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风停了,楼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方辽阔的水域不见其他风帆,两侧是灿黄的稻田,散发着温暖的淡淡醇香。
“各位。”老宋忽然下舱里来,面色凝重。
老宋打小儿漂泊在船上,是多少年的老船工了,不仅仅是技术高超,更是深谙江湖规矩,他自知身份,从未对这群神秘的船客多问一个字,也是第一次到船舱来找他们。
“宋师傅,”熹月客气道,“有事吗?”
不等老宋说话,琅歌忽然抬腿跑出了船舱。玄渊站起来,问老宋:“偷袭?”
老宋有点尴尬,似乎是不想介入他们,但他还是肯定道:“恐怕是的,三艘小舟,很轻便,是从刚刚的分支处跟上的,离得还挺远,我徒弟眼尖,要不我还真没注意到。”
“多谢告知。”玄渊又嘱咐道,“如果迫不得已需要弃船,您和其他船工……”
“我们都是水上长大的,不怕。”老宋笃定道,“您几位不必顾及我们。”
玄渊点点头,也出去了。
熹月取出些银两,交给老宋:“给您添麻烦了,这些算是些补偿。”
老宋连连拒绝,道:“钟少庄主已经厚待,我怎敢再收您的钱财,若叫钟少庄主知道,我们在姑苏就混不下去啦。”
罗骁拍拍熹月,也说:“危急时刻,携着银两游水只能误事。”老宋更是称是。
“那么,请宋师傅先安排下去,做好万全准备。”熹月只好再次叮嘱两句。
说着话,玄渊就回来了,他对屋子里的人说:“来者不善,楼船太显眼,留不得了。”
“如何?”顽老问道。
老宋建议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岔口,芦苇丛生,甚是杂乱,楼船配有小舟,或可一试。”
“好。”玄渊同意,“请您准备一下。”
“是。”
“玄渊,我们这就走了,恐怕他们不会放过这群船工啊。”罗骁道。
玄渊:“嗯,据我观察,他们都是有备而来。”
“他们是什么人?赖叶人?朝廷?”熹月问。
“朝廷。”珝歌的声音,显然,这个是琅歌的判断。
“你确定?”顽老道。
琅歌略略比划一番,珝歌替他说:“赖叶人的节奏,不一样。”
虽然不清楚琅歌所谓节奏是什么,但至少不是那些熟识水下的异国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尽管如此,也不能肯定来人是不是朝廷,朝廷抓人,需要派刺客吗?”熹月托着腮。
罗骁鄙夷冷笑:“这种事,历朝历代哪个帝王做不出来?”
“所以,我会留下做诱饵,顺便试探虚实。”玄渊道,“你们乘小舟从岔路离开。”
“这怎么行?我也留下!”罗骁立刻说。
玄渊:“不行,他们需要你保护。”
罗骁瞅瞅周围,老人、孩子、女孩儿,得,就自己是个壮劳力,只好不吭声了。
“玄渊,我留下,如果是朝廷派来的人,那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我在船上,他们会放下戒心,给顽老他们行动的时间。”熹月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
玄渊没说可以,却也没说不行。
老宋的小舟准备得甚是周到,船上一层苇席,上头放着不少莲蓬,看上去就像个不留心飘出江来的渔家小船。
“差不多了,几位快躲进去吧。”老宋催促道。
顽老、琅歌、珝歌蜷缩在苇席底下,罗骁就潜进水里,以船身挡住自己,游水推船。楼船高大,芦苇纵横,小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岔道。
熹月和玄渊站在船尾,无视身后的跟踪者。
“你留下,到底想做什么?”玄渊问。
“他们如果是针对南将军的,那么目标可能是我,就像我刚才说过的,”熹月话音一转,抬眼说道,“不过,也可能是你。”
“熹月?”
