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一方还有些发懵,他勉强着做起来,腿上的剧痛告诉他,乱箭、陷阱与胖和尚,都不是梦境。
疼痛难忍,一方咬着牙挪下了床,推开窗户,他认识这里,这是渔阳郡城。
他挪下楼,掌柜的见到他,很客气地问候了一声。
“我是怎么来的?”一方问。
掌柜的回答:“是一位高僧将客人您送来的,啊,房钱已经付过了,他还留了句话,说他走了,您自便。”
一方点点头,日光西斜,看来自己是睡了好久。
扭头的功夫,他觉得脖子酸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回想起陷阱里的遭遇,一方竟然萌生了一种好奇的感觉,他很想再见一次那个胖和尚。
等一方回到鬼市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蒹葭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倒是顽老替他做了治疗。
似乎是在等待一方,现在人到齐了,玄渊带领着乘风人正式向蒹葭行礼,称了一声:“智前辈。”
蒹葭微侧过头,道:“我已经扔掉这个自号了。”
“敢问晚辈贵姓?”玄渊恭敬有礼地说。
蒹葭道:“姓是家族的,名是自己的,如今我已脱离家族,孑然一身,有名就够了。”言外之意是,蒹葭就是她唯一的名号了。
“是,前辈。”玄渊再次拱手,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一凛,“那么请问前辈,为何要与赖叶人为伍。”
蒹葭冷声道:“小辈人,说话当心点。”
玄渊不卑不亢,只继续说:“我们的计划,崔景行安排下的布防,您是都知道的,而现在赖叶人凭空消失了,如果没有您的帮助,这渔阳地界,他们应该插翅难飞才对。难不成,这渔阳郡,还有什么江湖势力强于鬼市吗?”
玄渊的话不仅使蒹葭蹙眉,熹月等人、崔景行、包括一方,都是一愣。他们知道蒹葭可能从中作梗,但是没想到,她是主动的,而且几乎算计了所有人。
“是又如何,我只是趋利而已,他们有用于我,怎么,不可以吗?”蒹葭不怒反笑。
熹月浑身一阵发寒:“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您知道吗?”她隐隐感觉到了,甚至确定了,但是,她仍旧抱着一丝侥幸。
蒹葭上下打量着熹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想说,他们的目的是刺杀华帝,是么?”
“您知道。”熹月仿佛听到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是啊,”蒹葭换了个坐姿,显得更加自在,轻飘飘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志同道合的人了。”
“什么?”琅歌、罗骁、顽老皆瞪大了眼睛,一方和崔景行也震惊了。
玄渊叹了口气,说:“是啊,您已经准备很久了,恐怕早就等不及了吧。”
“您果然要刺杀华帝!”尽管早就猜测出了这一点,但是看到蒹葭面不改色地高调承认,熹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蒹葭略略坐正,冷冽的视线划过众人的脸庞,说:“平阳的孩子,南岸的孩子,元师兄的孙儿,晓之凤的孩子,还有……”她的眼睛不易察觉地扫过一方,“唐师兄无子嗣,现在,老人儿的后代,竟然都到齐了。哈,居然是在我的鬼市里。”
“晓行云来了?”乘风人惊讶,闻声转向侧门。
赤焰燃烧般的衣袂飘进来,晓行云挥手打了声招呼:“呦,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了?”罗骁问。
晓行云嘴角微扬,道:“我早说过,这件事,有我的一份。其实,我早就来了,只不过因为别的事情,今天才进城。”
蒹葭继续道:“这么多的乘风后人,华帝即使三头六臂,也躲不过了吧。”
“您不怕是误会吗?就算动手剿灭乘风盟的是他,您就不怕幕后还另有他人吗?还有,那个白亚,他的身份还没有理清,这个谜团还没解答呀。”琅歌急声道。
“白亚?哈!”蒹葭讥讽地一笑,“你们追了这么久,难竟然还不知道白亚是谁?”
