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行和顽老乘车而行,走的是堂堂正正的官道,虽绕点儿远,但道路平坦,马车可以畅快地跑起来。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一个字。
崔景行看不上这群江湖客,顽老也不喜欢这个吃官饭的。鼻子不对眼,所以谁也不开这个话头儿。
忽然,顽老抢过崔景行手中的马缰绳,停下了马车。
“你这是做什么?”崔景行没有防备。
顽老示意着不远处的茶摊。
崔景行装作抢马缰绳,偷偷瞟了一眼。茶摊倒是很热闹,散坐着赶路人,都在吃着热腾腾的早茶,说着话。
“怎么了?”崔景行一时没有看出端倪,于是问道。
顽老低声道:“冲我们来的。”
“为什么?”
“天还没大亮呢,而且你看这路上,有几个人?”顽老皱眉。对于敌意,他简直能凭嗅觉感觉到,这就是不懂武功还敢闯荡江湖的本能吧。
崔景行也发现了,虽然城门未开,但这路上也不应该是空无一人的,如此,这热闹的茶摊反而格外突兀。
“我们转小路。”顽老示意着右手旁的支路。
“这条路也能到梅溪吗?”崔景行问。
顽老简直要气结:“你是本地人我本地人?”
这时,茶摊人发现了这两个人,互以眼色,蠢蠢欲动。
崔景行也不管路通与否了,勒马转向,冲进了小路。
道路崎岖,马车都快被颠散了,顽老使劲扳着车门,对崔景行说:“他们是冲着这琉璃石来的,给他们就行啦!”
“不可!”崔景行道,“万一这是真的呢?”
顽老说:“不会的,玄渊不会把它放在我们这儿!”
“为什么?”
“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顽老简直想把崔景行踢下车去,“你又打不过他们,这么,这么重要的东西,能给你吗?”
“真假混淆,万一在我们这儿……”话说到一半,崔景行的注意力就已经分散不开了,眼前的路越来越难走,“而且,就算如此,如果他要出其不意……”
顽老翻了翻眼睛,对崔景行无话可说。
后面的追兵已经逼近了,渐渐有人靠近马车,企图偷袭。
“你驾车!”崔景行把缰绳扔给顽老,自己拔出刀来。
顽老握着缰绳也没用,马已经受惊,根本不受控制了。不停地有干枯的乱枝砸在脸上,顽老眼前看不清前方,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撵碎了,忽然,他的余光与耳朵注意到,崔景行几刀劈碎了马车,碎木砸下去,倒是把附近的追兵驱散了,距离稍稍拉开。
“你把后盾砸了,他们要是用箭怎么办?”顽老扯着嗓子喊道。
但是崔景行没有动静,顽老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剧烈颠簸的马车上,崔景行单膝跪着,上身仍旧能保持直立,而他手持的兵器终于唤醒了顽老沉睡多年的记忆。
“你是……”
顽老话还未说出口,后面便传来了“咯咯”的拉弦声。崔景行将顽老挡住,好在毕竟是在急速中,追兵的箭法也并不如追击一方的箭队那般高明,崔景行的刀法倒是能抵挡得住。
尽管如此,顽老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这匹马的脚力不够,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这时候,已经有追兵能够够得到只剩下光秃车板的马车,甚至能跃上来强行与崔景行交手了。
意外的是,崔景行一出手,顽老就更加确定了他到底是眼熟在什么地方。虽然崔景行一身官袍,他却是个真正的高手,武功套路并非官教,而这恐怕是一方都不曾知道的。
这一路追兵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出类拔萃,崔景行竟还能游刃有余,加之顽老时不时插一脚,捣得一手好乱,崔景行莫名觉得顽老与自己竟然还算配合默契,思索的时候,略一分神,肩膀被刺伤了。
“专心!”顽老严肃呵道。
不过,这时候,马车上的追兵却纷纷翻身而下,顽老回头看前路,才意识到,前面突然迸乍而出的光亮是什么。
“断崖!”