熹月淡淡一笑:“正好趁这机会试探看,幕后的人到底知道多少。”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目标是我。”玄渊说,“所以你才敢留下。”
“当然,这船上的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熹月道,“只是我在这里,你才不会做出格的事。”
“你不在,我也有底线。”
熹月望向远处的水面,烟波浩渺,三只小尾巴影影绰绰,真的很不容易被察觉到。
“是么,换做我,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熹月轻飘飘地说。
玄渊皱眉:“你……”
“两位,”老宋突然出现在后面,打断了玄渊的话,他搓着手道,“我们都准备妥当了。”
玄渊说:“差不多了,你们游水没问题吧?”
“是,不成事。”
“宋师傅,保重。”熹月道。
“您二位也保重。”老宋抱拳揖了一揖,招呼这船工们离开了。
微乎其微的入水声响过,高大华丽的楼船上,就只剩下沉默的两个人了。
玄渊靠在一边喝酒,熹月则调整起神臂弩来。
江水滔滔,又反射着日光,明晃晃的水面,三条小尾巴忽近忽远,似乎是不紧不慢的。
熹月生了疑心:“如果是针对我们这条楼船的,是不是距离太远了,好像他们不怕跟丢似的……话说,离得这么远,宋师傅那个徒弟是怎么发现的?水面这么晃眼,他会闲到盯着水面看吗?除非……”
“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会有刺客。”玄渊也说,“他知道一旦跟进老宋定会发现,所以他让我们生变,他们便可以静制动。”
“那……”
玄渊脸色一冷:“糟了!”
熹月也急切道:“那个人定知道宋师傅会选择岔道让我们逃离,如果我们两个留下来是意外,那么,尾巴的真正目标会是……”现在距离岔道,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尾巴也已经看不见了。
“怕是追进去了,罗骁一个人恐怕吃力。”玄渊的手攥得骨结直响。
熹月道:“你快去追啊!”
“什么?”
“你的话一定来得及,岔路是往西南斜插的,你从岸上走,或许来得及!”熹月指着野树林。
“你自己?”玄渊不放心道。
熹月摇头:“既然楼船不是他们的目标,我还可以乘船行驶一段,到了下一个码头再换乘别的,总之在渔阳汇合便是。”
事不宜迟,玄渊转身从侧舷一跃而下,迅速游到岸边,消失在林间。
熹月的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不论是谁,他能将奸细混进钟长野的船上,或者说,将老宋的徒弟揽至麾下,可见其势力。于是,熹月决定去船工的住处,找寻线索。
船工的住处杂乱一片,却没有什么可疑之物,熹月又走到了货仓,忽然,她看到了一样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是一包火药。
难道是要炸船不成?
火药连接的引线镶嵌在铁管里,铁管又是固定在船上的,沿着引线,熹月再次搜索楼船的各处地方,发现了打量的火药,最大批量的,就是集中在他们平时休息的船舱底下。
这是要置人于死地。
熹月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放弃了楼船,而是从一开始打算连人带船一并炸毁。
冷汗涔涔,熹月从未对楼船心生怀疑,那船是钟长野的,但并不是他亲自准备的,难道明玕也不干净了?
忽然,熹月又看到了一个盒子,里面的装置复杂,但又十分明确——这是一个计时装置。
熹月心里陡然生寒,转身朝外狂奔,从船上一跃入江。在她的身体离开楼船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如雷轰鸣,火光和热浪将她击入水中。
楼船顷刻被大火吞没,江水被掀起旋涡。
熹月在江水里旋转着,她无法呼吸,也抓不到方向,眼前的光芒在渐渐消退,耳边也渐渐听不到爆炸的巨响……
忽然,一双手伸了过来。
熹月艰难地咳出水,迷茫地看着来人:“玄渊?”
“小姐,小姐!”老宋伸出手在熹月面前晃,“你可醒了?”
熹月的神智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子:“宋师傅?”
“小姐,小人惭愧,养出了狼崽子……”老宋说着就跪下来。
熹月连忙扶起老宋,道:“是那个报告尾巴的徒弟吧。”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老宋惊讶道。
“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您呢?怎么回来了?”熹月问。
老宋气得哆嗦,道:“我们在半路发现他鬼鬼祟祟的,总想离开,询问了几句,他竟然鬼迷心窍,竟然对我们下杀手!”
