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阵中央,熹月的长箭插在一个赖叶人的手上。
那人的手,正在扭动一枚石头,也正是因为他扭动了这块石头,才打开了水流泄出的通道。
“他们在做什么?”熹月问。
玄渊回忆着水底下的场景。
水流冷冽汹涌,但很明显,赖叶人并非失误,而是有备而来。他们清楚地摸向了各自要去的地方,其中一人触动了阴阳石阵的机关。
一方的突然袭击显然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但是赖叶人视力非凡,在水中开目视物,如同平地,尽管是玄渊和耿介,也晚了一步,虽快刀斩乱麻,但仍旧没能阻止他们。但好在有琅歌和熹月,至少留下了线索。
“你们还好吧?”晓行云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到晓行云和钟长野从西面过来,看他们的衣服,他们那里的水似乎不深,只没到腰间的样子。
钟悟和明玕弟子按照阵势走来,中间似乎还有个人。
“行云?”罗骁欲要上前,却忽然停住脚步。
被明玕弟子围在中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赖叶王子。
他仪容狼狈,浑身是伤。
“赖叶人视力果然超凡。”晓行云叹了口气。
钟长野也道:“是啊,却是有些猝不及防,但是,”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赖叶王子,“太依赖优势,反而多了许多破绽。”
“他手底下的人,这家伙都没留活口。”晓行云示意钟长野,说道,“我没拦住,留着一个就够了。”
“嗯,反正会汉话的就他自己。”钟长野说着,踹了赖叶王子一脚,喝道,“说话!”
“说,说什么?”赖叶王子的汉话异常熟练,他的神情露出一抹狰狞,“哼,我要做的,都做完了,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大晋的灭亡了。”
耿介眉宇瞬间结霜一般:“你说什么?”
赖叶王子甩开粘黏在脸上的碎发,讥笑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的华帝也是个无知小儿。”
“混账!”罗骁吼着飞起一脚,将赖叶王子踢倒在地。
赖叶王子的双手被困得结结实实,自己起不来,只能趴在地上,他微侧过脸,吐出一口浑浊的暗血,道:“事到如今,奉劝你们一句,赶紧逃命吧,多活一天是一天才好。”言外之意,必死无疑。
“我们阻止了你投毒的阴谋,也解决了你请来的军队,现在,你说这些话,有何道理?”琅歌愤然。
赖叶王子笑,声音变了调子:“你们问他呀。”
乘风人看向玄渊,玄渊正面对着阴阳石阵,面色铁青。
来不及有人说话,只见他忽然扬起手臂,一道青色飞过,赖叶王子骤然发出惨叫,撕心裂肺,声音刺耳。
两片早春的青嫩草叶,插在赖叶王子引以自豪的双目之中,鲜血泊泊,染红了草地。
惨叫过后,赖叶王子仍旧在颤抖中,一边喘息,一边咧嘴笑着。
“顽老……”珝歌看向唯一的医者。
顽老回答:“心都瞎了,要眼睛做什么。”他丝毫没有救治的打算。
“顽老,至少,让他活着。”熹月轻声道。
让他活着,活着看到,他最后的挣扎是多么徒劳。
耿介走到玄渊身边,说:“很严重,对吗?”
玄渊巍然不动。
于是,耿介转向钟长野:“劳你明玕人走一趟,可以吗?”
“把他押送回去,是这个事吧。”钟长野对着钟悟摆摆手,“没问题。”
“长野,请你明玕弟子,将他直接押到晋阳把。”玄渊忽然说。
“这,这不应该是蜀州军的责任吗?”钟长野一愣。
熹月忽然浑身发冷,她小心地说:“是,是因为,严重到,蜀州军抽不出人手吗?”
半晌,玄渊淡淡点头。
“原本,流火是极热至阳之物,而地下流水是极寒至阴,二者相冲,恐怕会引起……”玄渊顿了顿,“一旦极寒之水冲击到金玉蝶,就不是我们能收拾的了。”
“为防山火,是否需要准备大量水源?”熹月问。
罗骁咋舌:“这底下有多少火?去哪里找那么多水?”
