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讲道之日。
一声磬响,不知其所来。
声还未落,一位道装老者,便由虚化实,出现在了云台之上。
他盘膝而坐,左右还站了两个道童。
这老者自不用问,正是道祖鸿钧,洪荒唯一一位混元至圣。
两个道童,则是昊天和瑶池。
见正主现身,在座的大罗修士,精神俱是一振。
便连三清之老子,也未能免俗,目光立时热切起来。
弥罗的情绪,又稍微有所不同。
联邦时代的修者,在师徒之规仪上,承袭的是古时传统,讲究“师徒如父子”,虽洪荒之中,还没这种说法,但以弥罗的来历,自不能不受到影响,所以他与鸿钧的感情,虽不比与灵通深厚,但身为鸿钧弟子,道魔之争落幕后,在紫霄宫又见到师尊,难免目光之中,就流露出了一丝孺慕之情。
这一丝孺慕之情,其他人未察觉,但云台上的鸿钧,却是真切感受到了。
鸿钧目光温和,对弥罗莞尔道:“来得虽晚,好歹没错过机缘!弥罗,此次讲道完毕,你留后慢走,为师另有事,要交待于你......”
这两句话,本无必要讲的,但讲也有讲的好处。
话虽不多,却已然表明,弥罗与他这位道祖,关系非比寻常。
立时,诸修无数道目光,含义各不相同,俱朝弥罗攒聚而来。
三清也是莫名惊诧。
他们虽与弥罗交好,却从来也不知,弥罗所拜之师,竟就是鸿钧道人。
弥罗微微点头,浅笑应诺。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道理不言不明。
弥罗当然知道,师尊随口的两句话,在他却是好处多多。
这时,鸿钧目光扫过大殿,又再言道:“吾执掌造化玉碟,注定当立玄门,于紫霄宫讲道三次,将黄庭三千大道,广布洪荒天地。此虽为第一次讲道,但诸修既已选定位置,日后再到紫霄宫,便也需循此而为,不可妄自更换。”
说罢,鸿钧便阖目启齿,正式开始讲道。
讲道听道,在弥罗不算新鲜,拜师之时,鸿钧就曾为他讲过三百年道。
而此次鸿钧所讲,也还是三千卷《黄庭》,只是或因造化玉碟合一,更为奥妙了许多。
不过,紫霄宫此次讲道,相比那时的情形,却又截然不同。
内容其实不算陌生,鸿钧才一开口,他就找到了对应的《黄庭》经卷,但古怪的是,鸿钧此次讲道,音调平平不见起伏,语速慢吞毫无顿挫,简直枯燥之极,入耳稍久,听道者的元神,便会不由自主,变得浑噩起来,非要分心抵抗,才不致昏沉迷黯。
当然,弥罗是幸运的。
他至少,还占了一个蒲团。
虽早知那蒲团,绝非是凡物,但待到这时,蒲团真正的奥妙,才显现了出来。
当感觉浑噩之时,那蒲团便会立时,迸发一种气息,玄之又玄,直沁元神,将浑噩之感,顷刻驱逐干净,故弥罗虽能觉察到,鸿钧讲道的异常,自已却无需分心。
只是话说回来,在紫霄宫听道的,足足有三千大罗,当中有蒲团坐的,算弥罗也不过才仅七人,只有区区七人,可以专注听讲,这自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
正疑惑,忽而一桩异事,吸引了弥罗注意。
且说鸿钧讲道,虽是言语枯燥,但庆云显化,却是无远弗届,笼罩了整个大殿。
只见虚空,下涌金莲,上坠金花,中有种种秘文图篆,幻灭流转,却是彼此勾连嬗变,演绎出了一方玄妙世界,不可知其长,不可度其宽,不明其天有多高,不晓其地有几重。
?玄之又玄的是,庆云世界之景象,恰与鸿钧所讲之《黄庭》经卷,道意彼此呼应,鸿钧讲到哪里,庆云便也会随之,演绎出相应景象,或是一元复始,或为万象更新,或可见白虹贯日,或又成虹彩满天,不时而变,眼眼不同。
一卷《黄庭》,便是一路道法。
《黄庭》经卷不换,纵庆云千变万化,其道法之根基,也是不离其宗。
更妙的是,似三千卷《黄庭》,恰与三千大罗,隐隐有对应。
当鸿钧庆云,演绎出一片奇霞,显照万方之时,第七排席地而坐的一位彩衣大能,本一直是愁容满面,至此却眉开眼笑,忽而有所开悟,不由自主,便显化出自身庆云,与鸿钧庆云相接,沉浸入一种难以言叙的道境之中。
而虚空无量的金莲金花,宛若受到牵引,也朝向那彩衣大能涌去。
金莲金花一近身,便融入了他庆云,倏忽消失不见。
彩衣大能得益于此,道行法力却是暴涨。
眼见得,他便由大罗中期,丝毫不见停滞,拔升到了大罗后期。
