在某一日能帮我一个大忙。
我以追查草鬼婆下落为由,离开了清芷殿。慕容澜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尽快了却此事。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暗暗冷笑。时至今日,我仍只是慕容澜手中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子罢了。先前她已派出不少刺客,其中不乏清芷殿里灵术高强的侍卫,但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应。此次我若与草鬼婆正面交锋,下场多半会像那些侍卫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草鬼婆在凡世的杀戮引发了极大的风波,有传闻说朝廷已出兵平息此事。然而,凡人终究只是凡人,如何能与灵术高深莫测的巫术师相较?只是此时还不知那草鬼婆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同党在她身旁相助。眼下我对草鬼婆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消息也是从清芷殿伺候的宫人口中得知,若想多了解些,只怕是不得不去凡世。
可由纥涧之东回凡世必要经过灵瞿城。灵瞿城……初来纥涧时,那是一处多么令我魂牵梦萦的所在,日日都盼着能回去看一看,而今却似有些近乡情更怯了。打姐姐将我从沈府救出那日算起,我离开灵瞿城也有一个年头了。然而如今再回去,我能看到什么呢?熟悉的街市,花府和沈府破败的院落,我的亲人们也都早已不在了。姐姐亲眼目睹父亲母亲惨死府中,夫君、哥哥和兰婆婆等人皆是下落不明。一想到沈麟翰,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寒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他们一家的安稳人生,终是被我毁了。
我害怕回到灵瞿城。我已失去了父亲母亲,又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慕容澜杀死,我实在无法承受更多。若是再听到其他人的死讯,我只怕会发疯。
心中虽如此想着,我离灵瞿城却是一日更比一日近了。经过南山时我没作片刻停留,只是一味低头赶路。幼时熟悉的小径,如今走来却是辛酸不已,路两侧依旧是稼轩农桑,陌上青烟,此时再看心境却与幼时大相径庭。
远远地,灵瞿城矗立在前方,仿佛一切还是旧时模样,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我望着这座熟悉的城池,哽咽得难以自持,双足几乎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若换作从前,此刻我只怕早已回头向后跑去,再不靠近这处伤心之地。可如今我的心中却是一片明澈:我逃得脱的是这座灵瞿城,而逃不脱的,是宿命。
街市上行人不多,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我身着一袭青衣在人群中颇为点眼,见路边有家新开的客栈,忙闪身进去找个角落坐下。
此刻尚为申时,客栈中仅零零散散几个酒客。许久不曾回来,现下城中情形又不明朗,还提防着草鬼婆的行踪,我不敢太过冒进,于是便随意要了些酒菜,打算待天色暗下来再去城中故居探访。
花沈二府如今定是败落了。昔年花府可算是灵瞿城内最宽敞精致的府邸,虽无法与纥涧之东的清芷殿相较,却也是凡世民居宅院中少有的桂殿兰宫气势非凡。且当日花府经营着灵瞿城唯一的药草堂,哪一日不是熙来攘往,门庭若市。不想不过是一年的光景,昔日的显赫身家便烟消云散了。而这其中,人心之变、世事之变更是令我始料未及的。
我独自喝着酒,心中感慨良多。正巧这时店小二来上菜,我见他年纪不大又是十分面生的模样,遂开口向他打探起来。
“近来城里似乎不太安生啊,”我从荷包中拿出一些散碎银两放在桌上,缓缓推向店小二,“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店小二到底是年轻了些,没见过什么世面,想来也没见过如此多的赏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银子:“可不是,还不是让那草鬼婆闹的。眼下城里人心惶惶,家境稍富裕些的都陆陆续续搬出城逃难去啦,剩下的大都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客栈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几年前我曾来灵瞿城探亲,那时候城中可不是这副境况。你这客栈仿佛也是新开张的?”我有意隐瞒身份,以防招惹事端。
那店小二闻言顿生懊丧之色:“客官好眼力。灵瞿城本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店便是那时开张的,生意也还不错。谁知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一年前城里便生了大乱子,自此往后就没安生过。这么一来,客栈的生意也跟着受牵连,要再这样下去,小的就只能回乡下种田去了。”
我忙问道:“一年前究竟出了何事?”
