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老和崔景行沿水道逆行,风起携尘,摔碎了瑟瑟枯叶,化作来年的春泥。
忽然,顽老连推带踹地,将崔景行按趴在地上,躲在水道畔高大的石头后面。
“怎……”
“嘘!”顽老制止了崔景行的发问。
崔景行虽不明白,但他对顽老的直觉还是比较信任的,于是,他乖乖地伏在地上等待。果然,不一会儿,水流中传来了人声。
两个人偷偷探出头,往水面看去,这一看,竟真的吓了一跳。
冬水寒彻刺骨,皮肤黝黑的赖叶人丝毫不受湍流和低温的影响,动作流畅如鱼。他们潜在水底,瞪着眼睛,翻找着水底的乱石,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探出头换一口气,潜泳时长令人咋舌。而顽老在意的是他们的眼睛,眼白很少,黑色的瞳仁闪着亮晶晶的光,十分锐利。
在这一带探索无果,他们交谈了几句,才复又向下游前进,动作迅速。
“我估计是玄渊把石头扔水里了。”顽老一语中的。
“那我们赶紧走吧!”崔景行道。
二人急急向上游走了一段路,崔景行忽然发现水畔躺着一个人。
“是蒹葭!”崔景行认出来,连忙跑上前。
而顽老的第一反应却是转着眼睛四处寻觅,风都停了,毫无异动。
“顽老,您来看一下!”崔景行已经把蒹葭抱上岸,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蒹葭冰冷的身子,为她取暖。
顽老应声上前,查看一番后,大声说:“没事,呛了口水,没事。”
而身后的密林里,一个肥硕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挪开了。
顽老话音未落,反倒是把蒹葭吵醒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崔景行,露出微微吃了一惊的样子:“怎么是你?”
崔景行反而奇怪:“是我,怎么了吗?”
蒹葭扶着额头坐起来,看到自己披着崔景行的衣裳,骤然瞪大了眼睛,周身一紧,四处环望着。
顽老酸酸地说:“就我们俩,别找了。”
“嗯,大概又是梦魇吧。”昔年日日夜夜见到的掌法,仍旧魂牵梦绕着,惦记着,也怨着,恍惚又颠倒了现实与虚幻。蒹葭肩膀垮下来,倾颓一笑,脸色愈发苍白,这才对崔景行道:“多谢。”
“上头怎么样了?”顽老问。
蒹葭道:“他们拿了石头,走了。”
“能走吗?”崔景行柔声问道,十分关切的样子。
顽老看着崔景行反常的样子,不由得蹙起眉头,心说不妙。
当这三个人都赶到梅溪头时,只见到罗骁一个人。
罗骁气派地扬了扬手:“呦,来啦?”
“怎么回事?”顽老问。
罗骁把经过说了一遍,还在奇怪着:“轸念怎么不来呢?玄渊也一闪身就不见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顽老转向蒹葭:“难道,赖叶人还留了一手?”
“什么意思?”罗骁“嗖”地站起来,大变脸色,“你说熹月他们?不会吧,鬼市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我们不是只带出了四个吗?”顽老道,“一共几个?”
“五个啊……啊!难道真的那个在……”罗骁恍然大悟。
“如果赖叶人留了轸念守在鬼市,也未可知啊。”顽老叹息。
崔景行也明白过来:“他们,他们只要不出鬼市,应该就没事吧。”虽然他们几个高手不在,但一方的眼线网还保持着戒备呢。
顽老声音低了又低:“怕就怕在,琅歌还有别的打算呢。”
江寒雾重,竹排四周满是白色的迷茫,珝歌忽然警觉起来,拽拽琅歌的袖子,忽闪着眼睛,小声道:“我听到了笛音。”
熹月心中一抖:“轸念?”