见此情形,弥罗便知有缘听道的修士,便没有蒲团,也各有各缘法,绝对不虚此行。
窥破这一端倪,他便专心听起讲道。
其实,讲道一开始,也就弥罗,还肯留意身外情形。
其他修士,不论根脚如何,俱都专注听道,深怕有所遗漏,误了自身造化。
弥罗却也是自恃,上一版的《黄庭》经卷,自己已然得过传授,并参悟了不下万年,才敢暂时分心他事。虽此刻鸿钧云台上所讲,乃是道魔之战后,造化玉碟合一,新参悟出的《黄庭》经卷,比先前那一版,更为圆满玄妙,但毕竟两版经卷,同源而出,根脉还是未变,故即或心不在焉,稍有一些遗漏,事后也能补救回来。
而且有一件事,他也没忘了做。
实际鸿钧一现身云台,弥罗就联系第二元神,立时动用先天至宝遁天镜,将师尊讲道的情形,烙影留音,完整刻录了下来。
虽然这遁天镜,不显造化,难存道妙,只能将大殿之内的形影声音,巨细无遗烙刻于内,但新版的《黄庭》经卷,能三千卷一卷不落,完整得到传承,尤其还可以,与上一版对照参悟,自无需多言,他能得到的好处,恐怕相较任何大能,都绝不算少。
心神一专注,效率自然就高。
弥罗倾注了本我元神,体悟鸿钧所讲大道,而遁天镜所化第二元神,烙影留音之余,也一并默诵拜师之时,鸿钧所传那一版《黄庭》中,与今日所讲对应的经卷,如此立竿见影,一层层迷思,便一道道戳破,虽不比那彩衣大能,因自身道法与经卷相合,能悟彻更深更多玄理,但听讲所得,却也远远超过了,不谙此道的大罗修士。
黄庭三千卷,卷卷有道真。
《黄庭》经卷里的道真,玄奥精深超乎想象,便是大罗金仙,也绝难轻易寻获。
但鸿钧这位混元至圣,却偏借紫霄宫讲道,将最难寻获的道真,以最直接的方式,一样一样,都呈现在了修士眼前,似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得到。
此举虽并无弊害,但这在修行,却明显是走了巧门。
而更有甚者,若某位大罗修士,所修道法恰与道真贴合,则那玄奥难言之道真,还会更进一步,如上善之水,灌注进修士元神,这简直等若鸿钧,亲自动手,在帮修士拔升道行。
弥罗身为鸿钧弟子,当初听道三百年,却也并无如此待遇。
由此看,所谓布道洪荒,这“道”非仅指道法,还直接关乎道行。
当然,鸿钧身为混元道祖,毫无意义的事,自不可能去做。
弥罗猜想,如此做的目的,恐怕是为了促成,洪荒道法的加速演变。
不知过去多久,鸿钧语音稍顿,忽而讲道,就换过了另一经卷。
这一卷《黄庭》,讲的乃是火之大道。
混沌神魔的火之本源,弥罗曾经吸收过,并因而修成一路神通,即上宫真火,故他自然而然,就越发专注起来。不过与此同时,他却也察觉,先前那一卷《黄庭》,鸿钧所讲的内容,却是只由人仙,臻至了大罗金仙,混元层次的内容,其实并未涉及。
所谓火之大道,与五行之道,相关却又并不等同。
虽道家玄理,无不出阴阳五行,但一来玄门还非是道门,二来即便是道家,道法主旨不同,阴阳五行的运用,也自然不大相同。譬如主旨为火,运用五行,便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主旨为五行,则五行之运用,既为手段,也是目的。
这也即是说,五行之金木水火土,单列出来作为道法主旨,所修成的神通及法术,其实在同一层次上,较金木水火土之五行,并不见得就弱。
其中道理,不言自明。
道行或有高低,但大道条条,却是无分高下。
弥罗也一样,他上宫真火、阎浮真水、合黎浮土、衍妙仙光、太白祖气,这五种肉身神通,虽各有不同之功用,但道法层次上,实际丝毫也不弱于,运炼五气显照元神,所生成的两种元神先天神通,五色神光和五行罡斗神雷。
一卷讲过,再换一卷。
三千年稍纵即逝。
终于,一年一卷,恰讲完三千卷《黄庭》。
或许因为所讲道法,俱未超出大罗金仙层次,故紫霄宫三千大罗,听了三千年讲道,中途悲哭者有之,怒忿者有之,喜愉者有之,呆怔者有之,真正被鸿钧平铺直叙的语调,带入浑噩昏钝者,却是并无一个。
有意思的是,弥罗赫然发现,虽连他自己在内,有缘听道的三千大罗,俱都曾有过开悟,但唯独也连他自己在内,第一排有蒲团坐的七位修士,没有受过道真灌注。三清、女娲、接引、准提,虽面无表情,看不出作了何想,但他心里,可就不由得泛起嘀咕。
难道三千大罗,独他们七位,必要反求诸己,自参大道不成?
