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介向华帝传书,八百里加急,加之有周彬蔚在侧进言,华帝的回复很快下达到了蜀州。
“他怎么做?”熹月问。
原本她对政事与战争并无太多关系,但是现在,熹月更在意华帝的态度。
耿介回答:“妥善安置战俘,等待命令,轸念和尘鞅要押解入京。”
赵斌立刻说:“耿将军,按照您之前的安排,都妥了。”
“有劳。”耿介道。
“那,轸念和尘鞅押解入京,由谁去?”赵斌问道。
“我不再蜀州,本该留你守城的,但是,这两个人……”耿介思索着。
玄渊说:“他们不会再有动作了,赖叶人这里有我们牵制,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你的意思是,不用太紧张吗?”熹月说。
“这样,”耿介对赵斌说,“你挑选一支精锐,亲自押送。”
赵斌一愣,他听着玄渊的话音,还以为不用自己了。
“蜀州军这里,我们有很多良将,这是我们的地盘,还有余地。但护送路途遥远,任务重,我更放心你。”耿介的后半句话是对玄渊的,“我有点担心轸念会想不开。”
耿介的身份是军人,对于轸念和尘鞅,他曾经敬仰,看得出,耿介在力图挽回他们。
于是,玄渊点点头:“也好。”
经过几日,清查山林,人影退去,又是万籁俱寂。
风多了几分暖意,山林里,青葱萌生。
在二十年前的山火之后,这一带再没有人定居,对于乘风人来说,倒是方便了许多。
降香尽管满腹担忧,但她还是听劝回去了寨子,她说,若有需,定相助。
玄渊独自站在山崖边,凝望着远处的三座雪山。
他的衣襟在风里摇摆,因为逆光的缘故,他的身影很暗,很模糊。
“明天了。”熹月对着玄渊的背影说。
过了很久,玄渊才应声:“明天。”
“过了明天,就结束了,一切都可以恢复正轨了。”熹月不知道玄渊为何如此严肃,她猜测,或许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重担即将放下,因此特别紧张。
“是。”
“唉,然后你想做什么?”罗骁也走过来,说道。
玄渊微微测过身子,半个人在日光下,半个人在影中。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愈发看不懂他的情绪。
“你有什么打算?”玄渊反问。
“我?”罗骁挠挠头,嘿嘿傻笑,“我得回家报个到,要不你嫂子非拎着刀过来砍我。”
“你们呢?”玄渊看向其他人。
“家里面的生意耽误许久了,很多事情积压下来,”琅歌说,“而且,小叔叔的事情,也要回家与长辈们商议,处理好才行。”
晓行云也说:“我倒是没做什么打算,大概就是走走镖,之类的吧。”
“这两年因为父亲的事情,明玕一直没有招收新弟子,开春的时候,就要开始操持了,或许会忙碌起来吧。”钟长野道。
一方没说话,但他不说,玄渊也知道,他会回去渔阳,毕竟,他一方可是鬼市的中流砥柱。
玄渊的视线落在熹月身上。
熹月笑笑,含糊地说:“还不知道爹爹怎样打算呢。”她的目光,转向了耿介。
耿介道:“总之,等这些都平息了,我们的生活,大概就是该怎样就怎样吧。”
“光问我们了,倒是说说你的想法呀。”罗骁说。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影响,玄渊的声音,似乎很遥远,他重复着耿介的话,淡淡的语气,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思,他说:“大概就是,该怎样就怎样吧。”
“关于平夫人的交代,现在差不多可以告诉大家了。”耿介说道。
熹月转向耿介,眼神充满了紧张。
耿介说:“翩翩,玄渊,你们手上各有一半的地图,没有错吧。”
“是。”“嗯。”
“可以拿出来吗?”
虽然被撕成两半,但保存完好,都经过了火烧,露出了原型。唯一奇怪的,就是玄渊的那一份,也写着“夜光亭”三个字。
一张图上,同一个地方,同时存在在两个地方。
“难道还有另一个夜光亭吗?”琅歌问。
罗骁指着两张图说:“你们看,按照地图,这两个亭子附近的地势完全不同,这分明就是两个地方。”
“可是洼地的地势,与这两张图,都不一样。”一方提醒道。
“啊?难道有三个?”琅歌张大嘴巴。
罗骁忍不住道:“有一个假的做诱饵也就算了,三个?那基本上不太可能。”
玄渊说:“夜光亭三个字是平阳先生亲自题字,世间绝无第二。”
耿介道:“这就是平夫人所说的第一件事,地图是重叠来看的。”说着,耿介将标志着夜光亭的点对其,对着太阳,果然,地图上以夜光亭为中心,形成了一张新的图纸,图上很多记号都发生了改变。
玄渊的表情,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一步了。
“这是什么意思?”熹月看着完全陌生了的图画,问道。
钟长野猜测:“这会不会是两条地脉?”
