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试武大会结束次日起,贤人能者开始陆续受到任用,南知府知人善任,又道是临近年关,城里自是一派热闹喜悦气氛。
那场大雪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白天愈发寒冷了。
早膳之后,熹月和耿介不约而同地来到后庭的茶间,谈起玄渊,都觉得此人如此不寻常,背后一定有故事。
耿介道:“交手时,我便发现,他的体内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虽然他没有动用,但仍旧稳如泰山,此等功夫绝对不是普通习武之人所能匹及的,除去自身素质与后天修炼之外,必然还有其他因素使然。”
“就是说,他并没有用那部分力量,只靠着自身修习的功夫与你交手?”熹月问。
“是了,”耿介手抵在下颌处,“似乎那种力量是不能随便拿来用的,他与我交手时,所用武艺,全部是自身修习的成果,所以说,就算他没有那种力量,昨日对决结果也不会改变。”顿了顿,耿介又吟出一句:“而且……”
“而且什么?”
“这一点我不能拿捏得准。”耿介不习惯说出他拿不定的猜测,有些犹豫,但毕竟面前的是熹月,错了也无妨,便讲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对我的攻击只是四两拨千斤一般地拨开,如其说是怕我击中他,不如说是……”
“怕你碰到他。”熹月抢白道。
“不错,但是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或许是担心我会受到那种力量的伤害,或许是不愿我发现其中奥秘,或许,是怕我无意中触碰到那股力量的开关。如果是第三个缘由,那么他生生是断了我无意碰触的可能性,我不知道是不是严谨过头了,但是连他这样的人都如此小心翼翼,也就证明了,这股力量的屏障有多么脆弱。”耿介继续说道。
熹月忽然明白了:“修能你的意思是,那股力量不仅为他所用,也是……”
“埋在他身体里的隐患。”耿介道。
熹月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耿介摇头道:“换做我,这样的力量再强大,我也是断不敢留着用的,而且以他的实力,也根本没必要走这种邪路。”
“那怪后来你的攻势改变了路子,你在试探?”熹月仔细回忆着武场上的一幕幕。
“只是我尚未探出是哪里,师父便叫停了。”
“不,”熹月这才恍然大悟,“爹爹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叫停的!”
耿介也认同道:“不错,我也如此考虑。”
就在这时,阿侃来了:“小姐,公子,老爷请公子呢,华帝圣旨,请公子接旨。”
这么巧?熹月心中一惊,看向耿介,耿介倒是没有什么,只道:“我即刻去。”
耿介去了前厅,熹月叫住阿侃,悄声吩咐:“你且去偷听看是什么事情,速速回给我。”
“得令!”阿侃转身匆匆往前厅溜去。
不稍时,阿侃回来了,面含喜色道:“小姐,是委任令,命公子去西南蜀都任职,阿侃不懂是什么官儿,反正耿将军是高升了。”
蜀都?如此偏远的西南之地?熹月不再惊讶,反而觉得蹊跷,挥挥手,阿侃便下去了。
熹月觉得事情不对劲,虽然耿介看上去是高升了,实则不然,镇压西北叛军的有功之臣,怎会如此迅速地又被派往西南?这不像是调任,反倒有几分像是流放。难道是南府接连出了南将军和耿将军两位重臣,华帝起了疑心?朝中权臣不在少数,爹爹与耿介手里的权力并不算大,也一直远离都城晋阳,毫不惹人注目,而且百姓口碑甚好……不,难道正是因为口碑太好?太过得民心?也不然,爹爹不是不懂为人臣子的道理,不然也不会安然度过这么多年,何况华帝并非糊涂昏君。
熹月想不通,这时阿侃又进来了,有些慌张:“小姐,您还是来一趟吧,公子得到的调令是即刻上任!”
“即刻?”
“明儿一早就得启程!”阿侃急急道。
“什么?”
