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当空,明玕剑庄合欢满庭。
钟老庄主苏醒虽说是喜事一桩,但老庄主精神状态不佳,此时的明玕剑庄仍由碧虚郎钟长野当家。
天宝斋曾经辉煌一时,但随着吴有生的消失,天宝斋势力瞬间垮去,钟长野便接手拿下了天宝斋,借此壮大了明玕的势力。明玕与天宝历时两载有余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此事在坊间传得十分邪乎,各种离奇说法一并冒出来。
钟长野顺带着放出了钟老庄主苏醒的消息,但言语模棱两可,更勾起了无限好奇。明玕的钟乙达钟老庄主,江湖人缘极佳,治理剑庄张弛有度,内外无人不服。而钟长野年纪轻轻,是晚辈,与其他豪门平起平坐,自然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并且他为人张扬,老一辈也不太看得过眼。加之这两年,钟长野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天宝斋身上,剑庄经营甚少过问,大多数时间只靠钟岚心主持,这多少使得明玕的江湖地位有所下降。而钟老庄主苏醒的消息一经传出,无疑是给江湖提了个醒,老庄主尚在,明玕地位仍旧。
说到底,明玕家大业大,江湖关系复杂,自会有觊觎其庞大势力的江湖客,趁着中秋夜宴,纷纷踏门,表面上声称要拜见钟老庄主,实则探听虚实,企图至少从中分一杯羹。
当然,钟老庄主的实际情况,也只有钟长野、钟岚心以及一干可靠的大弟子知晓,他们口风严密,只称老庄主大病初愈,不宜见客,好生款待来人,又好生送客而去。
虽未得以面见,但见到明玕上下井井有条,弟子们个个神采飞扬,一场中秋晚宴便办得如此规模,各怀心思的江湖客们自然不会多疑。
钟长野阴寒刻毒,行事不讲套路,但绝不屑于玩弄表面上打肿脸充胖子的这种小把戏,要按照钟长野的性子,人好了就大大方方地摆席设宴,没有就如同前两年的门庭冷落。如今的热闹样子,那钟老庄主见与不见,还有意义吗?倒不如及时抽手撤出,免得惹老庄主不快,方为上策。
老庄主不在,少庄主出面。一整个白天,钟长野忙迎宾送客忙到脚软,面子上十二分诚热情,实则烦躁到极点,钟岚心直担心他会不会把宾客直接丢出去。
“少庄主年少有为,钟老庄主必定很欣慰啊。”
钟长野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先生过誉。”
“钟老庄主洪福齐天,在下先行恭贺明玕重振雄风,烦请少庄主替在下转达小小心意。”
钟长野努力挤出温和的笑:“一定一定,借先生吉言。”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日暮时分,明玕剑庄关闭大门。
“刚刚那人是谁啊?”罗骁问。
钟长野揉着肩膀:“我也不知道。”
罗骁无语:“那你还放人进来了?”
“他有名帖……喂钟悟,那是谁啊?”钟长野拧拧脖子,问。
钟悟抽出一张名帖,回答:“是姑苏府的曹大人。”
钟长野听了,眼都不眨地转向罗骁:“哦,听到了没。”
罗骁咋舌:“全姑苏最大的官儿就这么让你糊弄出去了?”