又一声磬响,妙音天降。
鸿钧收了庆云,目光一扫,将殿中情形,尽收眼底。
满殿大能,连昊天、瑶池在内,无论根脚、秉性如何,所修又是何等道法,俱一一俯首,朝向云台拜倒,口中连呼:“拜见老师,恭祝老师圣寿无疆!”
听鸿钧道祖,讲道三千年,称一声老师,自是应该。
鸿钧略一摆手,待众修坐好,方才言道:“我执掌造化玉蝶,有布道洪荒、教化众生之责,故顺应天道,要在这紫霄宫中,以三千年为期,开讲三次大道。此第一次讲道,三千前期满,尔等一去,紫霄宫便即关闭。第二次讲道,当在三千年后,届时紫霄宫重开,尔等根基已厚,可再来此地,顺应天道缘法,听我开讲混元之道......”
言罢,他便阖目不语。
弥罗注意到,此时鸿钧,已然恢复了正常语调。
随即,昊天上前一步道:“讲道已毕,众修且退。”
满殿大能,各有体悟,也正急于消化,再度拜谢之后,便络绎离开。
与其他修士不同,弥罗却是必须留下。
三清稍作示意,定好约期,便也出了大殿。
都有蒲团,自该在同一阵营。
不过女娲、接引没理会弥罗,倒是准提离开之时,还特意跟他打个招呼。
很快,众修便走得一干二净。
只剩弥罗,起身上前,站到了云台一侧。
这时,鸿钧忽而睁开双眼,冲弥罗笑道:“此次,总算为你正了名。”
弥罗心知肚明,自己拜鸿钧为师,乃是天道使然,既是天道使然,便该无所顾忌才对,但莫名奇妙,他就从鸿钧言语当中,体悟出一些艰难,虽内情并不了然,但大罗金仙的直觉,自不会有错,故他不由得躬身再拜,由衷道:“谢过师尊!”
鸿钧莞尔,略一摆手,取出一物,似一片曲巧玲珑的宫楼阁院,被折叠了起来,奇光氤氲,仙意悠然,递给了弥罗,交待道:“为师留你,便是要将此物,赐予你来收管......”
弥罗端详几眼,讶然道:“师尊,此物莫非,便是那玉京山门?”
鸿钧点了点头,叹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玉京山号称先天胜境、第一洞府,虽实至而名归,但却并无几人知道,其间大半玄妙,却是要靠这白玉京,才可以显现出来。这白玉京本身,其实就是一座仙府,随势就形,落于玉京山上,两相合一,才终而成就了玉京山玄都之美名。”
“而今我证了混元至圣,轻易不会现身洪荒,故紫霄宫拔至天外,玉京山那处道场,已无必要再去维持。你在南海那陷空岛,虽也是一方胜境,但比起洪荒有数的先天洞府,终还是差了一层。为师执掌玄门,便是弟子的道场,也不该弱于他人,故这白玉京,就赐予你收管,只往陷空岛一抛,便能造就一方仙阙洞天,如此才算匹配你身份。”
弥罗却未想到,鸿钧为他考虑的,竟是如此之多。
本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忽觉无趣。
默然片刻,他才将白玉京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