熹月推门就往前厅跑,谁知道南知府和耿介在里头说话,熹月只好在外面等,这两个人都不是爱好口舌论辩之人,素日里话都不多,孰料这回竟谈了这么久。日头当空了,耿介才推门出来。
“修能……”熹月连忙迎上去。对于这道奇怪的旨意,她深感不妙,却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翩翩,我知道你担心,但是,师父与我商量过了,或许是西南出了什么事情,暂时还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不论接下来是什么,我们只能看当下,走一步看一步。”耿介平静道。
这是熹月自己说过的话,她只好点点头,半晌才道:“我去帮你收拾东西。”
“好。”
耿介与熹月比肩而行,耿介又说道:“刚刚,师父叫来了玄渊,以后,他会是南府护卫。”
“他?”熹月觉得不可思议,入职南府,在知府身边做事,自然是好的,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人又是这么个冷漠性子,怎甘心做一名小小护卫?
耿介故作轻松地说:“我们谈过了,他是愿意的。”
熹月沉默了,耿介悄悄看着熹月愈发凝重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想到南知府那一番话,纵是耿介经历颇多磨难,也一时难以消化,更何况是……她呢。
然而熹月沉浸在耿介即将离开的悲伤中,耿介知道很多事自己是无能为力,但也不能叫旁人无故生后顾之忧,于是打了个呼啸,引来元鹰,道:“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元鹰飞落至耿介肩膀,熹月亲昵地抚摸元鹰璀璨的羽毛,点点头。
与此同时,玄渊坐在一处屋顶的正脊上,一脸肃穆地凝望着远方的苍山白雪。
“开始了,父亲。”他轻轻对远山说道,清冷的声音寒过呼啸北风。
随着年关将近,嵘州城里沿顺着试武大会的热闹,一派洋洋喜气。至于南府,却因为耿介不能留在家中过年,反徒添了几分伤感,管家置办着过年的大小事宜,南知府和南夫人都没什么心思。
新来的南府护卫玄渊,被排进了护卫队伍里,与他人无异,整日也就是巡逻站岗,没见出南知府重用他了。熹月纵是满肚子疑问,也不方便直接张口问他,旁敲侧击了几回,玄渊都不声不响地应付了过去,熹月也就不好多言了。
不问,不代表放弃。
熹月几乎日日跑去缥缃书院,泡在藏书阁里,但毕竟是书院,武学之书有是有,但并未详细到这一地步。说到底,玄妙武学的秘籍怎可能随意就能找到,就算还存于世间,大约也成了难以寻觅的孤本。
“翩翩,那幅夜光亭的画,到底也没查出什么,是不是你真的记错了?”为了安抚执着的熹月,纯懿又一次翻阅了藏书阁里所有的地理志和游记录。
熹月手里翻着丹青与水墨的记载,揉着太阳***中答道:“现在我也拿不定了。”这段时间,熹月也是读书读得头疼。
纯懿理了理桌案上的书,知道这位南府小姐无非是耿介走了心里不痛快,给自己分神罢了,也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坐在熹月对面,重新拿过画纸来看。
熹月丢开手里的书,伏在桌面上,目光无意间扫过倒着的画,忽然一愣,轻道:“唉?”
“怎么了?”纯懿问。
熹月拽过画纸,指尖轻轻揉捏着一角,又凑近嗅了嗅味道,说:“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种纸,不太像平日里的宣纸?”
纯懿稍稍抚摸了一下,道:“似乎,比寻常宣纸更结实些,看这幅画也有些年头了,虽不曾妥善保管,除了人为撕开了一部分,画面倒是没什么损坏。”
“这幅画,若没什么古怪,何苦用这样好的纸?”熹月又仔细看了看墨痕。
“兴许是谁家富裕公子,财大气粗,平日里就用这样的纸呢。”纯懿道。
显然,熹月并不这样以为,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难道,是我们的方向错了?”
这时,漼儿晃晃悠悠地挪着步子过来,纯懿疼爱地抱起来,漼儿张扬着小胳膊手舞足蹈,扑腾得欢,纯懿抱着漼儿走到窗畔,熹月也放下画来逗孩子。
小小漼儿,虎头虎脑,扭着小屁股,使着蛮力,竟把窗子推开了。大功告成,漼儿转回身来,得意地笑着。
忽然,一阵强硬的冷风灌进来,那幅画经被风吹起,不偏不倚,就落在了炭火盆上。
“哎呀!”