“黄河之水天上来。因流火地脉之故,这一带春暖较早,若能引来那三座雪山的水,或许可以一试。”玄渊道。
“这如何做到?”琅歌惊讶道。
玄渊看向耿介:“若惊动地脉,必将引起雪崩,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雪水集中流到这里。”
“建渠。”耿介一点即悟,“蜀地多山壑沟渠,若利用地势,倒或能来得及。”
“嗯,无终人也能帮忙。”熹月道,“他们的技术和工具也能发挥作用。”
钟长野说道:“耿将军,我与你一同去吧。”
一方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顽老将泗滨砭石交在熹月手上,大有深意地说:“我也跟他们一道吧,老夫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了。”
玄渊转头,看向顽老,抱歉一笑。
顽老摆摆手,想点起烟,烟草湿透,点不着火。
“顽老,少抽些烟吧。”玄渊忽然说,“您都古稀了。”
气氛不知为何有些悲凉了,晓行云连忙说:“哎哎,都怎么了?不是还没到死路呢嘛,都惺惺相别干什么。”
罗骁也道:“就是说啊,这一回,我们哥俩意见都难得一致了,咱们赶紧各自动身吧。”
玄渊与耿介互抱以拳,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似乎过了很久,耿介道:“玄兄,再会。”
耿介郑重道:“一定。”
入夜,阴云重重,不见星月。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顽老的帐子。
“顽老?顽老?”耿介悄声招呼着熟睡的顽老。
顽老眯开一只眼睛,道:“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这么忍着算了。”
“果然瞒不过您。”耿介羞涩一笑。
顽老发牢骚归发牢骚,但手边已经准备好了药品。
耿介脱下上衣,露出宽阔而结实的肩膀,后背上,一道略微瘆人的伤口,就像张着嘴哭喊的婴孩一样,红肿得厉害。耿介的衣裳是暗褐色,加之有肩甲覆盖,他面色如常,这样一道伤口,竟也扛了到半夜。
“唉。”顽老叹了口气,心说这样的伤口是怎么忍下来的。
耿介仿佛猜到了顽老的心思,说:“她只是看上去胆子大而已,我不想她在这个时候,成为她的顾虑。”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话,被揪心地疼痛杀回去了。
“依老夫拙见,她只对你这样而已。”
耿介反而觉得几分欣喜:“是吗。”
“你这亏吃得不小呀。”顽老边缝合着伤口,边戏谑道。
“哈哈,”耿介笑了一声,“赖叶人水底下的优势果真明显,看来,我也该练练水性了。”
放下针线,顽老说:“你这伤口有些深,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要用力。”
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覆在耿介的脸上,使得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扭头说:“要是裂开了,也只能再麻烦您一次了。”
顽老知道他是不会听话的,却意外地没有发脾气,只道:“你呀……”
“这些伤算得了什么?我情愿承受更多,只要能……”耿介后面的话,与顽老的叹息,一起被呼啸的山风淹没了。
而留在洼地的人,辛苦之后,都昏沉睡去,只剩下一个人,仍旧伫立在阴阳石阵前。
玄渊。
在他的印象里,当年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是平阳先生,那么堆砌这个石阵的,应该也是他。
可是,平阳先生对这石阵,并没有交代。
玄渊也不知道,是先生没有说,还是自己遗忘了。
但是,现在,他站在石阵前,能感受到石阵底下的涌动。
或许正是赖叶人打破了什么,才让底下的气息涌了上来。
玄渊挽起一截袖管,手臂上的灰色印子已经隐约发青,腰后挎着的华侯阙,在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无意间,玄渊忽然发现,华侯阙颤抖的频率,与青灰色印子流动的频率,是吻合的。
“……各分一半……而精髓的部分,已经融进你的血液之中了。”
脑海里,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玄渊蹙眉,他觉得这人的声音依稀是平阳先生,但又很陌生。他的感觉是,这句话断断续续,定还有前言后语,但是感觉稍纵即逝,再要追究,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熹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玄渊,你不舒服吗?”
玄渊转过身来,说:“没事。你怎么起来了?”
“已经是早上了。”熹月指指东方。
灿白晨光。
“你不会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宿吧?”熹月担心地说。
“呦,都醒得早啊。”罗骁从帐子里钻出来,“晓行云那家伙还赖床呢吧?”
“喂,说谁呢!”晓行云呛声道。他已经重新生了火,锅子里的水已经沸了。
罗骁一乐:“呵!我说什么这么香呢。”说着便凑过去。
“去去去,别扰我!”晓行云护着锅子,用手肘推着罗骁。
“嗯……”两个小脑袋依次从帐子里钻出来,琅歌和珝歌都肿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样子。
罗骁打趣儿道:“瞅瞅,谁敢说你俩不是一家的?”