熹月心底里发沉,从蒹葭的口气里,她隐隐觉得恐惧。
琅歌道:“我们只知道,白亚可能是导火索,他一定动了什么手脚。”
蒹葭眯起眼睛,盯着琅歌的眼睛,说:“元家孩子心善,这样的眼睛很美,但却很难察觉到最厉害的深度,元老前辈就是这样,心肠过于慈软,当真可惜。”
晓行云和蒹葭是初次相遇,或许是古尊的缘故,他对这个女人印象很不好,便替琅歌说话:“您这是从何谈起。”
“白亚,白亚,白亚,”蒹葭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她恨之入骨的名字,语速越来越慢,“他都已经表明身份了,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白亚,将两个字倒过来写,就合成了一个字——一个草书的“晋”字。
九州大地,敢用国字自名的,试问天下几人?
今日的晋华帝,昔年的太子爷。
“平阳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却还要惹祸上身,南岸从头至尾根本想不到,唐文自己跑到青州悠哉,不管不问,元老爷子总要再等等再看看,晓之凤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古尊自己跑到庙里不理世俗……”蒹葭忽然暴怒起来,指甲抠进了软木的扶手,“现在,现在,过了二十年,你们这群娃娃跳出来了,又能做什么?”
玄渊反问:“那您的打算呢?”
蒹葭柳眉倒竖,一字一句:“杀之!”
“杀了他,能改变什么?”玄渊声音异常平静,“照您的话说,乘风人也好,阆风六士也好,当年都曾做错了事情,也要杀之而后快吗?归根结底,创建乘风盟的适真居士又该如何自处?”
“你!”
“复仇吗?”玄渊摇摇头,“我不赞成。”
玄渊和蒹葭说着话,其余人却陷入了震惊的余波中,终于,还是琅歌,声音有些委屈,有些请求,他轻轻开口:“前辈,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蒹葭将自己的目光从玄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抽回,转向琅歌,当年,她曾被元老前辈劝住,而今,她仍旧不敢伤害这双眼眸的主人,蒹葭扭过头去:“你为何要知道。”
“这件事牵涉来了我元家三代人,三位先人因此仙逝,我作为元家族长,查清此事是我的责任,义不容辞。”琅歌字字铿锵。
蒹葭忽然悲怆地一笑,咳了两声,道:“或许,你们知道了那个人的目的,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如此,你们还是要知道吗?”
乘风人齐声道:“是。”
一方也扭过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剿杀乘风盟只是为了掩饰真相,那么多人,都是为了掩盖他的罪名而死的。”蒹葭嘲讽地笑着,“你们尊敬的华帝,不过尔尔。”
在华帝还只是一个小小皇子的时候,在郊外策马时,无意遇到了一位老者,自称石仙人。石仙人嘴馋,华帝年少,平日里很难见到平民百姓,自然好奇心重,好吃好喝地与石仙人好生交谈了一番。石仙人喝过了头,醉眼朦胧地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蜀地深山之中,隐埋着上古神器,传说能引来天兵天将,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就不只是说说了。”
沉浸在琼浆玉露之中的石仙人飘飘欲仙,他得意洋洋地甩着袖子离去了,殊不知,他一句真假不辨的醉言,却在少年华帝的心里埋下了种子。