琅歌摇头:“不像呢。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地脉走向,这两条,明显不符合规律。”
“可是我们已经找到夜光亭了,这份地图指出的两条线路,有什么意义呢?”晓行云问道。
“意义就是,夜光亭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耿介道,“这是平夫人的第二句留言。”
“这样就说得通了,来到这里,我也发现了,找到夜光亭并不难,确实没有必要如此费力地画出图纸来。”熹月道。
“所以,这个终点,是什么地方?”罗骁问。
一下子,所以的眼睛,都看向玄渊。
玄渊说:“我……”
众人屏住呼吸。
“我不记得了。”
瞬间,世界都安静了。
终于,罗骁打破了沉寂,他一脸的不敢相信:“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玄渊居然忘了?”
玄渊坦然地说道:“当时,平阳先生确实指出过一个地方,但是他是口述的,而大火过后,万物尽毁,如今地势大变,自然认不出了。”
“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按照这张图,我们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对吗?”耿介说。
玄渊点头:“来到这里,将左右重叠,我才明白,这张图,不是静态的,是在移动的。”
“那个……我确实没有看到它在动啊。”罗骁勉强道。
琅歌反应倒快:“你们的意思是,这张图,也是‘规律’?”
玄渊赞许地说:“意思很接近了。”
“那到底是什么规律呢?”晓行云问。
钟长野盘着手臂道:“那还用说吗,下去一探,黑白自现。”
洼地里树影婆娑,青嫩的新生叶片软软的,在风中摇摆着,如若不是扭曲着的树干,这就是个普通的林子。
风里的气息似乎不太寻常。
这可能是错觉,或许不是。
毕竟,七方亘石中,有五方就在这里,而其余的阴阳两方,也在,七方亘石齐聚,已经是一个信号了。
是巧合,也不是。人尽心,天就有心。
玄渊站在阴阳图前,垂着头,面露一抹悲切神情。
平阳先生的手迹还清晰,那场月光静雪,空灵的颜色和声音,依稀昨日。
他怎能不惆怅。
“能看出什么吗?”熹月问耿介。
耿介道:“我只觉得,这诡异的阴阳图该是入手点。”
“我不太懂八卦五行,顽老,您老是行家呀。”晓行云道。
顽老抱着手,站在最远的地方,说:“老夫是医者,别拿那些玄乎套的问我。”
“合着您老还就会忽悠啊。”罗骁跟了一句。
“玄大哥!”琅歌忽然惊呼一声。
只见玄渊将华侯阙高高举起,对着阴阳图的中心一劈而下。
“玄渊!”“你做什么!”“别冲动!”
华侯阙十成力,只在阴阳图上留下了一道浅印,再没有别的发生。片刻寂静之后,顿时吵闹起来。
玄渊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淡漠地说:“看来应该有什么机关吧。”
晓行云惊讶地喘了口气,说:“你,你也有蛮干的时候?”
“试试而已。”玄渊蹲下身,在石头中寻找着。
耿介看熹月,熹月微微皱眉。她知道,玄渊,只是在发泄而已。
积攒了二十年的悲伤、愤怒、郁闷,全部投进了华侯阙的全力一劈中,只有发泄出来,才可以冷静地处理接下来的难题。
钟长野说:“我们也不要聚在这儿了,都散开,四处找找才是。”听到钟长野发话,钟悟号令着明玕弟子各自散开,乘风人中,除去熹月和耿介,也都走进林子里。
珝歌跟在熹月身边,在玄渊敲打石头的时候,他忽然“嗯?”了一声。
玄渊抬头:“怎么了?”
珝歌回答:“底下是空的?”
“怎么回事?”熹月和耿介连忙跑过去。
耿介也蹲下,在石头上敲打,珝歌再次表示肯定。
“那这边呢?”熹月踩在有草的地方,问道。
珝歌说:“底下是泥土,不是空的。”
耿介试图将石头搬起来,可这些石头就像是长在地上的,纹丝不动,他奇怪地说:“这是何故。”
突然,珝歌听到了琅歌的喊声以及喷涌的水声,大声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滚滚而来的冰水从陡崖的方向喷涌而来,在阴阳图周围聚积起来,形成了旋涡。
耿介揽着熹月的腰,蹲在近处的一棵树上,对面,玄渊、顽老和珝歌也都安然无恙。
“琅歌说了什么?”玄渊问。
珝歌侧耳倾听,把琅歌那里的情况如实相告。
原来,就在罗骁和琅歌走到崖壁附近的时候,琅歌听到岩壁之内有异动,声势浩大,且迅速逼近。
罗骁听了,便开始在岩壁上敲打,试图找出原因,熟料,崖壁上的石头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开始往外渗水,而就是这一道小口子,使山崖里的水找到了发泄的出路,瞬间,就将崖壁冲破了。
多亏有琅歌的警觉,千钧一发之际,罗骁和琅歌方得以躲开迎面喷涌而出的壮大水流,好容易攀上了一棵大树,险些被卷进去。
谁能料到,崖壁之内,竟然有一条地下河。
水声如雷霆万钧,但混乱之中,琅歌仍旧听到了一个熟悉但十分反感的声音:“赖叶人!赖叶人混在水中!”