熹月看向玄渊,只见玄渊又是一脸淡漠地吩咐晓行云开饭,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生生咽回肚子里。
吃着饭,玄渊忽然说:“等会儿,我们把石阵里的阴阳亘石取出来啊。”
淡淡的样子,就好像在说,中午我们炖条鱼吃吧。
然后,玄渊又自己盛了一碗。
“那什么,咳,你刚刚说,等会儿我们拿什么?”罗骁问。
“石阵里的阴阳亘石。”珝歌清亮地回答,“罗叔叔您没听见吗?”
“唉……珝歌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罗骁干咳一声。
熹月放下碗筷:“有风险吗?”
玄渊避而不答:“我的推测是,阴阳亘石中的金阳上石,就在石阵之下。”
“如何肯定?”晓行云抹一把嘴巴。
“地脉冲击力量不容小觑,若要留下一个活口,自然要有压制或者封印的东西。”玄渊回答。
熹月:“那为何不是阴寒下石呢?”
“地脉为极热,与阴寒相冲,必然不得安宁。”玄渊回答,“唯有极阳的金阳上石,方可作为最好的掩饰。”
“可是昨天你不是试过了,华侯阙都劈不开,怎么挖呀?”琅歌道。
“若说动了石阵的,岂不是他?”熹月看向倒在地上的赖叶人。
琅歌恍然大悟:“对啊,他动的那块石头,或许就是命门!”
“怎么样?”玄渊抬头,“试试看?”
当华侯阙直刺进阴阳石阵的中心时,在强烈的震动中,玄渊忽然记起了平阳先生的原话。
“阴阳亘石,阴阳各分一半,金阳上石埋入石阵,阴寒下石锤炼成刀,而下石最精髓的部分,已经融进你的血液之中了。”
玄渊这才明白自己身体里的青灰色是什么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荼毒,那根本就是一半的阴寒下石。
在华侯阙的刀锋嵌进石阵的瞬间,骤然寒风四起,大地吟鸣,数条地脉都在战栗。
走在远处山脊上的耿介一行,险些被震下去,耿介心中猜得几分,只回头吩咐道:“不要慌张,加快脚步!”
而石阵,瞬间被大火吞噬。
“玄渊!”熹月惊呼。
大火一闪而过,玄渊仍旧站在原地,伴着嘶嘶的声音,他的身上渗出缕缕白烟。
“喂!”罗骁试探着喊了一声。
晓行云试图上前一步,却发现,石阵的地面都被烧焦了,滚烫至极。
玄渊没有回头,只讲左手抬了起来。
“你拿到啦!”琅歌兴奋地喊道。
玄渊用右手拔起华侯阙,转过身来,动作有些迟缓。
他淡淡一笑:“刚刚好险呐。”
“你没事吧?”熹月一点都不觉得他有笑意。
玄渊颔首,说:“之前,不是说我的身体受到了金玉蝶的侵害吗?也正是源于此,才得以安然。再加上,原来我手上的华侯阙就是阴寒下石,真的是好巧。”玄渊撒了一个谎,没有说出下石另一半的事情。
“华侯阙是亘石打制而成?”琅歌惊讶道,“我完全没有看出来呀。”
琅歌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下石的精髓被剥离出去了,华侯阙所用的石料,只称得上是下石的完美温床而已。
玄渊难得地说:“不是你的问题,很多东西都是要多经历,才会知道的。”
“不过,上石可真小呀。”珝歌小心地看着黑漆漆、只有鹌鹑蛋大小的上石。
罗骁也有些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会像我们手上的亘石一样呢。”
“不是有句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最厉害的没准就是这样子,这叫低调。”晓行云道。
玄渊接着说:“上石并不在石阵下,赖叶人摸到的,就是上石。”
话音未落,琅歌突然紧张起来,随即,大地开始了真正的颤抖。
幅度虽然不大,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地底下有什么在发生巨变。
忽然,以阴阳石阵为中心,地势开始发生变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震动停止了。
但是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
仿佛换了一个世界。
参天的古木,缠绕的藤状植物,颜色复杂的石头,泥土潮湿但却温热……这一切,形成了一座迷宫。
熹月忽然想起来:“玄渊,地图!难道地图上所指的出路,就是这里吗?”
罗骁咋舌:“平阳先生居然能算到这一步?”
“可是他应该没有见过吧?那是如何画成的?”晓行云不敢相信。
琅歌略一思考,道:“这就是,那个规律,对吧?万变不变,知道了规律,就能预测到这一步,也不是不通啊。”
玄渊调试着两张图的方位,确定了一个方向:“虽然每一步都可能对应着不同的规律,但是,第一步,应该就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