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行,道路坎坷,故而速度一直提不起来,行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草原深处。
今春暖得格外之早,虽然气温还很低,但初生的嫩草已经迫不及待了,虽尚未挺拔,然而那一层若隐若现的薄薄青绿色已经足够珍贵。天高云阔,山丘起伏,偶尔几株低矮灌木,远处高山巍峨,顶上白雪刺目。
玄渊骑着及雨,与罗骁行在前面,顽老架着马车跟在后面,天云只担负着部分食水行囊,悠悠嗒嗒地行在最后。
微风虽冷,但却是格外清爽的,熹月与顽老并肩坐在车外,太阳暖暖的,不一会儿,顽老就把缰绳丢给熹月,歪在一旁打起瞌睡。
忽然间,熹月的耳朵捕捉到,风里似乎夹着飘渺的歌声,浅吟低唱,淡淡的声音,若有若无。
“刚刚,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熹月问。
顽老忙着梦会周公,只皱皱鼻子,翻了个身。罗骁摇头表示没注意到。玄渊也没有反应,熹月想,大约真是自己听错了吧。
午后时分,忽然风起,携着漫漫沙尘,从北方席卷而来,如同魔鬼一般张牙舞爪,一团黄沙铺天盖地。
“是沙尘暴!”罗骁吼道,左右观望后,又道,“西面有个客栈!快!”
一行人调转马头,奋马扬鞭,终于在沙尘暴到来之前,躲进茫茫草原目力可见的唯一避风港,倚住门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四下里也骤然安静下来,陷入黑暗。
“噗”的一声,罗骁点燃蜡烛,四下环望着:“这破地方看来是荒废很久了!”
桌椅一片凌乱,满是尘埃,大半间屋子都已经塌了,门窗缝隙嘶吟着尖锐的风声,整间房屋在风沙中战栗着,仿佛随时要散架。
“能有个地方躲过风沙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顽老扫出块地方,把斗笠盖在脸上,径直躺靠下来。
罗骁高大的身躯窝在这低矮的茅屋里很不自在,举着蜡烛走来走去。
“罗骁,你就不能坐一会儿吗?”顽老被脚步声烦得不行,嘟囔道。
正要反驳,走在橱柜后面的罗骁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一下子跌坐在一摞竹筐里,扬起大片尘埃。
“罗大哥!”熹月连忙起身,又止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罗骁正以一种瞠目结舌的姿态望着旁边。
玄渊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知那橱柜后面有什么:“怎么了?”
“啊……这……”罗骁吞咽着口水,“有人!”
“别瞎说了,这种地方除了我们还会有谁啊?”顽老也凑过来。
罗骁瞪大眼睛:“真的!还是个……小丫头!”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番,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探头去看,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
在角落里,真的倚靠着一个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显然熟睡着,睡得深沉,外头这么大的动静竟也没有打扰到她。
她一身脏兮兮的米色羊皮袄,尽管披头散发,仪容狼狈,却也能看出面容白皙水嫩,肤若凝脂,俏丽的下巴,粉盈盈的薄唇。她合着双目,长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均匀地呼吸着,微微嘟起嘴唇,模样当真叫人爱怜不已。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头发竟然是稻草一般的浅黄色。
“这,这是人是鬼啊?”罗骁结巴着问。
玄渊站在最远的地方,显然不是很关心的样子。
“喂,醒醒!”顽老几次叫不醒,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往那小姑娘鼻下一晃,小姑娘这才一阵咳嗽,苏醒过来。
熹月问道:“你是谁啊?”
小姑娘睁开眼睛,懵懂地看向这几个人,还未说话,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发出惊呼。
她的眼睛,她的瞳仁,竟然是瑰丽的紫色。
“天,我们不是遇上狐仙儿了吧?”罗骁道,“喂喂,我可没驭过狐狸啊!”