后来不出几年,少年华帝被立为太子,渐渐对乘风盟也有了认识。有一段时间,他化名白亚,四处游历,体察民情。或许是潜意识里还惦念着上古神器,他不知不觉绕到了蜀东,结识了平阳,后与平阳结伴而游,到了蜀州城。
与平阳的相识是偶然,但是交往却是刻意。华帝对乘风盟的存在,心存疑虑,他不懂父王为何纵容这个江湖力量的存在,起初,他只是想试探试探。
通过平阳,华帝认识了阆风六士和南岸将军,也意识到乘风盟的力量远比他想象中强大十倍甚至百倍。那时候,华帝已经隐隐觉得,乘风盟是个潜在的威胁了。但是,他所熟识的平阳和南岸,无论是品行还是能力,他都挑不出刺来。如此,华帝一方面欣赏敬重着乘风人,又更加忌惮着他们,在矛盾中,他奉命回了晋阳城。
华帝是个精于人情世故的聪明人,他一直与平阳保持着联系,甚至以白亚的名字加入了乘风盟,那时候,他也没有想好这样做是为何缘故。
不出两年,老晋帝身体每况愈下,身为太子,不得不参与了更多的政事。华帝并不完全理解乘风盟成立的由衷,他还年轻,他渴望着力量,并且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他的根基尚不稳定,他的民心甚至不如乘风盟。华帝思来想去,决定要找到一种完全受自己控制的力量,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件石仙人提过的上古神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坚信,那是个足够支撑他地位的东西。
华帝去向父王请求一探究竟,口若悬河,陈列了诸多理由,老晋帝却一个轻飘飘的摆手就拒绝了,甚至不问所谓上古神器是什么,他是护着乘风盟的,苍老的声音只道:“等你登了帝位,你就知道了。”
但是,乘风盟这三字总是在他的眼前晃荡,华帝不敢冒这个风险,于是乎,他转向了平阳。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们岂不是寻到了宝贝!”白亚兴奋不已地劝说着,自然,隐瞒了他真正的理由。
平阳自然不会答应助力,他说:“那不是我们能驾驭的。”
这就是晓之凤听闻的,白亚与平阳的争执。
华帝一气之下,离开了蜀州,愈发觉得平阳心怀不轨,于是,他人回了晋阳,却暗中联络了一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小附属国君,借了兵力人手,派人在蜀州山野里寻找。
在蜀州地界动手脚,自然难逃南岸将军的火眼金睛。
于是,南岸率军,将华帝的兵将尽数捕获了。
华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就在这节骨眼上,晋帝驾崩,华帝即位。
他已经得到了帝位,更加不满于乘风盟的存在,他在朝堂上暴怒了:“难道寡人的命令,还要征得他一个江湖帮派同意吗?”
于是,华帝下令,清剿乘风盟。
轻飘飘的一道圣旨,造成了多少万劫不复。
这个数字,恐怕华帝自己都不敢知道。
南下进蜀的军队,其实有两队人马,一队是众所周知的剿匪军,直抵蜀州城,另一队则由精英构成,秘密南下,由华帝亲领,目的是蜀州西南的深山。
华帝的调查已经十分充足,他几乎确定了地点。
意料之外的是,平阳先生就在附近的山村里。
经过了数日的爆破和挖掘,当华帝没有亲眼见到那所谓的上古神器,他甚至不知误触了什么,但是眼前的景象,让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信了一个多荒唐的故事。
漫天大火,从地面燃烧到天际,一发不可收拾。平阳没有欺骗他,这不是区区人类能控制的。
华帝距离火源还有段距离,断崖之上,俯瞰大火,更加使心生畏。
“陛下,山岩出现了裂缝,地火已经烧了周边数个村子,死伤难以估计。”
华帝喝道:“去调兵,剿匪军,还有蜀州军,都调来救人!”
“陛下,剿匪军不正是去……”
“少废话!”
“是!”
