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世之后,熹月眼里的玄渊,似乎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人了。
最先察觉这些微妙的差异的人,居然是罗骁,他对着在厨房忙碌的熹月嘟囔道:“你看看,这道菜你都连着做了好几天了,唉……”
“玄大哥说这小菜和酒最配。”琅歌探出头来,替熹月解释道。
“呦,你怎么在这儿?”罗骁问。
琅歌鼓着嘴,没空搭理他,熹月道:“岚心托人送来的点心,琅歌饿了,先给他垫补。”
“是么,我怎么赶不上好事啊。”罗骁无奈道,“唉,你最近怎么这么照顾他啊?”
“琅歌?”
罗骁从琅歌那儿抢了一块,丢进嘴里,含糊地说:“不是,我说的是玄渊。”
熹月手上一僵,转过身背对着罗骁道:“没有啊,你怎么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至少在豫州城你就没有啊。”罗骁少见地火眼金睛。
熹月转身,靠在桌案边:“那不是有晚晴嘛。”
说起晚晴,罗骁也唏嘘:“也不知那丫头缓过神没有,唉,玄渊也是,平时挺精的一个人,哪有他这么办事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没有把握的希望,不给也罢,不怪他。”熹月替玄渊说话。
“唉?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不是支持晚晴的吗?”罗骁说。
熹月把托盘塞到罗骁手上:“我可没说,是你擅自把我们拉进去的。”
“我?喂琅歌,你和我想得一样吧?”罗骁看向缩在角落的琅歌。
“嗯?”琅歌专心致志地享用点心,根本没听进去。
熹月推着罗骁转身,说:“行了,琅歌还不懂呢,你别带坏他。把菜送屋里去,开饭了。”
“外头下雨呢,琅歌,给我撑着伞!”罗骁使唤道。顺着菜香,琅歌格外听话,麻利地起身跟上。罗骁前脚迈出了门,声音又飘进来:“明儿记着换个菜啊!”
熹月刷洗着炒锅,手上的刷子无力地画着圈儿。这几天过去了,熹月根本是在绕着玄渊走,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往后的路还长,她不能让这件事横在面前。
夜色深沉,熹月走出院子,不知不觉,沿着竹林间的小路走到了河畔,这里有座荒废的茅屋,正是竹河初来姑苏曾住过的地方。最近的几天,玄渊经常来这里闲坐。
河对岸,不太远的地方,有个古朴的小村子,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灯火依稀。
竹篱映水青,古屋参差陈。雨打芭蕉,屋檐纸窗润湿,清爽竹林间,茅舍静怡。
稍时疏雨乍过,月色明朗,人语不传,惟闻山鸟唤晴,草蛙鸣动而已。[竹篱……而已:改自赵垣《云阳洞北小刚记》。]
月下竹林,凌风飒飒,河畔,玄渊一袭素霜色长衫,合着双目打起一套看上去很温和的拳法,形似太极,如风如影,竹叶翻飞。月光投进水里,水面将光线映照在玄渊身上,他白色的身影空灵如幻。他似乎是在安抚内心的某种冲动。或许就是,他体内的荼毒。
玄渊一般只穿乌鸦似的黑色,一顶斗笠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从未穿过浅色,也很少清晰地流露情绪。不知是否源于此,眼前的人与平日里眉宇冷硬的玄渊不一样。
这个人,似乎是脆弱,似乎是无助。
这似乎才是本来的玄渊。
熹月扪心自问,为何之前毫无察觉。眼前的人,失去了平阳先生神秘的光环,他只是个普通人,但他决定的路,却不是普通人的路。
一瞬间,熹月明白玄渊和碧虚郎的区别了。两个令人心生寒意的人,其实是完全不同的。碧虚郎的阴寒是对所有人的,那是接近于张狂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虽说他有自己的法则,但不能确切地说他站在哪一方,亦正亦邪更像他。但是玄渊身上的冷漠不同,这种漠视是对整个世界的疏离,属于一种强烈的戒备心理,他的寒,是对敌人的,在与玄渊相处久了,熟悉他了解他了,就不觉得他冷漠了。
熹月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变化,是不是来自于对身世的已知,现在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多多少少,向他弥补点什么。
“熹月?”玄渊收势,垂下手臂,侧着身看她。
“打扰你了?”
“没有,只是活动活动身子。”玄渊保持着姿势,“有事吗?”