熹月读过很多奇闻异志、文史医兵之书,不太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便猜测着问:“顽老,她是不是生病了?”却没有回音,她不由回头,却发现刚才还在身后的顽老,不知去哪儿了。
“罗骁,顽老呢?”熹月看向罗骁。
罗骁一摆手:“早没影儿了!你还没发现吗?就这老爷子,遇着一点儿风吹草动,他一准儿第一个找不见人!”
“你们……是谁啊。”小姑娘似乎刚缓过神儿来,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是熹月,这是罗骁,玄渊,还有顽老……呃,不知去哪儿了。倒是你呢?一个人吗?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熹月柔声道。
小姑娘点点头,反应慢半拍似的,过一会儿才慢慢回答道:“我叫琅歌,我在找我的小叔。”
“顽老,出来吧,不是鬼!”罗骁朝后面喊了一声。
顽老应声出来,絮叨着:“老夫我不会武功,还不许我躲吗?”
琅歌似乎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掉三个烧饼,才满意地放下手。
熹月用水浸湿手帕,给琅歌擦脸,嗔怪着:“看你这小花脸!”大约是因为挺喜欢这个世外天仙一般的女孩子,熹月顺手给她梳起头发,颇费工夫地盘了个燕尾髻。
琅歌笑眯眯的,谁和她说话,她都会认真地看着谁的眼睛,而她一双长睫杏眼本就动人,在加上流转璀璨的紫色瞳仁,柔柔笑意,看得罗骁和顽老张大嘴巴,连靠在一旁的玄渊都在注视着她。
“你,你的眼睛怎么是这个颜色的?”罗骁问道。
“是世代相传的,虽然只是很少的人,但每任族长都是紫色的眼睛。”琅歌的声音十分清澈,宛如流水,干净纯粹。
顽老点头:“老夫倒是听说过,在极西方的一支家族,有金发紫眸之说,不过具体是怎么说来着?啊,老夫还一直以为是谣传呢。”
“亏你还跑那么快!”罗骁奚落道。
“老夫那是……”
趁着顽老和罗骁斗嘴,熹月拿过罗骁的刀,让琅歌就着光亮的金属面看自己的仪容:“这样好吗?”
“你怎么给我梳了个女人的发髻?”
琅歌忽然扬起声音,有些气愤的样子。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是琅歌不喜欢这个发髻,一琢磨才发现她生气的重点不是“发髻”,而是“女人”,半晌,才一齐发出声音:“诶……诶?”
“你的……男的?”罗骁的舌头和牙齿打起架来。
琅歌愤愤点头,眉宇里顿时几分坚硬。
小小的废弃客栈里安静地吓人,连外面的风沙都渐渐停息下来了。
“抱歉,我,我给你拆下来。”熹月连忙动手,给琅歌重新扎起男子的发髻,只是琅歌的头发十分光滑,怎么弄都是松松垮垮的,额前散下来好些半长的发丝。
顽老眯起眼睛,重新仔细端详一番:“这样看,好像还真是个男的。”
琅歌有力地反驳:“不这样看我也是男的!”