就在华帝张皇失措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素白衣裳的人,只身冲进了火场。
他认得那个矫捷潇洒的身影,他看到,那个人甚至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华帝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当他率领着残余部将撤退的半路,他看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有些狼狈、但是眼睛明亮的男孩子,但是眨眼间,男孩子就不见了。
得到报告,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但是华帝不知道,那个地方的火,一旦被引起,不足百年不会熄灭。
后来,为了补偿,也为了掩饰,他将他熟识的最后一个乘风人,南岸,从西南蜀州,调派到了东北嵘州,做得一方知府,安然度日。
“现在,你们还有阻拦我吗?”蒹葭幽幽地问。
一片沉寂中,玄渊竟是第一个发声的:“原来那个人是华帝啊,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熹月紧张地问。
“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想要知道。其实,只有那晚的事,我的记忆混乱一片,现在,我想起来了。”玄渊的声音低沉。
“发生了什么?”琅歌问。
玄渊的目光落在熹月的眼睛上:“平阳先生身负重伤,我与他逃离之后,仍旧留在蜀地,后来,遇到了顽老。”
顽老点点头,接着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暂时留住了平阳先生的性命,但是他们坚决地离开了。”
“后来,我们去了一个隐秘的山族村寨,在那里,平阳先生教授我武功,告诉我怎样解决这个麻烦,这件事用了我十多年。”玄渊道,“突然有一天,平阳先生留下一封手书,说他大日已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是收到了平阳先生的信,才到那个寨子找到玄渊的,差不多是平阳先生失踪后七日左右。”顽老道,“他请我相助,我答应了。”
“我们在九州搜索,企图寻找一个不打扰大家的最合适的办法,但是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我拖不下去了,只好冒险去嵘州,集结当年的乘风人。但是,我仍旧不知道,华帝是怎么知道我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玄渊道。
“阻拦我们的人,果然是华帝?”罗骁恨恨道。
熹月却摇头:“可能性很高,但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有人陷害爹爹,但是华帝的举动似乎又是想保全爹爹性命,这是矛盾的啊。”
“玄大哥,现在要怎么办?”琅歌的脑袋已经乱了,他只好用最直接的办法。
玄渊:“我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我打算直接找他谈谈。”
“谈谈?”蒹葭忍不住笑出来声,“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天哪,平阳都教给你什么了?”
“不对啊,”罗骁插嘴道,“你不是说平阳先生教给你方法了吗?那你还在找什么?”
玄渊沉默片刻,回答的时候甚至露出了一抹兴奋的神色:“找乘风盟的道义,找新的乘风盟,找这个世间的灵魂。”
罗骁似懂非懂。
玄渊补充说:“其实,平阳先生只教给了我最后一步的方法,前面的路,还需要我自己走。”
蒹葭听到玄渊之前一句话的时候,浑身打了个颤,她的语气缓和了些,对着玄渊,有些不知所措,终于,她轻声道了声抱歉:“说了这么多你们先人和前辈的坏话,抱歉。”
“这些,就是我的想法,您们能赞同吗?”玄渊问的是乘风人。
熹月、顽老、罗骁、元琅歌和珝歌、晓行云,每个人都给了玄渊肯定和鼓励的眼神,玄渊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平阳说那些话是信心,是来自何处了。
“您呢?”玄渊转向蒹葭。
蒹葭沉思了很久,真的很久,但是,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件事,压在我的心上这么多年了,我筹备了太久了,放不下了。而且,我刺杀华帝,与你们的打算,也并不矛盾啊。”
“您的筹备,是一方吗?”熹月忽然说。
一方脸色灰白,诧异地抬起头来。
蒹葭好不避讳,直言道:“是,他是我培育的一把利刃,如今,正是出鞘的时候。”
“他的腿伤不轻啊。”晓行云忍不住说道。
“还有时间养好伤。”蒹葭针锋相对。
“等等,你,你就在朝廷命官的面前,讨论刺杀华帝的事情吗?”崔景行终于开口了。
熟料,蒹葭完全没有把崔景行放在眼里:“要么滚,要么把我抓起来,你心里若过意不去,我也可以把你绑起来,你自己挑吧!”
这话未免唐突,仿佛崔景行不是威胁似的。
但是,崔景行真的没有再说他语,他气到浑身战栗,却仍旧没说什么,转身出了门,随手揪过一个鬼市人,吼道:“船呢?船呢?”
“凭你,拦得住我吗?”蒹葭挑眉。
乘风人不知蒹葭和崔景行这是唱的哪一出,倒是顽老明白,悠悠叹了句风凉话:“瞧瞧这赤子之心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