“竹河去明玕了,那两个人太吵闹,我出来散散步,寻个清净。”熹月走过来,“可以吗?”
“当然。”
熹月抬手示意:“你继续,我不说话。”
玄渊默认,转身继续练拳。
玄渊的衣服很薄,微风里,轻轻飘起飘落,雨水打湿了他的薄衫,肩膀和手臂处能隐约看到他肌肉的轮廓。他的脚步轻盈,不会扰动此时此刻任何生灵的睡眠。无声来去,这是玄渊一贯的风格。
月光映在他身上,熹月忽然觉得,总有一天,玄渊会离开,向蒲公英一样,飘散在风里,抓不住一点痕迹。
白衣与月色相得益彰,难怪这是个能给亭子命名为夜光的人。他从来不是一摊深不可测的死水,他是隐藏在水底的、那道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
玄渊再次收手:“怎么了?”
熹月回过神来,连忙否认:“没有。”
“没有什么?”玄渊走过来,坐在熹月身边。
“忽然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熹月用手捋顺着头发,借此挡住自己勉强的笑,“错觉吧。”
“大概是衣服?”玄渊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子。
“你生气了?”
玄渊扭头:“为什么?”
“嗯,罗大哥和琅歌玩闹,打翻了水盆,然后弄湿了你身上还有你的包袱,你只好向竹河借衣裳。”熹月慢吞吞地说道。
想到琅歌慌张的小表情,以及罗骁迅速拿出自己臭烘烘的衣服的样子,玄渊忍俊不禁,他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下,低头说:“我没气,其实他们俩挺有趣的。”
玄渊的神色很放松,这潜移默化地使熹月也轻松不少。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是男孩儿,会怎么样。”熹月道。
玄渊侧脸,问:“怎么忽然想这个?”
“……就是忽然想到的,”熹月不敢提起耿介,但是她相信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玄渊会是耿介,或者会成为比耿介更优秀的将领。
“那你的答案呢。”玄渊并未在意熹月的理由。
熹月向玄渊讲述了很多琐碎的家事,更多地提到了南岸夫妇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也说了自己是男子的设想,玄渊一直没有打断她,垂着眼眸,静静倾听着,倾听着。
熹月的描述很详实,如同她曾经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她确实见过生活在南家的男儿如何成长,但那个人,终究不是玄渊。
这是一场幻觉般的场景,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那么玄渊原本的日子,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可以选择如同耿介,金戈铁马、驰骋沙场,他也可以像熹月一般,不与世争,稳稳妥妥,遗世独立,慢慢长成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享受本来的闲逸人生。可是,他同时失去了这两个选择的权力,他的命运被生生扭曲,甚至可以说,他作为牺牲品,承担了一切责任。
“怎么不说了?”耳边的声音消失了,玄渊侧目。
熹月把头埋在臂弯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说这些也没用。”
过了好一会儿,玄渊低声道:“知道了,就足够了,也没有遗憾了。”
熹月心里一动,确定答案一般地轻声问:“玄渊?”
“……嗯。”
熹月微微扭头,透过臂弯的缝隙偷看玄渊,玄渊坐在身边,坐在一片竹影下,又看不清他了。从河边月下离开的他,竹林影子里的他,又成了玄渊。
“玄渊啊。”熹月不自知地说出了声。
这一次,玄渊没有回答。
夜色里,何处的鹧鸪,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一场秋雨一场凉,翌晨,果真冷了许多。
竹林深处,擦着地面,掠过飘忽不定的雾岚,缓缓流淌着,它们忽而相聚,忽而飘散,不论它们追寻的是什么,待到太阳升起,它们便会消失在金色的光辉中。
竹篱外露出人影,小扣柴扉,柳自如不请自来。
时间太早了,只有玄渊独自在院里打水,其余人都还未起。
“柳先生?”玄渊放下水桶。
柳自如双手插在袖中,垮着肩,和善一笑:“你可想明白了?”
