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的山林地势颇为异常,罗骁的霄云寨正是建在了一处很奇巧的地方,它距离大道的路程谈不上远,可若无人带领,找寻起来又绝非易事。一行人走在林子里,绕了几个弯,一座足够惹眼的寨子就那么叱咤风云地矗立在那里,以傲视群雄的姿态宣布着它的威昂。寨子所立的山岩是独立于四方的,神刀鬼斧劈雳而开的陡峭崖壁,毫无攀爬途径,四方断崖如天堑一般。一道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铁索吊桥,是寨子唯一的出路。
“怎么样,够气派吧。”罗骁得意道。
顽老扁着嘴:“你可是山匪啊,就不能把老窝藏隐蔽点儿?”
“藏?藏什么?”也不知道罗骁是不屑于此还是真想不到这一层,又问玄渊,“你倒是说句话啊玄兄?”
山路窄,林子密,马车进不来,罗骁又嫌那马车破,嚷着叫玄渊扔了它,让沐泽重新做个好的,所以玄渊在官道上就给烈火卸下了马车,此时,他正在小声跟烈火说话。
“跟马有什么好说的,看看我这寨子啊。”
玄渊轻飘飘的目光一扫而过,语气淡淡的:“是你的风格。”
罗骁以为是夸他呢,嘿嘿笑起来,直到看见含笑的熹月才明白过来,干咳着拍拍烈火的脖子掩饰尴尬:“这马不错啊,哪儿来的?”
玄渊看一眼顽老,顽老假装看不见玄渊的目光。
罗骁不由一笑:“谁家啊,有这么个宝贝也不看好喽?真不识货!顽老,你怎么把人家小闺女拐回来的?”
“烈火,是雌马?”熹月吃惊道。
罗骁点头,掰着指头数它的优点:“是啊,不仅仅是纯种汗血,更是其中的极品,外号紫麒麟,万中无一,母马尤其厉害,耐力足、聪明灵巧还特忠诚,一旦认了主人那是绝不二心,那看来它自己也不喜欢上家……不过也有缺点,个头儿太小,骑着憋得慌。”
烈火仿佛听得懂一般,一开始很满意的样子,听到“个儿小”那句,便扭过头去不看罗骁。
“至少烈火不喜欢你。”玄渊抚摸着烈火,烈火享受着抚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些含情脉脉的。
“熹月,你想什么呢?”罗骁见从玄渊这儿讨不到好,转向熹月。
熹月回眸,道:“我不过是在想,有了桥,自然可以运输材料来建寨子,可这桥,又是怎样建造的呢?”
罗骁不禁夸,故意卖弄起来:“这可是天机,不可泄露。”
“这位罗寨主,最擅长的其实并不是打家劫舍,而是驱兽之术。”玄渊轻飘飘一句话,便打破了罗骁的“天机”。
罗骁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高兴玄渊插话一样,道:“反正你就算知道了,没我罗骁在,谁也做不成!”
说话间,几只长臂猴子在岩壁上的绿植藤蔓间灵巧地窜来窜去,争抢打闹着,丝毫不顾忌脚下的万丈深渊。
“原来攀爬如此峭壁的,是这些灵猴啊。”熹月看到那几只小巧身影,感叹道,“这么小的个子,也不容易啊。”
罗骁爽朗一笑:“嘿,熹月你这就不知道了,别看这猴子身量瘦小,它们可厉害着呢,臂力奇大不说,脾气还特暴躁,在这片林子里,它们才是真正的山匪呢。”
十多年前,在罗骁的指挥下,山猴们带着绳索的一头儿爬到对面山崖上,将绳索系到粗壮的树干巨石上,接着几个身手矫捷的年轻人带着小型工具沿着绳索爬过去,利用简单的滑轮,将铁锁链运来,一一打桩固定,再铺设上厚重的桥板,费劲辛苦,方才铸成铁索桥,随后,霄云寨也一点点搭建起来,达到了如今的规模。
众人在寨子前说话的空当,罗骁手下的人已经搬着货进去了,沐泽不知什么时候进去了一趟,又返回来,此时正在铁索桥的当中央,冲罗骁招手:“大哥!夫人催呢!”
