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叶人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冬雪覆盖下,短暂的时间,他们谋划了一件足以让天下风翻云涌的巨大阴谋。可是仍旧是在这里,渔阳郡,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头百姓,眼里只看得见华帝亲临四个字,他们保持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惊恐、欢心、担心、无奈……无论是什么,在赖叶人的阴谋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崔景行负气离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劝说渔阳郡史改变了所有的布防,这是在众人意料之中的。崔景行再也不踏入鬼市一步,甚至连顽老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算了,我们来找他,也是叫他左右为难。”顽老蹲在衙门门口,敲着烟杆。
熹月无奈地说:“是啊,他自己已经够烦心的了。”
“这人呐,动情却错了人,天下之大不幸啊!”顽老长吁了一口气。
“您说的是崔大人?”熹月走下台阶。
顽老挑眉:“是他,也有别人。”
“错了吗?”熹月不赞同,“只怕会有缘无分,空留遗憾,但也不能称之为错误吧。不过事在人为,或许会有所转圜。”
“什么转圜?”琅歌和珝歌从后街绕了过来。
熹月摇摇头:“不是重要的事,就这样吧。你们怎么样?”
琅歌小手一摊:“他既然知道了我们的本领,自然会有所防备。这个崔大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不是坏事,”玄渊和罗骁从另一个方向绕过来,“我们查不到他的布防,鬼市那边就更没办法了。”
“哎呦,真麻烦,”罗骁敲打着肩膀,“亏我们还想帮忙查漏补缺呢,白忙活了。”
玄渊道:“没关系,我们做足准备就是。”
转眼,腊月二十八。
远未见船影,浩大声势已经传来,不多时,庞大的船队徐徐而来,渔阳郡史身着官袍,率领着渔阳郡大小一众官吏,等候在码头。
华帝身着金色龙袍,神采非凡,显然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十分满意,严肃的脸庞上都含了一丝笑意。
渔阳郡史忙着埋头恭迎圣驾,只有崔景行心里绷着一根弦,恨不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引得华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按照惯例,华帝先去了渔阳府,由各渔阳郡史和一众官员分别报告了粮食、税收等一系列事项。腊月二十九,在随行官员的陪同下,走访了民间,甚至兴趣突来地在小茶坊里饮了一杯茶,惊得渔阳郡史生怕招待不周,冷汗涔涔直冒。
转眼,就到了除夕。
华帝对此次南巡十分满意,而鬼市蒹葭方面,依然毫无动静。
爆竹声声一岁除,琅歌和珝歌最耐不得这个,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来。
熹月忽然说:“已经整整一年了。”
玄渊侧目:“什么?”
“我是说,我离开嵘州已经整整一年了,时间真快。”熹月声音倏忽一软,“去年的时候,修能走了,家也散了,已经过了一年了,我们仍旧天各一方。”
“明年,再等一等,明年,一定会团圆的。”玄渊道,“我保证。”
熹月看着玄渊的眼睛,风里凌乱的发丝遮挡了部分视线,但是熹月依然看清了他眼里的真诚。
“你也,会团圆的,我也保证。”熹月说完这句话,连忙低下头,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玄渊心里一揪,看着熹月低垂着头,露出颀长的脖颈,竟然说不出话来。
玄渊不敢说出口,去年的除夕,他已经在时隔二十年后,意外地重聚过一次。相反的,熹月才是那个二十多年未曾见过血亲的人。
罗骁故意咳了一声,打破平静,提醒说:“时间差不多了。”
“好。”玄渊点点头。
入夜。
出席晚宴安排在江边,数艘小船组成队伍,缓缓驶来。船上张灯结彩,歌舞曼妙,舞女们配合着着小舟的移动翩翩起舞,南方的歌曲柔软,更添了惬意,如此,这场晚宴比起寻常琴艺多了不止几分趣味,华帝赞不绝口,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
晚宴即将终了,烟火会的钟声响了。