“其他人都?”熹月震惊。
“没,没有。”老宋连连摆手,“水底下,我们哪会比不过他个毛头小子,只是有两个兄弟受伤了。只是,他自己被水草缠住了脚,我们,我们没管他。”老宋说着,自己也徒生许多哀伤。
“宋师傅,您不必为他难过,他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值得。”老宋到底是个老实人,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熹月便劝解道。
“最后他急了,说出了火药的事,我这才赶紧回来,却晚了一步。”老宋道。
熹月叹了口气:“您来的正是时候,救命之恩,熹月铭记在心。”
老宋更是惭愧,道:“唉,若不是小人瞎了眼,收错了徒弟,各位大侠也不至于……”
“您老放心,他们都不是这点小伎俩就能解决的人。”熹月语气沉稳地说道,“您的几位兄弟,人在何处?”
老宋道:“东南边有个小村子,他们先一步去那里了。”
“您是要回姑苏吗?”
“我也不知道,钟少庄主的差事办砸了,我们没脸回去。”老宋无奈道。
熹月略一思量,说:“我能请您帮个忙吗?”
“您但说无妨。”
熹月在手绢上撕扯下一条,写上小字:“留心底下人,从楼船入手。”随后,她将一根短箭的箭头拔下,把布条塞进箭管里,复又安装回去,交给老宋,嘱咐道:“请您老交给钟长野本人,切勿再出差池。”
老宋接过,郑重地说:“小人定不负重托。”
老宋走了,玄渊不知去向,琅歌等人下落不明。寒风瑟瑟的江畔,熹月望了会儿滚滚东去、滔滔不绝的江水,转身走进树林里。
这一次,即便孤身一人,她也再没有犹豫和悲伤。
熹月还不知道,朝着岔道追击的玄渊,只看到了漂浮的草席、莲蓬和小舟残忍的碎片。
他大吼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忽然,芦苇轻轻颤动,黑色的人影携带着腾腾杀气。
玄渊眼睛凝红……
日铺时分,熹月听到了暮鼓的声音,她闻之一喜,眼前浮现出龙兴寺的模样。然而等她走近才发现,这座寺庙早已荒废,里面杂草丛生,破烂不堪。
熹月自嘲地笑笑,心说有个屋顶就该知足。
她准备找个角落歇歇,地上有个铜盆,反射着光,熹月忽然看到一双眼睛,心里骤然一紧,转身的瞬间神臂弩已经举了起来。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张皇失措的声音,竟然是个灰头土面的妇人。
熹月厉声问:“你是谁?”
“俺,俺就是个逃难的。”妇人磕磕绊绊地回答,一脸惊恐。
熹月神色缓和下来,收回神臂弩,说:“你不要怕,我无意伤害你。”
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两个小孩儿跑了进来,看到熹月也不害怕,倒是那妇人迅速一手抓一个,按在怀里。
“实话说,我也算是逃难的,咱们是同病相怜了。”看到孩子,熹月紧绷的弦才略略放松。
妇人见状,也不那么局促了。她说自己夫家姓乔,丈夫病故后,自己孤身一人拖带着两个孩子,秋收时节出来做零活儿赚钱,回乡路上,为了节省些,这才在破庙里应付一宿。
“我是被庙里的鼓声吸引来的,要不然过夜就难了。”熹月道。
乔氏指着两个孩子,说:“俩娃淘得很。”
长年劳作辛苦,乔氏比实际看上去苍老许多。她做起活儿来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点起了篝火,烧得很旺。
“你也吃点吧。”乔氏递给熹月一片馍馍,“你脸色不好呢。”
“多谢。”熹月接过来,她确实饥寒交迫,这样的窘况倒是头回遇到。
乔氏憨厚一笑,说:“客气啥。你看上去不像穷苦人家啊,怎么也落到这儿了?”