玄渊轻微叹息:“我只觉得已经很接近了……但是,没有。”
“哎呀,你啊,总把事情闷在心里,其实,你身边有那么多人呢。”柳自如拍拍他的肩膀。
在乘风人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柳自如就曾来过,他私底下告诉了玄渊河边的茅屋,说竹河是在那里想通的,如果他也心有疑惑,不妨去静静心。
疑惑尚不得解,心倒是静下来了。
听到柳自如的说话声,琅歌醒来,拖拉着衣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眼睛,迷糊着道:“小叔叔不在呢。”
柳自如袖子一甩,单手背在身后:“有些事情,竹河是不会告诉你们的,但是你们有必要做好准备。”
“我去叫大家。”琅歌立刻清醒过来。
“慢,”柳自如轻声道,“这件事不宜声张。”言外之意,来得早,自然是为了避免被其他人看到。
琅歌看向玄渊,玄渊微微颔首。
“二位随我来。”柳自如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上午的时候,钟岚心和竹河回来了。
“什么味儿啊?”罗骁看向竹河。
两人各背着一个筐子,几乎溢出来的金灿,伴着浓郁的芬芳。
“八月桂花香,你说呢?”熹月笑,拍了拍罗骁,“愣着做什么,去帮忙啊。”
“好嘞!”罗骁应着话,几步上前借下筐子。
竹河揉揉肩膀,无奈道:“木樨花瓣,能有多沉啊。”
钟岚心也放下竹筐,道:“幸好你们留到中秋,父亲也醒了,终于能好好过个团圆节了,做这些,也更有兴致了。”
“钟老庄主好些了吗?”熹月问。
钟岚心的眼睛略显浮肿,但精神还好,她浅生说:“长野陪着呢。顽老有心,现在稳定多了,只是,还不认得我们。”
“钟老庄主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会好的。”熹月安慰道。
“嗯。”钟岚心抬起头,忽然露出笑容,“会好起来的,所以我想好好张罗今年的中秋晚宴,熹月,和我一起做这个吧。竹河都不肯做,今年人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这是自然。”熹月朝着罗骁挥手,“力气活就交给你啦!”
罗骁叉着腰,连声答应。
“喏。”竹河递过一把斧子。
罗骁接过来,傻呵呵地问:“干嘛?”
竹河指指外头:“砍柴。”
“我不认路。”罗骁抗议道。
“儿子!”竹河邪魅一笑,招呼草籽出来,“给你罗骁叔叔带路!”这样轻松附带着调侃的表情,与琅歌才切实地相像起来。
草籽跑出来,见到罗骁露出一丝胆怯,但似乎是不愿父亲失望,于是把手里的笛子别在腰带上,点头答应了。
于是,一大一小,大的虎背熊腰,小的小心翼翼,走出了小院。
竹河满意地溜达回了禅室。
钟岚心撅起嘴:“你看看,都是自如兄带坏的。”
这几个人性格迥异,反而格外合拍,熹月忍不住笑起来:“他们是志同道合。”
“哼,我看是臭味相投吧。”钟岚心拍拍筐子,“不理他,走吧,我们做我们的。”
小而温暖的厨房,很快芬香四溢,浓郁的甜味顺着炊烟,弥漫开来,清淡惯了的竹林里,平添了一抹艳色。
熹月从未亲手做过如此精致的点心,钟岚心手把手地教,金鱼样、元宝样的点心,渐渐排列在案板上。
点火上屉,钟岚心调整好火候,对熹月说:“我们也歇会儿吧。”
小院清风徐徐,倍感舒爽,禅室里传来琴音,如同一泓静水,微风落叶,扬起小舟,悠闲地顺风顺水。
“他第一次弹出这样的音。”钟岚心望向禅室的方向。
熹月也看过去,窗户露出竹河半个背影,他沉浸在自己的音海中。
“他说自己不是元家人了,并非任性。”钟岚心湿漉的发梢贴在脸上,露出白皙的脖颈。
“这是何故。”
钟岚心转过身子,搓着手上的面粉,道:“他,已经不行了。”
“啊?什么意思?”熹月捂住嘴。超凡的想象力,不同于元家手艺,这是元家代代相传的标志,是血脉相连的。
“只是变成普通人而已。”钟岚心看着手指尖的面粉剥落,细细碎碎。
熹月安慰道:“但他还是元家人,这不是改变了容貌、改变了特征就能决定的。”
“我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元家人,他,只是他,就好。”钟岚心仰起头,看着风,卷起叶子,“我遇到的,就是竹河,我嫁的,也是竹河。”
熹月明白自己多虑了,也轻松一笑,忽然想到了早上的情景,问道:“说起来,我发现草籽,他好像很沉默。”
“嗯。”钟岚心道,“确实。他是个心思细敏的孩子,他善于观察,总能看到很多旁人不会留心的东西。他虽不了解具体情形,但因为知道我们的心情,也从来不问。我一直想,等他再大一点,就告诉他。”
“草籽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很体贴。”熹月道。
“我们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村子,他没有什么伙伴,总是一个人。”钟岚心手上的面粉搓净了,她又揉起手指,“我原以为是因为距离,后来我才知道,是别家小孩,在刻意疏远他。”
“疏远?”