钟长野却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出老远,吩咐钟悟:“告诉厨房提前开宴,饿死我了。”
夜宴设在湖心亭上,曲折有致的走廊连接着亭子和陆地,沿着走廊挂起宫灯,绘着精美的金蟾、玉兔,插着桂枝儿。
钟老庄主由钟长野和钟岚心搀扶着,一边走一边乐:“哎呦,哎呦好看,这个,你也看呐。”
“是是,好看。”钟长野附和着,面带无奈地瞄了一眼长姐。
钟老庄主上座坐好,钟长野率领明玕大弟子向老庄主敬酒。明玕弟子皆着淡色劲装,齐刷刷站成一列,神采奕奕,器宇不凡。钟老庄主乐得合不上嘴,拍着手对旁边的钟岚心道:“你看看,多好的孩子,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多好。”
在座诸位无不一愣。领头的孩子,最得钟老庄主心意,但那个孩子,也是他自己的孩子。
钟长野眼眶一红,端起酒爵仰头一饮而尽。
钟老庄主见状,也颤巍巍地举起酒爵,在钟岚心的帮助下,才勉强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桂花酿滋味温纯,各色菜肴糕点琳琅满目,丝竹管弦,歌舞飞扬。
天上冰轮,清晰明亮,圆圆满满。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如此月色了。
“诸位,”钟岚心举杯,“幼弟行事多有鲁莽,诸位豪侠不加嫌弃,更是鼎力相助,岚心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乘风人同饮,罗骁趁着酒兴,道:“也是帮我们自己,而且我也嫌弃了。”
琅歌很配合地点点头。
钟岚心低头笑起来。钟长野翻翻眼睛,也不恼,话却针锋相对说:“没事,我也嫌弃你了。彼此彼此。”
说完,一席人哈哈大笑。
“是,在下特别感激顽老。”钟长野站起来,恭恭敬敬揖礼道,“家父的病,多亏顽老。”
顽老摆摆手:“老夫医术不精,唯恐辜负钟老庄主。”
“顽老言重了,其实,父亲能够苏醒,我们姐弟已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往后,只求老父亲能够颐养天年。”钟岚心说着,看了看竹河,又看了看草籽。
玄渊与熹月相对视,会心而笑。
和和美美的家宴,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到了吗?玄渊……
“草籽,这个给你。”琅歌举起一把新笛子,颜色极佳。
草籽面露惊喜神色,双手接过来,小心的摩挲着。
“要不要试试音色?”熹月建议道。
草籽有些羞涩,但还是在母亲的鼓励下,将笛子凑到嘴边。
稚嫩而干净的乐声,简简单单,如同今夜的团聚。
人们不约而同的望向满月,平静的风和水,怀揣着各自的期许。
“人生啊,就该是这般简单的,岚心,长野。”老者的声音,醇厚,慈爱。
连草籽都停下吹奏,所有人惊愕地看向钟老庄主。
老庄主凝视着满月,眼里映着月光,他握住一左一右两个孩子的手:“辛苦你们了。”
钟长野和钟岚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说不出话来。整个亭子,鸦雀无声。
忽然,钟老庄主转向钟长野,呆滞的目光,含糊的声音:“这个,还吃。”
有什么狠狠揪了钟长野的心,他站起身,袖子划下了一只碟子,他紧紧拉住父亲,不甘地问:“爹,您刚才说了什么?”
钟长野的目光显然吓到了再次陷入糊涂的老人,钟老庄主使劲往钟岚心身上靠。钟岚心吩咐拿上了新的桂花糕,才安抚住了钟老庄主。
钟长野绕到亭边走廊,重重地朝亭柱擂了一拳又一拳,借此压下汹涌的泪水。
玄渊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钟长野苦苦哀笑,牵扯的嘴角,凌乱的发丝,显得他那么狼狈,几乎不像那个风流倜傥的碧虚郎了。他说:“如果他从未清醒过,我或许不会这么绝望吧。”
玄渊眨眼,没有打断他。
“我盼着他醒,又怕变成今天这样。哈,哈哈。”钟长野绝望地笑着。
“长野。”钟岚心也追过来,面色严肃,“你不可以这样说。”
碧虚郎苦笑:“长姐……”
“长野,父亲很努力地清醒了一次,把他最想要传递的话告诉了我们,我们应该珍惜,而不是抱怨。”钟岚心道。
钟长野坐下来,低垂着头,钟岚心挨着他坐下,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哄小孩子一样。
仿佛过了很久,耳畔传来了钟岚心微微的叹息:“长野啊,以后的明玕,真的就只能靠你了。”
“……嗯。”
玄渊没有打扰钟氏姐弟,回到了亭子。钟老庄主正和草籽玩得欢,竹河在旁边时不时为老庄主擦去涎水。
熹月按住罗骁倒酒的手:“罗大哥,你喝太多了。”
罗骁晲着眼睛:“他也……喝,喝很多……嗝。”
熹月紧张地看向玄渊,玄渊捏着酒樽,道:“陈酿的桂花酒,的确异常芬芳。”熹月也就明白,玄渊的酒量好,不过难得多饮几口而已。
玄渊道:“今天,你就让他喝吧。”
熹月垂下手,琅歌也蹙眉,她忽然想到,岱钦的事情,可能还横亘在罗骁的心口。
花好月圆,可长久的人呢?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终将不再。风拂过,竹影簌簌,低声倾诉着什么。水面激起涟漪,水中的月的倒影,一次又一次地碎开,又复原,又碎开,再次复原。风与水乐此不疲,月影可觉得辛苦?