熹月不敢说实话,只含糊道:“家父要我嫁个老头,我跑出来了,大姐,你可千万别说见过我啊。”
“你放心,我不说。”乔氏又叹息道,“唉,换做我,只要吃得饱,岁数大点又如何。”
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乔氏对生活有多绝望,心高气傲的话,只不过是富家子弟闲谈的虚言,熹月自觉没有立场接话,只好默默咬着干馍。乔氏不在乎熹月听与不听,只是难得身边有个人,她絮叨着这几年的苦楚,碎碎地诉说中,两个孩子睡着了。
庙外寒风呼啸,熹月心里挂念着玄渊等人,一夜难眠。
自从年初离开嵘州城,从未与这些人失散过,而今,是真的踽踽而行了,才知道身边的人有多珍贵。
翌日晨,熹月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粒碎银放在乔氏的手里,踏着稀薄的晨雾,离开了破庙。
半路上,熹月遇到了一行商队,正在休息,人不多,也没有什么戒心,显得十分悠哉。熹月没有贸然上前,为保安全,她急需一件男装,来掩饰身份,否则,她什么也做不了。踌躇间,她看到最后一辆马车上,挂着一件黛青色窄袖长衫,马车里传来一位公子细声细气的声音:“真不当心,好端端的水囊,怎么就漏了!”
熹月心生一计,给神臂弩搭上了速度最快的长箭,瞄准了长衫,“嗖”的一声,没有惊动任何人,箭头挂着长衫飞到对面的林子里去了。
公子换好衣裳走下马车,愈发恼怒起来:“我的衣裳呢?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底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哎呀,不歇了不歇了,赶路!”
于是,商队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熹月这才现身,跑去对岸林子,费了好大劲才拔下长箭。
长衫被刺破了一个洞,但也不碍事。
不一会儿,林子里走出个清秀公子来。
熹月一路东行,半路遇到一片沼泽,是野鸟的栖息地。她复又抽出一支短梭,猎了只野雀烤来吃。
吃着野味,熹月自己不由笑了。南府大小姐可是不会偷东西和打猎的,还不是在嵘州地界那会儿,顽老自娱自乐,顺便教给自己的,原来,生存关头,这样的本领才是最实用的。想了想,熹月决定不告诉顽老这件衣裳的来历,要不然非叫顽老讨还自己昔日的评价不可。
突然,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跑动声,一个小姑娘拨开灌木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看到熹月,挣扎着跑过来,喊着:“公子救我!”
熹月手里还捏着木签,稳稳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小姑娘躲到自己身后。
而同时,两个粗野的汉子也追了过来,从穿着打扮判断,应该是附近流窜的山野贼寇。
“老子看你往哪儿跑!”“哈,你以为那个小白脸能保护你?”
熹月冷静地很,她换左手拿木签,不紧不慢地打量着来人。这段时间已经遇到了太多的魑魅魍魉,熹月反而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好普通。
“喂!说你呢!把小丫头交过来!”
熹月眉都不皱一下,道:“你自己过来呀。”
“公子……”小姑娘抓着熹月的袖子。
“你!”见熹月气定神闲,两个匪贼反而不敢贸然。稍微犹疑了一下,其中一个怂恿另一个:“你去!”
“我,我……”那人吭吭哧哧地探试了一脚。
突然,“咻”的一声,一直利箭插在匪贼脚尖前的泥土里。
二人显然没见过熹月手中的兵器,吓得往后错了几步。
“这点胆子,就不要作恶了吧。”熹月的声音显出慵懒,但神臂弩的箭头还是直直地瞪着两个匪贼。
两人更觉眼前的人城府颇深,露出了退却的神色。
于是,熹月决定加点火候:“要不要我帮帮你们呀?”说着,一箭又一箭,逼得匪贼步步后退,到了第四箭的时候,熹月抬起神臂弩,箭头直指一人额头,微微张口。
“噗!”
箭仍在弦,两个匪贼却早已落荒而逃,两个影子都没留。
“唉……”熹月叹气,起身回收她的箭。罗骁不在,这些都要省着用才行。
回头的时候,熹月才在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里,想起还有这个人在。
“灼儿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姑娘俯身行礼,又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