与此同时,马儿急转弯,而顽老没抓住什么,径直被甩了出去。
“顽老!”崔景行毫不犹豫地一跃而出。
顽老看到底下的激流,不顾面子地嚷道:“我不会游水——”
两个人落入激流的河中,断崖上的追兵默默地看着两人被流水冲走。
“大人,在这里。”一个追兵将遗落在崖上的琉璃石捧过来。
领队微微颔首,招手带着人马离开了。
激流汹涌,崔景行水性极佳,很快探出了头,借着水势冲到顽老身边,手臂擒住顽老的脖子,拖出水面,顽老挣扎得厉害,叫崔景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拖到岸上。
岸边的石头都被水流磨去棱角,浑圆而锃亮。
顽老瞪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凭靠着一手高超的躲避技巧,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死亡如此靠近了。
顽老扭头,看到崔景行正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拧着衣摆的水。
“你没事吧?”崔景行问。
顽老翻身起来,在附近揪了一把野草,塞到嘴里嚼着,然后直接撕开崔景行破口的衣服,把嚼成泥状的野草糊在创口上。
崔景行被草汁刺激得一个哆嗦。
“蓟草,止血的。”顽老道。
崔景行扭回脸,手臂搭在膝盖上,说:“我知道。”
顽老在他不远处坐下来,眼睛望着远处:“崔礼是你什么人?”
崔景行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顽老,却又显得不太情愿回答。
“先父。”
先父,崔礼已经不在人世了。
顽老微颤的手伸向烟杆,可是烟草湿透了,点不起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顽老都不知道有多少春风秋雨、夏阳冬霜了。
他们曾是一起在大街上混日子的小孩儿,慢慢长成少年。
顽老软弱胆小,而崔礼则胆大包天,一起厮混的孩子帮里,崔礼一直是老大,而顽老则永远怯懦地躲在最后面。孩子帮的内部也很混乱,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崔礼明里暗里地照顾着顽老,让他能多吃一口饭、少挨一顿打。那时候,对于在角落里挣扎的顽老,崔礼就像世间最光芒万丈一般的存在。似乎,就在这样的一朝一夕间,两个少年的关系贴近了不少。
后来,崔礼投奔了一个江湖刀客,跟着学武,举着一把破刀,渐渐有模有样。
能力愈来愈强,崔礼的野心自然越来越大,而江湖刀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手边有了得力的徒弟,他也愈发大胆,更加肆无忌惮,简直成了一方祸害,仇家遍地都是。于是,遍体鳞伤地回来,也就成了崔礼的家常便饭。
也是从那时起,顽老开始读医书。
顽老自己也不记得家的方向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生于此的,却仍旧不知道在这里之前的事情。但是,他与这些混迹街巷的孩子不同,不仅仅是孱弱,更重要的是,他是识文断字的。由此,他可能还是书香门第的孩子,故而天生不喜打杀。
每当崔礼龇牙咧嘴地回来,总有顽老的草药和热水等着他。
院儿里的其他孩子也由此得了顽老的恩惠,渐渐的,顽老的地位也稳固起来,几乎与崔礼平级而坐。
再后来,顽老和崔礼就开始有了矛盾。
因为顽老不希望崔礼再跟着江湖刀客厮混了。
崔礼表面上答应着,却还是我行我素。
年轻的顽老,虽然为了生计隐藏锋芒,但并不代表他失去了棱角。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崔礼冲动之下,朝着顽老白净的脸狠狠擂了一拳。
跌坐在地上的顽老当时就懵了,而崔礼也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平复了神情,神态自若地去找江湖刀客喝酒了。
“从此,我们就是仇人!”顽老宣布道。
后半夜,踏着浓郁的夜色,顽老走了,离开了生活了近十年的院子。走的时候,他留下了整整三坛草药和十来页自己拟制的粗糙药方。
他早就打听到,在蜀州城外的深山里,有一位人称华佗再世的老医生,顽老就在这场冲突里,匆匆忙忙地决定了一件事:你崔礼不是要去打打杀杀么,我偏就要悬壶济世。
后来,顽老再也没有见到崔礼。一句“仇人”,就成了他们最后的一句话。
只不过,当顽老自己走入这个江湖时,才发现这个世界的最底层里,一切都是那么艰难。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想要生存,要么有一把人人畏怯的大刀,要么就掌握着圆滑市井的手艺。
于是,顽老选择了后者,他丢去了面子,学会了各种各样的生存技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堕落,然后麻木。就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再也摘不下来了,顽老也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心是什么颜色了。而同时,他也明白了,崔礼不肯向那些恶人低头,是为了什么,他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其实,他只想挺着腰板而已。
自己活得不如崔礼。
这就是顽老的结论。
鲍鱼之肆,谁是干净的?自己干净吗?如果没有崔礼挡住了那些脏东西,自己能这么悠闲自在吗?