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吗?
水里的月,从来都不可能被打捞得起啊。
罗骁大醉,糊涂着嘀咕着听不懂的话。
钟岚心与平复了情绪的钟长野一前一后地回来,钟岚心为老庄主披上褂子,耐心地说:“我们回屋去吧。”
“啊,那……”钟老庄主依依不舍。
“草籽还会来的。”钟岚心道。
“嗯。”这回,老人家才慢吞吞地起来,听话地挪着步子。
“长野。”顽老叫住碧虚郎。
钟长野转身:“顽老?”
“虽然现在不是好时候,但是这个结论我不是头一天定下的,今天老庄主的样子你们见到了,我有必要告诉你实情。”顽老沉吟片刻,道。
“顽老请讲。”钟长野已经猜到了。
顽老说:“钟老庄主能够以此状态,安心养老,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
“不能恢复了?”
顽老缓缓摇头。
不等顽老再说什么,钟长野埋头深深一揖:“多谢……多谢。”
顽老没能看起钟长野最后的表情,但是他说:“这回,明玕可以真正交给这个小家伙了。”
钟悟走来,说:“少庄主嘱咐我,今夜安排诸位留宿,请随我来。”
天快亮的时候,传来了慌乱的敲门声。
顽老打开门,见到了面色苍白的草籽。
“是钟老庄主出事了?”顽老道。
草籽干裂的嘴唇微启,顿了片刻,才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字来:“是爹爹,他不醒。”
竹河?最近一段时间,顽老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钟老庄主身上,反而忽视了竹河,他拎起药箱,抬腿就走,又对草籽命令道:“去找琅歌,快去!”
竹河躺在踏上,汗水浸湿了头发,他的四肢不安的抖动着,任凭钟岚心呼唤,仍旧无动于衷。
“岚心,他是怎么了?”顽老气喘吁吁地放下药箱,按住竹河的手腕。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呻吟,才发现出了事。”岚心回答。
顽老眉头一皱,暗说这脉象如此异常,便问道:“他之前状况不好吧。”
岚心也顾不得竹河的叮嘱,和盘托出:“其实,在你们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子一直很虚,几乎足不出户,知道你们已经到了明玕,他趁我不在,去找了柳自如,求了一方药,这才得以这样站在你们面前。”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顽老道:“是玄渊,他去找那厮了。”隐含着怒气。
随后,顽老不再说话,直接扯开竹河的衣服,为他行针。
竹河一直穿着宽袍,直到脱下衣服,才看得到他不仅颜色憔悴,身上更是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琅歌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屋里只点着几盏烛灯,忽明忽暗间,竹河如同仲秋的竹叶,随时会随风而逝。
草籽轻轻握住琅歌的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么倔强。
玄渊刚一出中院大门,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熹月和罗骁。
“玄渊?”熹月看玄渊神色冷冽,便猜到是竹河不好。
“罗骁,你去找钟长野!”玄渊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呢?”
“柳自如给竹河用了药,我去找他。”玄渊不减步速。
熹月一边跟着一边说道:“出去需要明玕的人,我去找钟悟,你把马牵去码头。”
玄渊点头,转了个方向。当他牵着及雨和烈火出现在码头时,钟悟也正巧带着几个弟子跑过来,老远就在喊:“准备船!快点!去城里!走近路!动作快!”