罗骁几次揉揉眼睛,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看外头风已停,一跺脚就跑出去打水了。
“咦?我的箫呢?”琅歌似乎才想到自己的行李,左顾右盼着。
忽然,一只长箫伸到琅歌面前,是玄渊。
“你……是元家人吧?”玄渊微微眯起一只眼睛。
不知琅歌是太迟钝,还是太单纯,他完全察觉不到玄渊话里的寒气,倒像是小孩子找回宝贝一样,满心欢喜地把长箫摩擦一番,随口应答着:“是,我就叫元琅歌。”说完这句,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正坐身子,昂头迎向玄渊的目光,声音沉稳得竟好似换了个人:“我是元家族长,元琅歌。”
掷地有声的几个字,使得熹月、顽老和正要进门的罗骁一愣。
元家,大名鼎鼎的元家。
谁人不晓,却又无人见过。
西北荒漠,世人皆以为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神秘家族。
传说,在浩瀚无边的西北沙漠深处,有一支家族,他们常年隐居沙漠绿洲中,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他们不仅具有奇异的容貌和声音,更世代传有一门神奇的手艺,那就是琢石。元家的嫡系雕琢的宝石玉器,价值不可估量,就算只是旁系家族手艺,也远远超出市场价值。正因为名气太盛,当年的元家老太爷才率领嫡系家族隐居起来,旁系分散开来,有很多都失传了。
“不是的,我这样的眼睛和头发还是很少的,大部分人都和你们是一样的。”琅歌小声纠正着传说的错误。
“也不是的,听老人说,当年是好石料越来越少了,官府又逼着我们做廉价珠玉,高祖父才带着族人避世隐居的。”琅歌垂着眉眼。
“那你说你来找你的小叔,又是怎么回事?”熹月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玄渊微微转移目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看向湛蓝的天空。
“是父亲要我在正式接手家族事物之前,必须完成的事情。”琅歌解释道,“父亲一辈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一人,父亲是长子,小叔只比我年长十岁有余,我小时候总和小叔玩在一起的。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曾出门远游,不知出了什么事端,爷爷竟重伤不治而辞世,那时候小叔才十五岁,不顾族人劝说执意出门寻找,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出走了,后来在江南一带失去了消息。父亲寻找了很久也没有结果,也只好搁置了。就在半年前,父亲收到了一封密函,又开始着手调查此事,可是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加之多年辛苦,积劳成疾,上个月去世了。父亲曾交代,这件事我接任族长的首要大事。”
“这么说,你是要去江南?”罗骁问。
琅歌点头。
“那是东南方向,你怎么跑到北方胡地来了?”
“嗯……我第一次出远门,迷路了。”
罗骁叹口气,嘴角抽动:“那,那还真难为你了啊。”
琅歌不服气:“但是我明明是按照罗盘走的。”
罗骁接过琅歌手里镶嵌着玉石的精致罗盘,感慨它的华丽的同时,摇摇头:“已经坏了啊。”
“令尊只要你找你的小叔,没交代别的?”玄渊突然发问。
琅歌摇头:“父亲说,小叔会给我答案。”
“请问令尊名讳?”玄渊道。
“家父元昆笑[昆笑: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唐·李贺《李凭箜篌引》。],小叔元昱[昱:光辉灿烂的。焜昱错眩。《淮南子·本经》。]笑。”琅歌回答,用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玄渊。
玄渊“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琅歌,我可以看看你的箫吗?”
琅歌爽快地递过去:“当然。”
那把紫竹九节长箫,在底部镶着一块不输于琅歌眼睛的漂亮紫罗兰玉做箫尾,触指冰凉,石头质地坚硬异常,色泽浓艳,流光婉转,虽然不大,却极为明媚夺目。
“啊,这把箫是吹不响的。”琅歌认真地解释道。
熹月奇怪道:“此话怎讲?”
“嗯,我试过,但是没出声,我估计这把箫不能发出声音,只是族长的象征而已。”琅歌看着熹月,诚恳地说,“其实,因为它又长又重,携带起来很麻烦的。”
琅歌的目光清澈单纯无比,似乎能看透人的心,熹月忍不住注视着这双眼睛,忽然想到这双眼睛属于一个男孩子,连忙转过头。
“喂,今天太晚了,先凑合一宿吧,明儿再走。”罗骁冲里面喊了一声。
“好。”熹月答应着。
罗骁又探进头:“那个,琅歌?”
琅歌抬头,带着疑问的水汪汪的目光投过去。
罗骁摆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你有没有姐姐?”
“没有,我没有姐妹……元家是没有女儿的。”琅歌回答。
“哦,那好可惜!”罗骁遗憾地叹气。
“罗大哥!”看着一脸真诚的琅歌,熹月听不下去了,起身把罗骁赶出去。
这时候,琅歌突然发问:“那熹月你们要去哪里呢?”
熹月不便把自己的行程告诉琅歌,含糊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最终会到哪里呢。”这也是实话。
只是,目前盲目北上,玄渊约人,会约在这种地方吗?未免也太容易错过了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辗转反侧,熹月大半宿都没睡好,醒来得也晚了些,走出客栈,正好听到罗骁和琅歌的谈话。
望着空荡荡的茫茫草原,一只飞鸟啼鸣着掠过。罗骁问琅歌:“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骑骆驼。”
“……骆驼呢?”