珝歌抿抿嘴,微微点头。
熹月四顾,浓雾之下什么都看不见。
琅歌道:“他离我们还远,在这里只能依赖水流,一个不留神便万劫不复,而且他也看不见我们,等出了大雾再说。”
琅歌依旧秀气的脸庞上,神情从容,早已不见了曾经的慌乱,镇定地看向前方,竖起耳朵,做好了准备。
熹月抽出了神臂弩,烟雾弹上弦,背对琅歌而坐,警备着后方。
真正行起船来,通过数个转弯,琅歌和熹月才发现,原来这鬼市的位置还真不是浓雾这么简单,水道分支众多,又是深陷苍茫迷雾之中,求助无门,真不晓得摆渡人是怎么渡船的。
忽然,琅歌压低声音提醒道:“出来了。”
果不其然,水流一阵不稳,待三人再次抬头时,周围已经一片晴朗,爽快的冬日光辉熠熠,水面平整宽阔,俨然是行进了大江之中。
珝歌看着斜后方,道:“他就在那里。”熹月顺着珝歌的方位,箭锋所指。
而琅歌站起身,用长篙加速。
“琅歌,现在去哪里?”熹月的语气有点着急切,“轸念已经不远了,这样辽阔的水域,对我们很不利啊。”后有轸念不说,谁知道赖叶人会不会对江水做手脚。
琅歌手上牟足了力气,声音却镇定自若:“我知道,马上就靠岸,珝歌你专心听着轸念,我会留心水下。”
“是。”珝歌默契地说。
不稍时,轸念的身影就暴露在了江面上,一览无遗。轸念看到了琅歌的竹排,自知暴露,干脆加紧了划桨,轸念又是何等力气,眼看就要追上了。
“哥!”珝歌紧张地叫了一声。
竹排已经靠近对岸的芦苇荡了,琅歌喊了一声:“趴下!”三人齐齐卧倒,而竹排顺势划入芦苇荡中,熹月趁机射出烟雾弹,争取了一些时间。
就在轸念被黄色的刺鼻烟雾拖延住的时候,琅歌三人已经抛弃了竹排,趟在及膝深的泥水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再往前,有一大片沼泽,我有办法销毁这块琉璃石。”琅歌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熹月忍不住看向琅歌的怀里:“这个才是真的?”
“嗯。”
“只有我们实在是太危险了,玄渊怎么同意的?”熹月道。
“他不知道我销毁琉璃石需要离开鬼市。”琅歌说,“知道的话,多少会在脸上表现一些,露出破绽。”
熹月更加惊讶了,琅歌竟然独自盘算了这么大一个局。
“而且,我若说了,你们也不会同意。”琅歌继续道。他的眸子闪烁着紫色的光,明灿若日月。
“你也知道轸念会埋伏?”熹月追问。
琅歌回头羞涩一笑:“这个啊,我是没想到。”
珝歌忽然四处张望,身体往琅歌那儿靠了靠,只是这个小动作,琅歌立即判断出:“轸念也进芦苇荡了。”
“你认识路吗?”熹月忽然想到了,琅歌虽然问过沼泽的位置,但是让他找路……
“那边。”琅歌出乎意料地自信。
熹月更紧张了:“为,为什么?”
“沼泽里有一种黑皮的蛤蟆,叫声奇特,芦苇荡里又没有路,我只是追着声音而已。”琅歌道。
熹月的心略略放松下来。要知道,即便轸念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也无法绕道堵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趟出芦苇荡,面前一片杂乱的密林,树木枝杈繁多,灌木杂草纵生,没有路,而且里面阴晦至极,只有依稀而古怪的叫声,断断续续,加之阴风阵阵,更叫人觉得浑身发毛。
“我进去。”琅歌深吸了一口气。
“好。”熹月点点头。
琅歌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进去。”
“什么?”
“你和珝歌留在这里,轸念追着我们的脚印而来,而我摧毁这个需要时间,但是轸念不会给我这个时间,你们能留在这里狙击吗?这片林子,应该是很好的掩护。”琅歌的声音平稳极了。
熹月忽然有些不认识琅歌了,这个温暖纯善的孩子,一旦触发他的底线,将会激发他的身体里,另一面的东西。
“我明白了。”这是珝歌的声音,打断了熹月神游的思维,珝歌拉过熹月的手,“我们走这边。”
“你要怎么做?”熹月忍不住问,“我是说,需要多久。”
“琉璃石里面的虫卵,是什么不重要,只是这里的黑皮蟾蜍,是百毒之王,数量庞大,我相信,即便它们孵化成功,也只会成为黑皮蟾蜍的大餐。更何况,我将它放到沼泽深处,低温之下,琉璃石很难产生变化。”琅歌解释道,“我要把它放到黑皮蟾蜍的老巢去。”
熹月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琅歌微微点头,迈开步子。
“琅歌!”熹月对着琅歌的背影追上一句,“要记得回来的路!”
琅歌的步子没有停歇,只是模糊地挥了挥手。
熹月和珝歌对视,坚决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不一会儿,轸念走出芦苇荡,相比于坚定方向的三个人,显得几分狼狈。他四处检查一番,追着熹月的脚步而去。
这里没有高大的树木,而灌木是最佳的掩体,熹月和珝歌伏在冰冷而坚硬的灌木丛里,这一次,熹月的神臂弩上,是她从未使用过的利箭,精炼的箭身,使得它兼得了速度、精准与威力。
因为它的箭头挂着倒刺,即便不至死,也会带来极大的伤害。
熹月一直于心不忍。
但是,现在,她是屏障,她要为琅歌护航,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软弱。
尤其是,在琅歌的眉宇开始变得坚硬的时候。
灌木阻隔了视线,但是无法阻隔声音,而且更能放大声音。
珝歌很快抓住了轸念的位置,尽管离得很远,但是他还是用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
这个距离,即便轸念知道了方向,也来不及抓人的。
珝歌报出了距离和方向,熹月估算出了胸口的高度,手指颤抖着,汗水滴滴答答地滴落。
珝歌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熹月。
突然,琅歌的眼睛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手指条件反射地扣动了扳机。
紧接着,珝歌说:“中了!他过来了!”