顽老回想起那段和崔礼闹别扭的时光,那个时候,他那么讨厌崔礼,就像个笑话。
顽老也曾试图寻找崔礼,但是,那个杂乱的大院儿已经变成了新砌的酒楼,江湖刀客和崔礼的踪迹早已被磨灭。时光掀开了新的一页。
天大地大。
白云千载。
顽老仍旧厌恶着崔礼,来掩饰厌恶自己,慢慢成了习惯。
“顽老……顽老?”崔景行伸出手在顽老眼前晃着。
顽老瞪眼:“做什么?”
“你认识先父?”崔景行问。
“不认识。”顽老转转眼睛,又说,“仇人。”
崔景行却笑了,眼角一片皱纹:“我也恨他。”
顽老一怔:“为什么?”
“他,他不是好人。我就是不想跟他一样,才做捕快的。”崔景行望着滔滔流水。
“你的刀法还不是他教的。”顽老说。崔礼天赋异凛,他改进了江湖刀客的刀法,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世间独一无二。
崔景行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刀,普普通通的铁片,粗糙简陋,说:“是啊。但这是我已经不能改变的,我真正能做的,就是做和他相反的事。”
“那他,他是怎么死的。”顽老忽然问。
崔景行的头垂得更低了:“醉酒之后,街头打架。”
八个字,崔礼的死,就这么被还活着的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就在渔阳。”崔景行补充道。
顽老浑浊的眼睛忽然涌起一种澄清的东西。
他到底,还是找到他了。尽管,已经隔去阴阳。
难怪顽老没有认出来,他根本不知道中年的崔礼长成什么样子,而今,连他的孩子,都已经人到中年了。
世界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巧。
“那既然,我们都是恨他的,你我二人就和好吧。”崔景行说。
他笑起来的样子,隐约几分崔礼的影子——真丑。
顽老问:“你就不想知道我和他怎么结的仇?”
崔景行摇头:“年轻的时候不懂,现在想来,也就,也就是那么回事吧。”
顽老撇着嘴笑了一声,拾起一块石头,朝着流水抛过去。
“崔礼啊,这样的仇人,你到底结了多少?”
顽老眯起眼睛,日光明媚,他已经不记得少年崔礼的模样了。
“我们走吧,这就是梅溪吧?逆流而上,总会到的。”崔景行道。
“走。”顽老扬扬袖子。
一位老者,一个中年人,从背影看,就像一对父子。
“有这么个爹,你这官儿当得也不容易吧?”顽老打趣道。
“我和他不一样。”崔景行笑,“真的,不一样。”
“哎呦,坏事儿了,琉璃石落在上头了。”顽老手背拍手心。
“那也没办法了,”崔景行摊摊手,“您说的对,那个玄渊,可能都算到这一切了。”
“那算了,走吧。”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看到了像个普通老人那样慈祥的顽老,那个人应该就是崔景行了吧。
一方、顽老和崔景行遇到了阻碍,而令人在意的是,尽管这两队人马声势浩大,却没有轸念尘鞅半点踪迹。顽老推测,赖叶王子懂得自保,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不会让这样的优势兵力离开自己左右的。
玄渊和罗骁也各自遇到了小股兵力的袭击,只是这两个人哪会将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迅速解决了战斗,赶往梅溪头。
太阳从林子间的缝隙里洒下道道光柱,玄渊站在梅溪头的巨石上,背着手静默伫立着,衣摆在风里微微颤动,如同一尊神像。
罗骁稍晚一步,逆光见到那里站着个人,一眼没看清,差点抽刀而出。
“你就大摇大摆地站在这儿,他们偷袭怎么办?”认清是玄渊,罗骁才走出来,压着声音喊。
玄渊没说话,一动不动。
罗骁两手一摊,自知白问,索性也靠在一边,叼着枯草枝。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玄渊的视线移向了梅溪的对岸。
