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复问道:“你说,谁?”
“令尊大人。”
这样一来,当日自己提起夜光亭时,一向镇静自持的南知府,显现出来异于平常的紧张和犹豫,谁料那原因竟然能牵扯到二十年前的乘风盟。
“若父亲是乘风盟人,今夜之祸或许并不单纯,如此一想,当年之事,言语零星、用词扑朔,事实未必是流传的那样。”熹月身为将门女子,并非金屋藏娇、不晓世事,江湖与官场,她甚至比普通百姓了解得更多,分析得更透。熹月略微琢磨,看向对面的人,“玄渊,你既是故人之子,那么,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玄渊纹丝不动,声音低沉却不容撼动:“陈年旧事已随风而逝,多说无益,只不过,南小姐得在下一句承诺:乘风列子,不惭世英[不惭世英: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
“好。”熹月坚定的声音,在寒冬夜色里,冷冽如冰,“如此看来,那张副使也定是受人指使,乘风盟当年旧事如何我本不在意,但既然牵扯到了家父,我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南小姐要怎么办?”玄渊抬头。
“擒贼先擒王,既要查,就从根上查。父亲年轻时曾驻兵西南,如今修能也被调往巴蜀,听闻当年乘风盟就是在那一带被剿灭……凡此种种皆指向蜀地,看来,这一趟,我不得不走了。”熹月稍稍探头,看那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月色的天空,“而且无论如何,这座嵘州城,我也是待不下去了。”
“山高水远,请南小姐允许在下相护左右。”玄渊双手抱拳,郑重说道,“此事,亦正是在下欲行之事,还原真相,是我们共同的目的。”
熹月扶下玄渊的手:“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接近父亲的,只可惜,父亲帮不了你了。不过,你既是父亲旧友之子,如今蒙难也不离熹月而去,熹月感激,何况,我也算不得小姐了,一路还多需你照顾,你唤我名字就好,玄渊。”
“好,熹月。”玄渊垂下手。
“小姐,小姐!”敏儿和阿侃急匆匆地跑过来,想喊又不敢喊,“官兵搜到邻街了,用不了太久就要到这边了!”
熹月按下张皇失措的敏儿和阿侃,从发髻上拔下两根玉钗,一人一只交在二人手上,道:“敏儿,阿侃,南府如今不保,你们见到了,我一时半刻也没办法,现在只能将你们两个送走,我这簪子不值多少银子,一份心意罢了……”
“小姐,敏儿不要,敏儿跟着小姐……”敏儿到底还小,早就吓傻了,听到熹月这番话,嘤嘤啜泣起来。
阿侃也不会多言,只是连连推着熹月的手。
熹月温柔一笑:“我此行千山万水,劳苦不说,更毫无把握。你们两个连夜去缥缃书院找汋姐姐,她定会收留你们。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找你们。”
敏儿红着眼睛:“还和以前一样?”
熹月肯定地点头:“一切如旧。”
“小姐这样说,阿侃明白,但是小姐出门需要盘缠,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阿侃到底比敏儿大一些,多考虑一些。
熹月坚持:“今年我本答应给你们大红包的,看来是给不成了,算是弥补一些吧。”
“小姐哪里欠我们?这样可是折煞敏儿阿侃了!”敏儿和阿侃使劲摇头。
僵持之下,玄渊开口:“这是熹月的心意,二位还是拿着吧,至于路上盘缠,多少也不在于这点东西,在下有办法。”
敏儿和阿侃看了看玄渊,即便再年少懵懂也察觉出,现在的局面不是自己能理解的,听小姐的话便是,于是不敢再拖延,宝贝地把玉钗揣进怀里。
“小姐,这钗子,我们一定好生留着,等小姐回来,完璧归赵。”阿侃眼圈一红。
熹月点头,有些心疼这两个孩子。
安排好了敏儿和阿侃,玄渊带着熹月钻进一条窄巷,很快消失在浓郁夜色中了。
正午时分,张副使和晋阳来的钦差大人,押送着南知府的囚车,走在嵘州城的主街上,看样子,是要押送入京。
尽管身陷囚具,南知府还是雄雄气势丝毫不减,南夫人也是神色凛然。
南知府是怎样的父母官,百姓最有评判资格,却也是最说不上话的。人们拥挤在主街两侧,哭诉声一片轰鸣。而那张副使,骑着马,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知是谁先丢出去一片菜叶子,直接招呼张副使的面门,仿佛是一声令下,烂菜叶、臭鸡蛋纷纷砸过来,砸得那张副使顾不上后面的囚车,在一片骂声里灰溜溜地趋马先行去了,只剩下两队官兵躲也不敢躲,狼狈至极。