钟悟在,船夫丝毫不敢懈怠,小舟在芦苇里飞快地穿梭。这是一条几乎笔直的路,沿途的芦苇丛不停地变幻和移动,水路也由此改变。
“你们放心,这是明玕去姑苏最近的路。”钟悟道。
熹月也说:“这条水路,没有明玕的大弟子,是不会开通的,所以,我才带他来。”
玄渊颔首,面色仍旧凝重,只道:“做得对。”
天色渐渐泛白,东方一道暖色的光,映照得芦苇荡金灿一片,毛茸茸地穗子在风里摇曳,光与色交相辉映,辽阔的水域带给人十足的震撼。
“玄渊,柳自如会不会不在柳畔?”熹月忽然说。
玄渊扭头:“怎么?”
“他之前的话,意思是自己不喜欢掺和尘世,唯一的理由就是竹河,他既然放任竹河用烈性药,那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熹月越说越不敢说。
玄渊手指握得作响:“他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但是……”但是,现在想来,那次的谈话,若说是告别的话,丝毫不为过。
垂柳泛黄,枝条变得坚硬,风携着一缕薄尘擦着地面掠过。柳畔小园的黑漆木门紧闭着,熹月心里一沉。
玄渊一脚踢开房门,门栓被踢落,但室内的摆件一如往常,但是竹河琴不在了,空无一人,小童也不在。
门未锁,这意味着,他不会回来了。
玄渊指着一个明玕弟子道:“你,把这里能拿走的处方、草药,总之,能拿走的都拿回去,直接送到竹河的地方。”
明玕弟子被如此强大的气场镇住了,差点丢了一魂:“是……是!”
玄渊对熹月和钟悟说:“我们去姑苏城里找,琴行,酒楼,所有他去过的地方、认识他的人,总之一定要找到他!”
钟悟对其余明玕弟子喝道:“还不赶快!”
晨间的姑苏城,街头小贩走街串巷,青石板与鞋底摩擦着,慢悠悠,又十分热闹。高低错落的阁楼屋宇,五色缤纷的旌旗霓彩,在明媚的晨光里,一切的一切,焕然一新。
姑苏城,从未这么大,曲折的小巷,从未这么繁杂。
没有人见到过柳自如。
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玄渊低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
熹月忽然灵光一现,抓过钟悟问道:“道观,道观在哪里?”
“什么道观?”钟悟被抓疼了。
“我知道这里不兴道教,但是一定有个道观……在山里。”熹月肯定地说,“柳自如曾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年,他,对了,他的医术就是从那里学的,就算找不到他,也定能问到什么!”
“钟悟!”玄渊大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道观!”一个明玕弟子站出来,“我可以带路。”
策马疾行,平道渐渐变成山路。
秋日的林子,铺满红色和黄色的树叶,斑斓亮丽。在风里旋转的落叶,画着完美的弧线,枯叶接触大地的声音那么响,总像是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快点,再快点。
一片叶子,从枝头,到落地,需要多久?
终于,眼前有了院墙的痕迹。
一座道观。
一座废弃的道观。
熹月心里刷得凉下来。
玄渊翻身跃下马,几步跑上台阶,道观的大门,很容易就被推开了。
钟悟命令着:“你们几个,去里面搜索,尤其是关于医药的,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熹月在跟上的时候,忽然看到玄渊侧身而立,默默看着院墙的角落。
白色衣袍,乌黑长发。
“柳自如!”熹月喊出来。
柳自如正仰着头,盯着探入墙院的枝杈。一只殷红的叶片,在风里颤抖,却还未脱落枝头。他的怀里,正是那把竹河琴。
“能找到这里来,熹月,你真的很聪明。”柳自如轻声道,他仍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
玄渊说:“竹河需要你。”
“不,他已经不需要我了。”柳自如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戚,“我把药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需要我了。”
“你明明知道。”
“是啊,我明明知道。”不急不慌的语气,柳自如平静而小声,生怕会惊吓到枝头的红叶一般,“但那是最后一次,他想站起来。我会被整个明玕埋怨,我会被整个元家憎恨。但是呢,我这条命啊,一点都不重要。”
玄渊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希望的。”柳自如的声音越来越远。
“柳先生!”“熹月!”玄渊拦住欲要走过去的熹月,低声道,“去叫钟悟,我们回去罢。”
秋风凛,马蹄声渐远。
柳自如的眼里,只有一片颤抖的红叶,透过它的脉络,天空也是同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