他喊出的声音,虽大部分淹没在水里,但唯有珝歌听得真切。
熹月高举神臂弩,发生出一枚信号弹。
红色的一小团烟雾在天空炸开。
乘风人无不准备就绪。
甚至可以说,他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赖叶人自己现身。
洼地里,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很近,树冠处更是交错盘踞,琅歌追随着赖叶人的响动,一路跟随,跟到了洼地中央。
见到琅歌和罗骁,熹月问道:“他们到这里来了?”
琅歌点点头,指着已经被旋涡阻碍视线的阴阳石阵说:“他们就在这里。”
“几人?”耿介问。
水下复杂,琅歌听了很久,才做出了判断:“四个。”
玄渊与耿介交换眼神,各自握紧刀剑,箭在弦上。
水虽然形成漩涡,但并没有往下渗透的意思,反而越积越多,渐渐要没到脚了。
突然,对面的树上,一个黑影一跃而下,跳进水里,紧接着,水下一阵混乱,便有红色的液体涌出,弥漫开来,更加无法看见水底。
“一方!”琅歌惊呼。
玄渊眉头一紧,也纵跃而下,潜进了水中,耿介紧随其后。
“玄渊!耿介!”顽老也不禁喊道。
熹月长箭挂在弦上,手指搭在扳机,冷静地对琅歌和珝歌说:“你们两个,一旦能做出方位的判断,不要犹豫。”
现在,水底下不仅有赖叶人,更有三个自己人,几乎是对半的比例,这让珝歌有些不安,他迟疑地看向熹月:“我怕会错。”
“珝歌,你若担心失误,就让我瞄准要害之外的地方,但是不要错失机会。”熹月的眼睛对着准星镜,“琅歌,你没问题吧。”
琅歌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他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元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却迟迟没有人报出方位。
汗珠顺着熹月的脸颊滑下,挂在下巴上。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熹月都快失去了行动的意识,突然,琅歌眼睛一瞪,大声道:“中心!”
这个中心,自然是指阴阳石阵的中心。熹月的手指比思维更快,只一瞬,长箭射入水中,稍时,玄渊率先探出头,随后耿介架着一方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
随后,水面开始降低。
“啊!”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琅歌的脚腕,将他拽进了水中。
熹月试图去抓琅歌,非但没有抓住,却自己失去平衡,罗骁拉回熹月,水面却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珝歌!”熹月大声喊道,喊得太过用力,声音有些尖锐。
这一次,珝歌只做了短暂的判断,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指出了方位:“那里!”
罗骁的动作比熹月的箭快,不一会儿,罗骁和琅歌相继探出水面,琅歌不好意思地一笑:“原来是五个,我的失误,我的失误。”
乘风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水以飞快的速度流去,乘风人赶紧攀上树木,等水流干,才跳回地面。
“你没事吧?”玄渊抓住琅歌。
琅歌摇头:“没事。”
“这小子帮了大忙。”罗骁拧着衣襟,“他把那赖叶人的眼睛捂住了,我才有机会偷袭。”
“一方,你还好吧,你在流血呀。”熹月道。
一方扭过头去,似乎不愿说话。
顽老便给他包扎,便唠叨着:“就你逞强,看看,多耽误事!”
“好了顽老,您老劳苦功高,消停会儿吧。”罗骁大大咧咧地说。
“对,对不起。”细细的声音,是珝歌。
熹月将手轻轻搭在珝歌的肩膀上,问:“怎么了?”
“我,我听到了五个人,但是大哥说了四个,我就以为是我错了。”珝歌颤颤地说。
众人皆是一怔。
“哎呦,那你比你哥厉害呀!”罗骁拍着琅歌的后背,“你得赶紧使劲儿呀,要不你族长的地位就不保啦!”
罗骁自然只是玩笑,珝歌却当真了,眼睛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珠一下子掉落下来,砸到地上。
“罗骁!”
自知玩笑开大了,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罗骁赶紧闭嘴。
琅歌笑嘻嘻地开解说:“罗大哥嘴臭,不用理他!”
“珝歌,”熹月看着珝歌的眼睛,“谁都有失误的时候,做出自己的判断,是很重要的。而且,在危急时刻,果决,也是一种勇气。”
“判断?果决?”珝歌抽搭着鼻子。
耿介也说:“除此之外,我再补充一句。的确是人人都可能失误,但是,我们这么多人,不会同时犯错,这时候,眼睛明亮的人,就会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嗯。”珝歌懵懂地回答。
“那个,刚刚,是我鲁莽了。”一方忽然说了一句。
然后顽老给了他一巴掌:“别乱动!”
“哎呦!”一方一缩脖子。
坦率起来的一方跟个孩子似的,惹得乘风人会心一笑。
“那,这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罗骁指着分散倒地的五具尸体。
这时,所有人的视线,采集中在阴阳石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