“客官果真不是此处的人,这样大的事竟有不晓得的道理。差不多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城中最显赫的花家遭人劫掠啦。那伙人仿佛是为了抢夺一棵草药,叫……什么珊瑚的……听说还闹出了不少人命呢,连花府的老爷都没能幸免啊!客官有所不知,那花府的老爷可不是凡人……”店小二絮絮叨叨地说着,似和尚念经一般。
“后来又如何了?总不能花氏一族全遇害了,剩下的人呢?”我不等店小二说完便打断他问道,神色焦急起来也顾不得掩饰。
那店小二微微一怔,似是被我的反应所惊,磕磕绊绊说道:“哪……哪里还有什么剩下的人……听闻那时花家的二小姐才刚出嫁不久,那伙歹人连她都没有放过啊,追到她相公沈家的府中,又将沈家杀了个人仰马翻,估摸着花家的二小姐也是凶多吉少啦……也不知那花家二小姐前世做的什么孽,大婚没几日便碰上这种事。城中人都道沈家一家都是被她克死的呢。”
我紧紧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只顾一味发狠竟也不觉得疼,咬着牙继续问道:“你可知道,那次去花府抢夺血珊瑚都是什么人做的?”
“这……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小的区区一个跑堂的怎会知晓……”那店小二面露难色,似是有所顾忌。
我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位。他是当真不知道也好,或是有意隐瞒也罢,这也难怪,如今城中不太平,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还有谁会枉顾身家性命以身犯险呢?
“客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店小二收起桌上的银两,匆忙走开了。
日光一分分的向东移去,明晃晃地照到地上,留下雪白的印子。我整个人僵坐在了客栈里,浑身如卧冰上。举眸望去,天将黄昏,窗外乌黑的老树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枝叶后是一道如血残阳,将半片天空都染成了与它同样的颜色。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终是没能敌得过泪意。如此说来,我最后的一丝希望竟也破灭了。若说在纥涧时有什么能支撑着我强忍住父母双亡的悲痛,支撑着我在姐姐遇害后仍尽力活下去,支撑着我为慕容澜做那些卑鄙腌臜的勾当,那便是心中对幸存的亲人的一丝希冀。沈麟翰,哥哥,兰婆婆,若是你们还在世,那么我所受的一切委屈都不算作是委屈,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然而,现在终是不能了。
我强自收敛心神,起身走出客栈。不论如何,还是应当去看一看的吧,就算心中已然没有希望与期盼。
沈府的门户已是破败不堪。门前石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似是许久不曾有人踏足。遥想当日大婚时这里是如何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如今看来竟是十足十的讽刺了。沈府的大门虚掩着,随夜风吹动不轻不重地晃动着,细细望去,门和门槛上还带着几团黑色的污渍。凭借这一年来做刺客的经验,我认出那些应是已干涸了的血迹,顿时只觉连空气中都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这些血迹中,会不会有沈麟翰的?我不敢再想下去,强忍住泪意向花府走去。
那一日,沈麟翰便是由这条路迎我入门。彼时的我坐在花轿中,脑中尽是闺阁儿女的心思,此刻回想起来只觉无比奢侈。仅仅是一年的光景,人的心性便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么?
尽管我尽力放缓步伐,花府的轮廓还是渐渐映入眼帘。我甚至不敢正眼去望一望它,那座庇护了我十三年,让我在纥涧牵肠挂肚的宅院。只是,仿佛有什么不对。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何花府的门户看起来要比沈府清爽整洁许多,似是有人打扫过一般?花府虽没有了往日人进人出的忙碌景象,气势却仍不输鼎盛之时。
我不禁有些疑惑,平复下心绪走了进去。刚移步至荷花池边,身后似乎多了一道黑影,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杀气。
“谁在那里?”身后的人问道。
我遽然一惊,这声音,竟是那样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