“知道啦,啰嗦!”罗骁嘴上不耐烦,脚下的步子却比谁都急切。
寨子只占据一道崖石,大小有限,然虽不宽敞,却很有条理,当站在门楼上四环而望时,熹月便发现,这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坚实堡垒。
“堆在这里做什么?赶快搬到后面去!”凌厉的声音,竟然是个女人,大约就是罗骁的夫人。
看到来客,她简单交待手下几句,昂首走上前来,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见过嫂夫人。”玄渊恭敬行礼。
大约是因为平日里和粗糙汉子们相处惯了,这位压寨夫人略略迟疑了一下,继而抱拳道:“玄兄客气。”又转向一旁的老头儿:“顽老。”
罗骁向熹月介绍:“这位是我家夫人。”
“我叫飒芙[飒芙:徐行时若风飒芙蓉。《敦煌变文集》。],你就是熹月吧。”面对女人,飒芙才稍稍显出笑意,眼角的鱼尾纹也显露出来。飒芙虽已过了珠圆玉润的少女时代,又不饰螺黛容妆,然衣袂飒飒,举手投足间是不输于男子的潇洒豪情,只在偶尔的时候,会在无意间流露一抹女人的柔情。
“罗夫人。”熹月行礼。
飒芙一怔,随即大笑,说:“既然我比你年长,你唤我芙姐便是。”
“芙姐。”
“外头风寒,你们且去大堂吧。”飒芙拉起熹月的手,又说,“你陪我来厨房好吗?”
“好。”熹月答应着,随着飒芙去了后厨。
寨子大堂里燃着熊熊火把,屋子里灯火通明,散发着烘烘的酒气汗味。
“玄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嵘州城是事情是你安排的吗?接下来要怎么样?”刚一关上大堂的门,罗骁便急匆匆地问起来。
玄渊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罗骁早已忍耐很久,只是问题积累得太多,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楚。
顽老熟客一般,自己挑了罐好酒,辣得直咂嘴:“一下子问了这么多,就不能慢慢说吗?”
罗骁正准备重新提问,看到玄渊的神情,忽然大怒:“玄渊!你果然要我置身事外?”
玄渊沉静的眸子微垂着,声音听不出感情,反问:“既然已经脱身了,又何苦再回来?”
“我何苦?”罗骁的声音不禁大起来,“如果不是你的要求,我怎么会来到这么个破地方?我不就是为了等你吗?你明明需要我!难道,难道你已经放弃……”
“玄渊一生只为这一件事,罗骁,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
“可是,”顽老插话道,“可是若你仍过着打家劫舍的荒唐日子,那也就罢了,可如今,霄云寨‘取三分留七分’还有些义气之名,现状算是不错,何况既然已经安稳下来了,又何必再卷进漩涡去?”
罗骁道:“当日若没有南将军,罗骁早不知魂归何处了,若单凭个人恩义或许没必要,但这不是几个人的小事,更不是你玄渊一个人的事!玄渊!”
顽老点起烟,不说话。
半晌,玄渊开口:“罗骁,你再容我想一想罢。”
罗骁一时语塞,闷闷坐下。
一顿晚餐,熹月和飒芙细语说着女儿家的体己话儿,几个男人酒酣迷醉,其乐融融之下,却各怀心事,疑云团团。
夜深时分,天空上月色清冽,地面上薄雪披霜,罗骁站在哨岗高台上,披风在风里剧烈抖动。
二十五年前,南岸将军受命镇压西北之乱,在清扫战场时,手下的士兵抓到了一个趁乱偷东西的小孩儿,那个还不到沐泽年纪的少年,就是罗骁。
罗骁是一场小型暴乱的弃儿,被一个山匪头子一时兴起捡回来,认作干儿子。那山匪头子略掌握几道驭兽之术,罗骁自幼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加之或许是自幼苦难,和飞禽走兽相处得久了,天赋异凛,渐渐倒真的成了驭兽之术的高手。不多年,土匪头子被官府抓捕,死在了山里,罗骁便独自生活在山里。不料一场山火使罗骁失去了依靠,这才开始把目光投向战场的残铁废甲。
那时候的南岸也还年轻,察觉了这孩子的特别之处,不顾老将的反对,纳入麾下。罗骁知恩图报,助南岸立下赫赫战功。
南将军与乘风盟的关系,罗骁不是不知道,但是年轻的罗骁在乎的却不是那个乘风盟,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令他敬仰的南将军。事出之后,南将军便卸甲而归,到嵘州城去了。罗骁是在出事十年之后,接到玄渊的密信,方才知晓这一切真相的。为了南将军交予他的信仰,他决定助玄渊一臂之力。当时,他正因为新上任的将军胆小怯懦而恼怒,接到玄渊的书信后,便以此为借口辞官,带着几个情愿誓死相随的弟兄,来到这一带,占山为王,做起了山匪的生意,昔日小小的霄云寨,如今壮大至此。
往事历历在目,眼下物是人非。
罗骁不由长叹口气。
罗骁甚至有些恼怒,恼怒自己把霄云寨经营得风生水起,想着如果自己过的不好,玄渊是不是可以少些顾虑。
“如果你过得惨淡,你有什么信心让玄渊信任你?此行非同小可,玄渊需要你,你不可以退缩。”
身后传来脚步声,罗骁保持着站姿,欲要开口才发觉口中的干涩,一时语塞,只能哑声道:“对不起,芙儿。”
“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刻。霄云寨交给我,你可以放心。”飒芙站在罗骁身边,目光投向远山的叠叠重影。
“好。”
“我等你回来。”飒芙的声音有一种白日里没有的温柔。
“……好。”
霄云寨的夫妻二人,对眼前的山峦再熟悉不过,他们望向同一个方向,眸子明亮。暗夜里吟啸嘶吼的劲风,寒如刀,也不敢侵犯这对夫妻。
此时的后院里,玄渊也同样清醒地坐在房顶上。
“顽老,你的动作何时这样迟缓了?”玄渊仰望正月色,口里对着正爬上梯子的人说道。
“啊,抱歉啊!”声音竟然是熹月。
玄渊诧异地回头:“怎么是你?顽老呢?”