赖叶王子亲自出马了,身边是架着蒹葭的尘鞅,后头跟着不少精壮人马,大部分是中原人,还有十几个赖叶人,唯独不见轸念。
玄渊抬眼一扫便察觉了端倪。
赖叶王子派去的四队人马,只有追击顽老、崔景行的一队回来了,此时,他的手上正端着那颗琉璃石。
“喂,石头拿到了,还不放人吗?”罗骁喊道。
赖叶王子道:“这可不是我的火种。”
玄渊心里清楚,赖叶王子只是在试探,他是政客,可不是技工,鉴定的能力和时间都不具备。
“是你手下抢得之物,却反问我们吗?”玄渊薄唇微启。
赖叶王子嘘声笑:“太容易了,不是吗?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元家人,他若要作假,也是有可能的吧。”
“玄渊!把东西给他!”蒹葭太过心急,催促的话说得太早,反而露出了破绽。
玄渊微微挑眉,对罗骁施以眼色,于是罗骁便把自己的抛了出去,尘鞅稳稳当当地接住。
赖叶人看也不看,只盯着玄渊,似乎猜出玄渊手中还有一个。
于是,玄渊脸色微变,把自己手里的琉璃石径直甩进梅溪里。
赖叶人眼皮一跳,迅速走出几个赖叶人跃入激流中,追着琉璃石而去。
“现在,可以放人了吧。”玄渊的眸子颜色愈发深沉。
赖叶王子也不问那消失的追击一方的队伍,丝毫不关系的样子,仿佛已经得手了似的。一方手里的东西,蒹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那自然不必担心。
赖叶王子自保的谨慎程度简直能匹敌顽老,他并未着急放人,而是带着自己的亲兵先行撤退了。尘鞅仍旧架着蒹葭,生生站了一个时辰,留给了赖叶王子充足的逃跑时间。
尘鞅的眼色十分淡定,甚至冷酷,玄渊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不会放掉蒹葭。
与此同时,外围的士兵遭到了偷袭。
这份袭击完全出乎了这对峙双方的意料,就连玄渊也升起疑问,但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玄渊已经飞身而出,华侯阙出手,直指尘鞅。
尘鞅也不是简单人物,擒着蒹葭的手并未放松,另一只手已经举起子母钺迎击,瞬间,两件兵器的猛烈碰击撞出了一系列火花。
在强大的攻击力面前,尘鞅无力分心,擒着蒹葭的手瞬间发力,蒹葭不谙武艺,却也发现了尘鞅心怀不轨,危急时刻,不知何故,尘鞅的手忽然松开,蒹葭也跌落至湍急的梅溪之中,顷刻被冲走了。
罗骁被蚂蚁一样的士兵包围起来,他就算武艺高强,红缨刀也做不到棍扫一大片,他也只好一个一个来,无暇分身。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古尊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我没看错吧!”罗骁大声道。
来者正是古尊,刚刚也正是他的一掌推击在尘鞅肩膀,才救了蒹葭一命。
古尊问玄渊:“真的呢?”
“你怎么知道都是假的?”罗骁抢话道,“琅歌自己都分不清了。”
“也就你信这话!”古尊转向玄渊,“这里交给你们了!”说完,一个助跑跃入水中,溅起了好大一团水花。
“大师——”罗骁喊了一嗓子,被玄渊打断了,他说:“专心。”
不过尘鞅似乎过于恋战,与玄渊纠缠不放,似乎在拖延着什么。玄渊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直不曾露面的轸念,瞬间变了脸色,手上的华侯阙寒光闪过,改变了路数。
轸念尘鞅尽管改行不轨之事,却仍旧是大晋旧将,功勋累累,玄渊心里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的。但是当他意识到这是缓兵之计的时候,果断下了狠招。
这一招尘鞅没能躲过,这似乎也不曾超出他的预想,于是尘鞅果断抽身撤退,消失在密林里,而其余的散兵游勇见状,连忙各自逃命去了。
罗骁没缓过神来,再想问玄渊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