纯懿连忙把漼儿抱开,熹月则一壶茶水泼上去,可那画燃烧的速度异常之快,瞬时就燃成一团。
“翩翩,这可如何是好啊。”纯懿急切地问。
这火烧得快,去得也快,旺火一过,也就熄了,冒出淡淡的青烟,还夹着些许罕见的香味。
熹月登时生疑,这样好质的纸,绝不会烧得如此迅速,她连忙拦住了急于再次泼水的纯懿,道:“姐姐不急,你看。”
那画被燃烧过,却并没有化作灰烬,只是烧得通红,隐约还有些金色显露出来。熹月用火钳夹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放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严寒冬日里的青石板温度如冰,那画被激出白烟来,等烟散了两人凑上前一看,那画纸竟然还是完好的。
“姐姐!是地图!”声音里带着惊喜,熹月招呼纯懿来看,“你瞧!这地图是火烧了才显露出来的。”
画纸上,墨痕散去,起伏的地势,精细的路径,标志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仍旧是半张。
纸怕火,若要悉心保管,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秘密,若废弃不要,丢到火里了又有谁会再看一眼。如此做法,看来这幅地图果然重要,或许,里面蕴藏着惊天秘密也未可知啊。
熹月和纯懿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冷却了,熹月拾起来,发现,纸的部分烧光了,只剩下了锦玉布帛的地图。
“姐姐,字还在!”熹月看向纯懿,“夜光亭,是在地图上的。”
“难道,夜光亭就是这幅地图的指向?在画中之所以要画成亭子,就是为了标注那地图的名字?”纯懿推测道。
熹月点头:“不仅如此,姐姐细想,这地图来得也十分可疑,不是么?姐姐管理藏书阁十分严谨,怎会平白无故出现这样一张地图?我想,那个送这张地图来的人,必定是撕去另一半地图的人。”
“可是,这两个月来,嵘州城里可来了不少人,纵是南知府,恐怕也不好查出。”纯懿叹口气。
熹月忽然警觉起来,她四下环望,却找不出什么。
“怎么了,翩翩?”
“今天明明是无风的,刚才那画……”继而熹月摇头,浅声道,“算了,大约是我紧张过头了。”
无论如何,忙碌多日总算是有所收获,熹月思忖父亲多少应该知道些这个地方,想着问问父亲好了。如此,也就匆匆辞别了纯懿,熹月赶回家去了。
熹月前脚刚走,一道黑色疾风般的影子,从缥缃书院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出去了。
刚刚转到南府所在的街道上,熹月就看到了敏儿和阿侃正站在南府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敏儿,怎么了?”熹月扬声问道。
敏儿见到小姐,连忙跑过来,委屈道:“小姐!后儿就除夕了,您还天天往外跑,夫人几次找小姐都不在,害得敏儿只好绕着夫人走!”阿侃不善多言,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
熹月听了敏儿诉苦,反觉好笑,哄着敏儿和阿侃:“好了,我知道了,今年给你们个大红包就是了。”
敏儿和阿侃心思单纯,相互对视一笑,跟着小姐进府去了。
南府的这个年啊,原本是打算好好过的,准备得也很充足,不料耿介突然领命走了,就好像把年味儿也带走了一样,虽说还是宾客临门,甚至比往年热闹多了,但是南府上下总觉得还不及以前,只是谁都不这么说。
熹月一直打算询问父亲关于夜光亭地图的事情,但南知府公交私交都很广,尤其这几天,拜访友约不绝,直到隔日黄昏时分,方才腾出空来。熹月得了阿侃报信儿,连忙揣着地图来到父亲的书房。
“爹爹,女儿有一事问你。”熹月一进屋便关上了房门,把地图放在南知府的桌案上。
南知府看到地图,心中已经明白,这一次无论怎样都要告诉熹月实情了,但是至于说多少,说到什么程度,他一时还真拿不下主意,犹豫之间,阿侃慌不择路地闯进书房,踉跄几步直接趴在了地上,顾不上爬起来,结巴着说:“老爷,老爷,他们,他们闯进来了!”