“我睡着了……大概……跑丢了……吧。”
顽老拎着包袱走出来,路过玄渊身边,问:“这个路痴怎么办?带着他吗?”
熹月和罗骁都知道顽老只是那么一说的,按照玄渊的脾气,连罗骁都不轻易接纳的,更何况是怎么个傻乎乎的小族长,却不想,玄渊只淡漠地说了两个字:“带着。”
留下呆若木鸡的罗骁。
琅歌欢喜地歪头一笑:“太好了。”完全不记得目的地不同的问题。
熹月察觉到一丝异样,走到玄渊身边,小声问:“难不成,你约的人,是琅歌?”
此言一出,众人皆为之一惊。
琅歌忍不住“啊”了一声,说:“父亲,没告诉过我啊。”
“原本,要来的不是你。不过,既然是元家族长,就错不了了。”玄渊这样解释。
顽老和罗骁面面相觑,不明白。
“原来,这罗盘指的方向,本来就是这里啊。”琅歌有些失落,“我还以为能找到小叔呢。”
“或许,真的能找到。”玄渊顿了顿,“如果说你毫不知情,那么,一定有人知道。”
“真的?”琅歌只获得了能找到亲人的信息,至于玄渊想知道什么,他根本不会纳入考虑范围。
北行再无意义,一行人转而南下。还是玄渊和罗骁领路,琅歌骑着天云满脸喜气地与烈火并驾齐驱,顽老总有打不够的盹儿,缩在马车里睡觉去了。
“天之远兮,云之清逸。
风之舞兮,芳草依依。
生于山巅兮,傲气神鹰。
神祗之目兮,洞察吾意。
游于人世兮,随风而行。”
到底是个孩子,耐不住旅途无聊,琅歌放声开始唱起歌儿来。
琅歌的手轻轻搭着缰绳,微微昂着头,眼睛望向远方,面含笑意。他的声音清澈如水,轻快流畅,悠远绵长。
熹月忽然觉得这首歌有些熟悉,似乎听过,而且是在很近的时间,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时,琅歌唱完了一遍,又开始唱第二遍,这一下,不仅是罗骁,连玄渊都回头了。
因为,这一次,琅歌用一种完全与刚才不同的声音唱起了歌,不仅是低了调子,更是改变了音色,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唱的,声音的改变使歌的意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少了几分柔情,多了几分执着。
“喂,小子!你怎么回事?”
听惯了琅歌温纯的声音,熹月觉得罗骁的大嗓门像破锣一样,难听刺耳。
不过熹月也想起来了,她昨日听到的,正是这首歌。难道那也是琅歌唱的?
琅歌只好停下歌唱,有点委屈地说道:“我能够模仿所有我听到过的声音。”
罗骁打趣:“这也是族长的专长吗?”
琅歌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他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完全听不出是罗骁在打趣,一字一字地解释:“不是的,我们的族人,耳力确确实实都相当不错,至于模仿声音,却只有我一个能做到,不过,我的母亲对声音似乎格外敏感。”
“呵!这倒有意思!喂,你能学学顽老的呼噜声吗?”
琅歌做出倾听的样子,很快点点头,正要模仿,就被熹月拦下了。
“琅歌,罗大哥跟你开玩笑呢。”
琅歌低头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撅起嘴。
而罗骁则放声爽朗笑开来,谁知,他刚刚笑完,身后就传来一模一样的笑声,听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回头喝道:“臭小子!不许学我!”这一喝,又逗得熹月和琅歌笑个不停。
玄渊已经转回了身,但似乎也在饶有兴趣地听着后面的吵闹。
“熹月,那个人。”琅歌偷偷指指玄渊。
“怎么了吗?”
“嗯,是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琅歌皱着眉,思索片刻,又自言自语起来,“真的,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