瓦片上挂着一层薄冰,几分湿滑,熹月努力踩稳,小心地保持着平衡,走到玄渊旁边坐下来:“是顽老叫我来的。”
玄渊不用琢磨也知道,这不着调的老爷子在晚饭后神秘兮兮地约他到这里,说要商议罗骁的事情。顽老的心思并不难猜,玄渊是很难被劝动的,这份劳费口舌的苦差事他才不会往自己身上揽,自然会转交给熹月。换言之,顽老对自己摸得还真透!玄渊暗想。
“芙姐跟我说过了。”熹月环臂抱膝,“罗大哥和父亲的关系,他们的交情,还有罗大哥想帮我们的想法。”
“我不需要你来做说客。”玄渊冷声道。
熹月已经习惯了玄渊冰冷的语调,并不在意,只是接着道:“我们此行,前途难测,多拉一个人蹚浑水我也于心不忍。但是首先,我们做的事情,并不是错的。我是女人,顽老年纪大了,就算你武功高强、深谋远虑,把一切负担都让你背,总归还是难为你了。玄渊,毕竟是我求你帮我的,我不能害了你。”
熹月悄悄看看玄渊的侧脸,虽然他仍没有表情,但却也是听进去了的样子,于是说下去:“罗骁的为人,我想可以信任,你们是旧交,就更是难得。你担心的,是芙姐吗?”
玄渊还是不语,如同一座冰雕。
“我和芙姐同为女人,若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会相信我的夫君,我会让他去报答知遇之恩。”
“可你毕竟不是飒芙。”玄渊忽然插话了。
熹月摇头:“这是芙姐告诉我的。罗大哥的心思,她都懂,芙姐是深明大义的女人。”
玄渊还是不回答,但看得出,他有些松口了。
“至于站在罗大哥的角度,换做是我,不论如何辛苦,我都要报答这样一份恩情。玄渊,这是为人的原则,不是别的。而罗大哥,一定比我更看重这一点,你要体谅他,很多事情,不是只算清利弊就能了的。而且,你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来的,因为,躲过追查不一定北上,而你,最先考虑的就是这里。”
不等熹月说完,玄渊“倏”地起身,笔直地站在月色下。
“玄渊,我还没说完!”
“不必了。”玄渊微微侧回头,“我知道了。”说罢,飞身跃下房檐。
熹月还愣在屋顶上,喃喃自语:“我是,劝动他了吗?”
隔日早上,当玄渊、熹月和顽老看到站在院落里,整装待发的罗骁时,一点也不意外。
罗骁看看玄渊,也没有意外的神情。
四目对视,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在霄云寨,一行人添了好些补给。首先是罗骁带来了三匹马,都是好血统的河曲马,个头高大、毛色纯黑发亮的叫及雨,稍小身量、雪白清丽的叫天云。罗骁得意地介绍着。
“很漂亮呢!这名字真响亮,罗大哥,不错啊!”熹月夸赞道,她又拍拍罗骁自己的坐骑,是一匹和及雨差不多高的棕色马匹,它看上去格外强壮有力,“它叫什么?”
“呃……”罗骁突然支吾起来。
“它叫土宝!”飒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强忍着笑意。
“什么?”熹月似乎没听清楚。
飒芙笑道:“及雨和天云是我的马,土宝才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夫人!”罗骁的耳朵都红起来了。
笑一笑,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多了。
“大哥,夫人。”沐泽牵着烈火走过来。
烈火身上套着一辆车子,谈不上精致,但一看便知道是结实的。
飒芙道:“我叫沐泽连夜打出来的,很坚固,作战车都可以的。”
烈火拉着这辆马车,威风凛凛的,一点都看不出出发那日的不情愿。
顽老拍拍烈火的脖子,不满道:“你这小丫头,还敢挑剔?”
玩笑过了,一行人正式告别了飒芙,告别了霄云寨,绕过凌县,走了大半天,眼前已然是苍茫草原。
继续北上,是因为玄渊坦白说,他约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