一时间混乱不堪,南知府忽然看到了站在小巷口阴影中的熹月,挤在人群里,面色凛凛,却毫无退缩之意,她身后的玄渊,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南知府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矛盾之下,扬声长叹一声:“偏偏,天意啊……”
趁乱混出了城,玄渊和熹月不敢停歇,待一路奔走至嵘州城外的鹿角山时,已经将近子夜。
在半山坡上,熹月忽然停住脚步,缓缓回首,远望那依旧沉浸在年节气氛里的嵘州城,看那街道灯火,形成暖红色光河,鞭炮声起起伏伏,却因为距离而听不太清,那欢愉的爆裂声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烟火璀璨,在浑黑的天空炸开,那样灿烂、刺目,大年夜下的嵘州城,在此时看来,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玄渊,今天,明明是除夕啊。”熹月淡淡道。声音,不喜不悲。
玄渊顺着熹月的目光望去,面容紧绷。那缤纷的烟火,如此艳丽,竟无法在他浑黑不见底的瞳仁里,映出一丝光芒。
“刚才,父亲叹了一声偏偏是天意,可若真是上苍有意……”熹月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在一瞬间淹没在呼啸的劲风里。熹月不再多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密林深处走去。背影单薄,却再不容忽视。
黎明时分,天空泛起鱼肚白,雾岚流淌在山头,荒凉静肃,低矮破旧的村郊客栈,几乎融进了灰褐色的枯木林里。
“歇会儿吧。”玄渊看向熹月,“不急在一时。”
客栈破旧,风扑打着窗扇,咯吱咯吱地挣扎呻吟,外屋的炊烟味道发呛刺鼻。熹月也睡不踏实,听着外头人声嘈杂,逐渐迷迷糊糊地醒来,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定了定神,头顶乌黑的房梁,一旁破旧的桌椅,嗖嗖漏风的窗棂,一一清晰地落在眼里,都在提醒她,除夕的疼痛,是真实的。
头涨得厉害,熹月还是挣扎着起来,看到枕边放着一套衣裳,荼白上衣,藕荷色裳,皆是粗布料子,结实耐磨又不显眼。熹月强打起精神,舀水净面,梳了无须珠饰的坠马髻,昨日戴出来的家常珠玉到了今日竟都是多余的了,思量着是不是能换置一些盘缠,熹月准备拿出绢子来包,摸到的却是那张地图。
锦玉薄绢,触指冰凉,其中蕴藏着的讯息远超预料,熹月拿在手里,竟有些吃力。
手按住胸口,又触摸到一丝坚硬的冰凉,是耿介的小石刀,还是依旧的璀璨光芒,熠熠光彩。小石刀也有些分量,想起耿介,熹月刚要萌起的动摇立刻被压下去了。
多思无用,熹月收起绢图,打开房门。
狭小篱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桌人,说着南地方言,看衣着打扮像是商贾,领头的那个贼眉鼠眼,八字小胡,眼神扑朔,一看就是满脑子算计。只是这大过年的还在外留连,不知是不是生意不顺,逃债跑出来的。
玄渊独坐在另一小方桌上,背对着人群,离那几个商贾远远的。
“玄渊。”熹月坐在玄渊左手旁。
玄渊坐得端正,双目紧合,似乎在闭目养神。
熹月也不多言,自己倒了碗水喝。
“占卦算命,先问前世,后聊来生……”远看着是一道幡旗,待那算命人摇摇晃晃地走近了,熹月抬眼一瞧,不由莞尔。有道是,那道家的算命人都是仙风道骨,这一位倒是干瘦长脸儿,灰白头发扎一小髻,山羊胡子,一身深灰色长衫,挂着箱子,是像模像样的。只是,尽管铁板着面孔,可这张脸怎么看都叫人严肃不起来,总是忍俊不禁要笑出声来。
那算命先生走到这客栈院子门口,眯眼打量一下左右两桌人,昂头扬着嗓子喊:“算一算富贵命,问一问好事到!”
“喂!那个叫花子!看不见我家老爷歇着呢?滚开滚开!”那商贾身边,一个管家样子的人站起来喝斥道。
那商贾摆手,管家也就坐下了,商贾问:“你能算富贵?”
算命先生揖了揖:“有富贵命,大而扩之;无富贵命,求而得之。若有不准,分文不取。”
商贾看看底下人,饶有兴趣地一笑,招手道:“过来!”
商贾旁的一人站起来,请算命先生坐下。
“可我怎么知道你算得准,还是不准?”