“竹河的相貌,若非了解之人,怎能轻易接受?我不怪他们,但是草籽……”钟岚心深吸一口气,“草籽真的很努力地对别人好。后来,他听到了那些孩子背后说了些难听的话。草籽说他听到了,但是那些孩子不承认,他当时也并没有强辩,但自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出去了。”
“岚心……”
“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他选择相信我们,相信我们这样瞒着他的父母,但是,他几乎不说话了。”钟岚心垂着头。
“我看草籽,他内心很丰富,他希望与我们接触,与这个世界交流,他有在找寻自己的方法。”熹月说,“岚心,要给他时间。”
钟岚心勉强一笑:“这个孩子,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乖巧得令人心疼,我反而宁可他调皮些,像村子里的普通孩子一样。”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途径,草籽与众不同,或许就是因为,他能成为别人成不了的人。”熹月认真地说。
“谢谢。”钟岚心轻声道。
忽然,熹月远远听到了说话声:“是罗大哥回来了?”
回来的不仅是罗骁,还有气鼓鼓的琅歌。琅歌抱着草籽,笨拙得就像个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可是他面色铁青,疾步而行,显然在气头上,而后面,罗骁左一步右一步地跟着,慌里慌张地解释着什么。玄渊走在会后面,不紧不慢的。
走进小院,琅歌轻轻放下草籽,还是不肯理睬在他身后绕来绕去的罗骁。
草籽滚了一身泥土,衣领都扯破了,手背和脸颊上有擦伤,微微渗出血珠,他的小手握着半截竹管,熹月记得,那是琅歌送给他的竹笛。
草籽垂着头,嘴唇直打哆嗦,脸色很不好看。
“儿子,来,娘亲看看。”钟岚心走上前,揽过草籽的肩膀。
草籽有些别扭,慢吞吞地蹭过来。
钟岚心温柔地抚摸着草籽的脸,轻声道:“我们回屋里换身衣服好吗?”
“顽老留下了跌打药,我去拿过来。”熹月说。
当草籽脱下衣服的时候,熹月差点惊叫出来。
瘦小的后背上,斜着一道狰狞的伤疤,炸裂开来,如飞腾搅云的蛟龙,触目惊心。竹河曾说,他险些杀了自己的孩子。原是,如此惊险。
钟岚心熟练地给草籽擦上药,又去厨房端来一碟桂花糕来。
“好吃吗?”
“嗯,”草籽一点一点往嘴里抿,像只小松鼠,“味道好重。”
“咸了?”钟岚心也尝了一块,“不会呀。”
“药的味道,好重。”草籽软软地说。
钟岚心听了,会心一笑,使劲揉揉草籽的头发,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小坏蛋。”
草籽咬着软糯的桂花糕,嗤嗤笑。
他的情绪已经平和下来。
钟岚心将他留在屋里,和熹月走出来。
琅歌还在生气,罗骁还在解释。
“琅歌,我真不是故意的,他们就一群毛孩子,草籽也离他们远远的,我就一眼没看着,我……”
“罗大哥,琅歌。”钟岚心摆摆手,示意他们小声些。
禅室的琴声,一直没有停顿。
“不怪任何人,琅歌,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钟岚心叹息。
罗骁急得停不住步子:“不是,为什么啊?”
“我家,有点不一样。”面对罗骁,钟岚心做不到像对熹月那样,说心里话。
于是,熹月给了罗骁一个锋利的眼神,堵住了他的嘴。
琅歌懊恼极了,胸脯起起伏伏,他使劲甩甩头,道:“所以,我的样子,也是原因之一?”
金色的飘逸长发,水晶样的紫色瞳仁,微妙的相似感,这一切,都会给不知情的人,带来极度的不适。而那些村民,都只是勤勤勉勉的小百姓,他们谨小慎微地守护着自己的家,他们也不懂,江湖之大。
“琅歌,能拜托你,再给草籽做一只笛子吗?”钟岚心看向琅歌瑰丽的眼眸,诚恳地说,“他一直避免与村里的小孩正面冲突,他一定是很喜欢,才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