熹月翻身而起,拉着珝歌躲到了另一侧的灌木中。
没有射中要害,熹月知道,自己的手颤抖了。
第二次,不知是不是收到了熹月情绪的感染,珝歌犹豫了,致使熹月的神臂弩出现了偏差,擦着轸念的手臂而过。
珝歌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的心智尚未成熟,很难不被影响,但是,对于狙击来说,是万万不可的,这会变成致命的要害。
熹月道:“没关系,再来。”她的手在珝歌的头上揉了一下,抱歉地笑笑:“是我的问题,我能调整。”
珝歌点点头,又报出了一个位置。
这一次,熹月击中了轸念的大腿。珝歌清楚地听到了,轸念的行动受到了制约。
可是,同时,轸念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
突然,珝歌站起来,朝着旁边跑了出去,而几乎是瞬间,轸念出现在了不足百步远的地方。
轸念不愧战场上的名声,即便身负两箭,仍能飞身追去。
熹月头脑一片空白,她迅速站起来,带起的枯枝“哗啦啦”作响,轸念注意到了,不由自主地侧身,而与此同时,熹月上箭、瞄准、射击一气合成,轸念只觉胸口一沉,应声倒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珝歌,就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珝歌!”熹月踉跄地跑过来,把上气不接下气的珝歌揽在怀里,右手的神臂弩,仍旧指着轸念。
“我就知道,这一次一定行!”珝歌露出兴奋的情绪来,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熹月忍不住责怪道:“你是疯了!”
珝歌摇摇头:“我知道,如果换做我,您也会逼我一把的。”
熹月一怔,想到了晓行云,他也曾逼她射箭。熹月皱眉,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神臂弩,暗骂自己,犹豫什么,路已经走到这里,还需要身边的人替自己操心么?
忽然,轸念一个呻吟,竟然醒了过来,熹月左手把珝歌挡在身后,右手手指就要扣动扳机的时候,轸念却一个横扫,八角混铜棍将她的武器打飞了。
熹月的手瞬间之下,只感觉到一片强烈震动下的酥麻,延伸到肩膀。
轸念穿着铠甲,将夺命的一箭,变成了重伤。
现在的两个人,女人和孩子,手无寸铁。
熹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愤怒,愤怒到无所畏惧,不想逃跑。
她的想法是:打吧,打就打吧。
忽然,轸念转过身去,举起八角混铜棍,一声尖锐的碰击声,华侯阙与八角混铜棍迸出了火星。
“玄渊!”熹月惊喜极了。
轸念自知不敌,转身就跑,玄渊纵身追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
“水边有赖叶人接应,让他跑了。”玄渊道。
熹月坐在地上,珝歌托着她的右手,虎口红肿着,还在微微颤抖。
“你的伤……”
“我没事,震麻了而已。”熹月道。
玄渊叹了口气:“太乱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熹月问。
“我回去了鬼市,说琅歌问了沼泽的位置,所以我就来了。”玄渊说,“他人呢?”
珝歌回答:“去销毁琉璃石了。”
“去了多久?”
熹月心里一算:“有半个多、将近一个时辰了吧……”
珝歌闻之,心中骤然不安起来,手指无意触到了琅歌的竹笛,他握着漂亮的笛子,对着嘴唇,吹起了熟悉的调子。
仿佛是一种呼唤。
不知道过了多久,珝歌忽然停住,朝着前方跑了起来。
突然,就撞在一个泥人身上。
泥人的眸子是紫色的,他苍白一笑:“好像走了好多冤枉路,终于回来了。”
琅歌的体温已经很低了,浑身冰冷,但是他的精神很好,对玄渊说:“我做到了。”
玄渊一把将琅歌背起来,只说:“回去了。”
忽然,开始下雪了。
不是零星小雪,而是漫天大雪,硕大的雪花,重重地砸下来,很快覆盖了野林子、芦苇荡、辽阔的江面,覆盖了渔阳和鬼市。
这场大雪,仿佛是要遮掩住什么似的。
赖叶人再次消失在乘风人的视线中了,但是他们的阴谋,恐怕还未停下。
琅歌躺在小船上,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雪花,雪花没有融化,反而是积累了一片有一片,琅歌的声音忽然缥缈起来:“下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