算命先生先是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一番,这才慢悠悠地吐出一段话来:“大人姓吕名杭,腊月生辰,扬州人士,原是经营桑麻丝绸,近来转售玉石,本也大有得赚,不料有人凭空阻拦,故而停滞不前。其实也无妨,毕竟大人真正的大富大贵,尚还未到。”
一语震惊四座,那管家的眼睛已经瞪得浑圆,大有冒汗之势,而这位吕杭,捏着胡子尖,看上去不动声色,实际上已是喜上眉梢。
“你说说看,我吕某人的富贵命,何时才到?”吕杭发问。
算命人捋一捋胡子,反而支吾起来:“这……”
吕杭也算作是善于察言观色,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摸出两粒碎银子,放在算命先生面前,算命先生方说:“老道观吕大人面相,大人双目明亮,双颧丰满,下巴圆润,一看便是家运兴旺之命,大人不必忧虑。”
这位吕杭,精于算计的眉眼被说为明亮有慧,脸上的横肉肆意被称为丰满圆润,一番饶舌,说得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熹月抿一口水掩饰心中的笑意和不屑。
只是吕杭,倒很吃这一套恭维,满意之余,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可是近来吕某人实在不顺……”
“行商坐贾,吕大人如今是行在外,行,要看方向与时辰。”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叹气道,“只怕大人之前是行错了方向……不过还好,时辰未误。”
“哦?”吕杭从袖口摸出几两银子,放在算命先生面前,“请先生赐教,吕某人必以金相赠。”
算命先生随手将银子抄进袖里,站起身缓缓在院子里溜达,口里道:“大人远从扬州一路北上,生意却每况愈下,可见是走反了方向,依老道拙见,吕大人吉位在南,吉时在癸卯[癸卯:癸,揆也,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明芽。卯,茂也,日照东方,万物滋茂。癸卯年后为甲辰年。甲,象草林破土而萌,阳在内而被阴包裹。辰,震也,伸也,万物震起而生,阳气生发已经过半。]之春,若在今年入夏前到达岭南,最好便是春分时节,那自然是……啊,天时地利人和,吕大人全占尽了!大人还愁没有富贵吗?”
“这……”吕杭大喜之余,一算日子,今年若错过了便要苦等六十载,哪里还有命消受,还真要快马加鞭才行。这样一想,吕杭连忙起身,招呼管家仆人上路,根本看不见管家略微担心的表情。
一群人慌忙上路,扬起一阵飞尘,哪里听得见算命先生“金子,金子”的呼喊。
“这吕杭当真是个傻子,这样的话也能听信,真是掉钱眼儿里了,也是个不厚道的,说好的金子当然不会给,那算命人纵是费尽口舌也算是百忙一场。”骗子对奸商,两败俱伤。熹月看着这场热闹,随口评价道。
玄渊微微睁开眼睛,忽然开口:“顽老,多日不见,手艺却并未见长啊!”
算命先生回头看向玄渊的背影,走过来,坐在熹月对面,沙哑笑着,道:“哎呀,老夫一贯是对症下药的。”
“把人从嵘州骗到岭南,等到了地方,盘缠也用尽,恐怕再也掀不起风浪了。”玄渊轻道,“果然是顽老手笔。”
“老夫的宝刀,尚还未老呢。”
“你们……认识?”熹月看着这两个完全不是一种气场的人,有些难以相信。
顽老把箱子“咣当”撂在桌上,来时很轻巧的箱子此时似乎变得很沉重。顽老打开个缝隙,里面的金色惊得熹月眉毛一跳,顽老很快合上箱盖,满脸笑意地唤了老妇上菜。
“你!你这是偷盗!”熹月看着箱子里的几块金子,想到刚刚顽老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院里溜达,压低声音喝道。
顽老不屑地摆手,自己点上长杆烟斗:“那吕杭亲自许我的,有什么?”
熹月正要反驳,却被玄渊制止:“顽老,您要是再不说明白,熹月可是不会答应带上你的。”
“玄渊,带上谁?”
玩笑过了,似乎更是因为玄渊的话,顽老虽仍是嬉笑着,话里倒是正经了:“老夫自号蜀山顽药人,江湖人称顽老,在此恭候南小姐多时了。”
“顽老?”熹月倒是曾在医药书籍里见过些许只言片语,只不过,言辞模糊,真想不到竟然是面前这个人。
玄渊道:“这位顽老,玄渊自幼相识,是不可多得的善药大夫,此行需要顽老相助。”
“我明白,”熹月看向大快朵颐的顽老,“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在你们的意料之中?”
顽老看一眼玄渊,玄渊说:“我原本打算等安顿下来,再向南知府举荐顽老,故而一直将顽老留在城外,所以,我们也不算无备而行。”
熹月看得出这是搪塞之语,只是既然人家都说出来了,自己再追问也没有意义,便说道:“多谢顽老鼎力相助,只不过……熹月为人向来光明磊落,更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顽老的行事作风,恕熹月不能认同。”
“吕杭曾在扬州境内强买强卖,黑心钱赚了不少,恶名远扬,混不下去,这才改名换姓一路北上,如今又在嵘州境内大肆敛财,想必熹月应该听说过杨守的大名吧?”玄渊替顽老解释。
略一回忆,熹月倒记起来了:“确实听说过,有个行商杨守,强行低价收购百姓家传之宝,不过并未等他做太多恶事,就被父亲发现了,要不是……他早就被捕了。”
“是,南知府在,他不好混,所以才会有求于顽老。”
熹月吃惊地将视线转向顽老:“难道,您早就盯上他了?”
几句话的功夫,顽老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所有饭菜,鼓着嘴巴含糊地说:“嘿,他身边的年幼手下几杯酒下肚,就什么都藏不住了,好说,好说。”
“原来如此,熹月失言。”熹月礼道。对这位行事作风不按寻常的古怪老医,熹月尊重,远多于欣赏。
玄渊看在眼里,想着暗地里提醒顽老,这样的事情别在熹月面前做了,又想到提醒也没用,凭着顽老的脾气,他根本听不进去,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