“你说清楚!”南知府站起来,厉声问道。
阿侃道:“是京城的官差,要抓老爷!”
南知府眉头一拧,拂袖大步朝前厅走去。
熹月把地图揣进袖子里,准备跟上去看,没想到一出门就被敏儿拦住了,敏儿急声道:“小姐,夫人在后院找您,快些来吧。”
熹月不安地望了一眼前厅方向,转身朝后院走去。
“前面出事了,您……”
“翩翩,快过来!”南夫人打断熹月的话,径直抓过女儿的手,朝后院的角门快步走去。
“娘亲?”熹月觉得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没想到的是,玄渊正立在角门口,穿着的是他自己的黛色窄袖劲衣,挎着他自己的武器,雕像一般地伫立在那里。
“翩翩,你听着,你父亲此次遭难绝非意外,也并非他自己的过失。”南夫人言简意赅地交代着,“耿介受命西南就是开始,总之你去找他,其余的事情,爹娘来不及说了,玄渊会告诉你,现在你快走。”
说话间,官兵的喊声已经临近,不等熹月一句答话,便被娘亲推出角门,南夫人又嘱咐道:“翩翩,你要相信玄渊!”
熹月纵是再愚钝,也明白家里是遭受无名之灾了,自然不愿一人逃跑,然而紧要关头,熹月反而冷静下来,理智告诉她只有自己保全了,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倘若自己也身陷囹圄,那才是真正的再无希望。于是在敏儿和阿侃拉扯下,熹月沿小巷朝贫民区跑去,玄渊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跟着。
一直跑到了河边,听不到官兵的声音了,四个人藏在桥洞底下,暂时小憩。
对于南夫人临危之下说的话,熹月又仔细回味了一番,目光缓缓转向玄渊,冷声问:“难道你还不打算说吗?”
玄渊看了一眼敏儿和阿侃,熹月的眼睛还是紧盯着玄渊浑黑的眸子,声音缓和了一些:“敏儿,阿侃,你们四下看看,官兵追到这儿了没有。”
待两人悄悄走出去,玄渊才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人,什么由头,所有你知道的。还有,你明明是才来嵘州城的,为什么这些事要有你来告诉我?”顿了顿,想到耿介的猜测,熹月又补充了一个最原始的问题,“玄渊,你到底是谁?”
“此次试武大会,第三名的许狄,后被任命到守卫城军中担副将之职,这本无异议,但此人乃是东胡遗民,虽只有一半血统,但还是被副使张大人举报,称是南知府失察失职。”
“只是失察失职,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么?”
“还有……通敌之嫌。”玄渊的声音十分清晰。
熹月扯出一抹讥讽笑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大人可是跟了父亲十几年的旧将啊,为了自己上位么,哈,好一个莫须有!”
玄渊接着道:“此前南知府亦有所察觉张副使异样,却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下手,故而托了西南任职的旧友事先将耿将军调离北境,至少出事了,也能够保全你们,只不过没想到时机竟然这么巧。”
“可这事关重大,父亲为何不告诉我,反而说与你听呢?”熹月又问。
玄渊沉静道:“在下,也算是故人之子,可以信任的故人。”
故人?
玄渊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帛,熹月一看就惊呆了。
与自己的地图,接缝完全吻合。
夜光亭地图的另一半。
熹月颤抖着手,摊开那锦帛,裂缝处拼成了一句话。
“列子乘风,拂羽而行”
乘风,定是指二十年前盛极一时的乘风盟了。当年,乘风盟诸子分散全国各地,各行各业,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官场的呕心沥血、廉洁务实,民间的行侠仗义、扶弱济贫,凡乘风列子皆深得民心。据说后来华帝登基,乘风盟趁机揭竿起义,华帝手段干脆,乘风盟很快就被诛灭了。
繁华鼎盛,如今只剩下一句无关痛痒的评论。
当年的乘风之人,如今也不知还有谁了。
“原来,你是乘风盟的人?”熹月轻轻问道。
玄渊垂着眼睛:“我不是,但令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