硕大的烟花绽放在天空,五彩缤纷,好看又吉利,华帝忍不住站起来,趁着酒兴,走到扶栏边,仰着头欣赏。
看到华帝兴致勃勃的模样,渔阳郡史也十分高兴,搓着手笑个不停。
崔景行已经连着三天精神高度集中,眼皮都开始打颤了,不过,凭借对蒹葭的了解,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崔景行暗地里掐着自己的腿,逼迫自己清醒些。
烟花声响很大,底下还有很多百姓,声音嘈杂,尽管如此,琅歌还是精确地感知到了蒹葭和一方。
玄渊、琅歌、罗骁、顽老正是混在百姓之中,随时准备着。
华帝被烟花燎得眼花,不由得低头揉眼,缓和眼中的炫白,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
她之所以引起华帝的注意,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在所有人仰望天空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直直地瞪着华帝。
华帝浑身一个激灵,他认出了这个女人,时隔多年,他依旧不敢忘记,那双怨恨的眼睛。
“护……”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华帝看到一把锋利的匕首出现在眼前,直指心窝。
一方自小练习了攀爬功夫,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栋临江阁楼,还不是问题。
华帝也是练家子,但到底上了几分年纪,加上喝多了酒,手上吃不住力气,哪里招架得住年轻气盛的一方。
关键时刻,一把刀及时地斜插过来,挡住了一方的匕首。
“崔景行。”一方咬着牙。
崔景行已经挡在了华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你还是来了。”
“让开!”
“不可能。”
瞬间,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禁卫军赶到了,却插不进手,帮不上忙。
按照正常的水平,崔景行应该不是一方的对手,但是一方似乎腿脚还未好利落,脚步上的漏洞很明显,甚至叫崔景行在一瞬间怀疑,一方是不是真的打算行刺。
崔景行抓住空隙,一脚将一方踹到栏杆,栏杆断了,一方半个身子悬空着,他看到蒹葭的眼睛,那双眼睛告诉他,他不可以失败。但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叫他离开。
一方知道自己应该听从蒹葭的命令,但是,他顺势翻下了阁楼,落到了人群里。
崔景行也紧跟着跳了下来。
底下的百姓还沉浸在绚丽的烟花中,完全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
一方没有方向地逃窜着,他挤出了人群,万巷皆空,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声音那么响,他的心里,忽然绝望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受伤的腿终于支持不住。一方摇晃了一下,就要摔倒,可他连用手臂缓冲都懒得做了。
他跌进了一个人的臂弯里。
肥硕的手臂,刺鼻的汗臭味。
“怎么又是你……”
话未说完,一方就昏了过去。
古尊没有发现追兵,心里已然有数,扛起一方,走出了月光之下的地方。
不论是崔景行训练有素的衙役,还是华帝的禁卫军,都不是能够被小看的,只是,在玄渊、罗骁和琅歌的干扰下,纷纷跟丢了人,而崔景行本人,也被顽老拦下了。
“你若还想与蒹葭有所转圜,就不要追了。”顽老道。
“为什么?就算他是蒹葭的人,他也……”
“在蒹葭的心里,你永远比不上一方。”顽老不肯松手。
崔景行一怔:“你说什么?”
“看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崔景行甩开顽老的手:“或许,我永远都是站在她对面的人。”
顽老悻悻地望着崔景行的背影,叹了口气:“还是不成啊。算了,这会子功夫,那边应该都完事了。”
崔景行当然没有抓住一方,他甚至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往回走的路上,崔景行遇到了罗骁,他正和一个老头说话,不过老头的反应很激烈。
“老伯,怎么了?”崔景行真觉得头疼,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询问。
老头一见崔景行,连忙说:“崔大人,这小子踩了我的草垛,还想跑!您看看,都塌了,沾了雪,湿透了,您说说我怎么烧!”
罗骁知道再次解释了一遍:“真不是我,是那帮子禁卫军,我只是路过。”
“路过?这大过年的,你路什么过?我看,说不好你就是个贼!”老头吹胡子瞪眼的。
一瞬间,罗骁忽然觉得顽老好慈祥。
“那我赔你钱好吧?”罗骁只想着赶紧脱身。
“钱?年关当下,我上哪里买柴去?不成!”老头被冻得缩着脖子,却还是不肯松口。
崔景行见到罗骁,就知道为什么禁卫军和衙役围追堵截都没用了,只是他也没有把柄,见到罗骁被这破事儿缠上了,反而好笑:“那你就去给老人家砍柴吧,老人家说够用就行。”
老头一听,连忙点头。
罗骁抬手摸出一把碎银子,对老头说:“要么你拿着钱,要么啥也别要,自己挑吧!”
老头瞅了瞅罗骁的手掌,果断拿了钱,转身把门关上了。
“还以为能看见你做苦力呢。”崔景行说着风凉话。
“他又不傻,这点儿银子都够他几年的柴米了。”罗骁看看两手空空的崔景行,“你不是也空手而归么?”
“有你们从中作梗,我得多生出三个脑袋来。”崔景行道。
罗骁笑:“算了吧,你已经护驾有功了。”
“而且,如果你真抓到了蒹葭和一方,也未必会得圣心。”琅歌的声音飘来,他的身后是玄渊。
崔景行道:“是啊,听了那些事,我也不得不介意。是非,还是华帝来亲断吧。”
“我并不赞同,”玄渊忽然说,“是非,不是他一人决定的。”
掷地有声。
晚宴会场,渔阳郡史自然是笑不出来了,崔景行不在,他一时也失了主意,想叫停烟火会,可是老百姓还不知情,一叫停这事儿就兜不住了,可是不叫停,毕竟是有刺客了……
忽然,华帝说了句话。
“这件事不要传出去,晚宴就早点散吧。”
渔阳郡史捉摸不透华帝的意思,只好依着字面意思领旨,道:“是。”
夜深,人静,未点灯,月光朦胧、清冷。
华帝独自坐在桌前,连衣裳都没换。
“陛下,王后娘娘送来了汤羹。”一个粉色衣裳的宫女走进来。
华帝按捺着太阳穴,头也不抬:“放这儿吧。”
托盘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宫女转身,走出几步,停下了。
华帝微觉异常,抬起头。
宫女背对着华帝,抬手脱去簪花,一头如瀑长发倏忽垂下,宫女转过身来,华帝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那双眼睛,那么熟悉的眼睛。
“你是……平,平靖……”
“嘘。”熹月抬起手臂,她手中的簪花其实是神臂弩的一部分,是一把微型箭弩,仅有手的长度,也只装了一枚镖梭。
华帝在见到蒹葭的时候,忽然就萌生了一种放弃的念头,仿佛是被追着跑了太久,跑不动了的感觉。
华帝摇摇头:“我也想和你谈谈。”
听了这句话,熹月垂下手臂,但是手指仍旧搭在扳机上。
“你真的是平靖。”华帝重复道。
“是,托您的福,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您,也是第一个以平靖之名称呼我的。”熹月回答。
“说想和你谈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华帝一笑,显得苍老许多。
“是么,我以为您会有很多想说的。”熹月的声音冷如寒月。
“平小姐……”
熹月打断华帝:“在你决定的世界,我应该叫南熹月,不是吗?”
华帝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你放心,南岸夫妇都很好,寡人一直挂心着。”华帝的情绪也缓和了些,说话的语气也微微严正起来。
“多谢。”熹月用了最简单的两个字。谢你没有赶尽杀绝吗?熹月心里道。
“你知道他们会动手?”华帝决定掌握起两个人对话的主动权。
熹月点头:“否则,您早就做了刀下亡魂。”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救我性命?”华帝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
熹月对华帝的提问有些失望,但还是说:“为了,为了和你不一样。”
华帝一怔。
“既然您提到了当年,那么我有个问题,那时候,您联络的可是赖叶国吗?”熹月不愿兜圈子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您可知道?”熹月的手绞弄着衣摆。
华帝这才想起,周彬蔚曾经上奏过加强边防、召见个附属国使臣以示权威的奏折,当时华帝只觉得没有来头,现在联系在一起,更加觉得不妥。
“你什么意思?”华帝沉下语气。
“本次行刺,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我们拦下了,两次。”熹月悲哀地说,“您都不知道吧。”
华帝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寡人?”
“您会信吗?还是怀疑到我们头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熹月反问,“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让这场阴谋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个世界上,无辜的人,已经太多了。”
这是一语多关,华帝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果然是平阳的孩子。”
“我们,是乘风人的孩子。”熹月瞬间扬起声音,盖过了华帝的余音。
华帝骤然颓下身子,叹息说:“他们当年,真的没有打算威胁我吧。”
熹月凝眉:“在您还只是小小皇子的时候,您曾是乘风盟的一员,不论因何缘故,我相信那时候您是尊重乘风盟的。但是,当您登基之后,您的视野就变了。因为您了解,所以,您忌惮乘风盟的力量,您明知乘风盟的宗旨您却还是怕了,您败给了您自己的幻想、怯懦和不自信。只是,只因为您没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便可以对自己的挚友下毒手?”
华帝觉得很难堪,在晚辈面前暴露了自己内心中最丑恶的一部分,但是,在他应先帝所言,领悟乘风盟之后,他已经徘徊了一年了,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了。
于是,华帝说:“是的,寡人确实后悔了。不瞒你说,这一年来,寡人一直在矛盾,寡人想阻拦你追查,也想让你知道真相,好帮寡人那个忙。所以寡人只能尽力做个好帝王,也是一种赎罪。”
熹月无法自控地朝前走了几步:“是啊,这就是我们放手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杀父之仇,杀父之仇啊!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我找出你尸位素餐的证据!可是,我没有找到!而我居然在庆幸!为了天下苍生,我不能这么自私!”
华帝的耳畔,仿佛回荡起平阳的声音,这个孩子和平阳不一样,但是,他更加不敢直视,他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忍,那是诛心的感受。
熹月大口喘着气,好像把这一年的火气都撒出去了。
华帝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说:“所以,你们几个人,要组成新的乘风盟吗?”
“天下会不会出现乘风盟,决定权不在我们,而在于您。”熹月道,“今天您灭了乘风盟,明天,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江湖帮派站起来,您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人要活着,您守护不了您的百姓,难道还不许我们自谋生路吗?您真的以为是人们什么都不明白吗?他们是不敢言说,而您,不可能永远堵住他们的嘴。看百年之后,当您的时代成为历史的时候,人们会对你说什么吧。”
这个答案,华帝隐隐感觉到了,但却是第一次有人堂堂正正地告诉他,直言不讳。于是,华帝说:“我不想犯第二次诛心的错误,但乘风盟确实质疑了皇权,这也是事实,我需要你的承诺。”
熹月:“您想要什么承诺?”
“乘风盟永不复立。”华帝道。
“好。”熹月脸色微变,她扬着脸,直视着华帝的眼睛,“我平靖,以乘风后人之名,承诺,只要您从今夜往后,历代贤君,天下太平,世间清明,我保证,乘风盟永不出现。但是!”熹月忽然高扬起声音,“若有反之,乘风后人,连同当日灭盟之仇,一并报答!”
华帝周身一颤,他忽然感到,这个承诺,不是对乘风后人的,而是对自己的。但是,他愿意承担。
“此外,当年遗留了一个隐患,你们可愿意替寡人处理?”华帝复又坐下。
熹月问:“就是您刚刚提到的帮忙?”
“是。”
熹月还未回答,大门再次被风吹开,而玄渊站在门口,月色将他映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啊!”华帝大惊。
“你想的那件事已经在我的计划里,不劳烦你操心了,做好你该做的就是。”威严而犹如寒铁的声音,玄渊连门都没进,又转向熹月,声音柔和了些,“走吧。”
熹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玄渊,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华帝,就跟着玄渊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华帝才缓过神来,追出去,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往上,是群星璀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