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地平线,天空和大地完全被黑暗掌握,禅室里,竹河盘膝而坐在桌榻旁,手里卷着琴弦,旁边的琴已经初具轮廓。用了一天,回忆了十余年,竹河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大漠的黄沙、驼铃的声响,已经那么遥远。他轻轻叹息,想饮口茶润润嗓子,而茶盏已经空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前辈。”熹月出现在竹河的视线中。
“熹月?”
“我烹了茶。”熹月走进来。
竹河接过茶盏,茶香四溢,令人舒爽,竹河称赞道:“我都不知道,我家的粗茶也可以有这种清香。”
“家母喜欢饮茶与下棋,我自小看着。”熹月说。
看熹月的表情,不像是来闲谈的,竹河问:“你不会是来找我饮茶下棋的吧?”
熹月摇头。于是竹河扬手示意熹月坐下聊。
“离开嵘州城后,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最近,一桩桩一件件,让我惊心动魄,或许是我太紧张了,对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过于敏感。”熹月捋顺着头发。
竹河用两根手指捏着茶杯的盖子,一下一下地碰着茶杯:“所以呢?”
“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诞,但是,果然我还是有些在意。”熹月支支吾吾。
“哦。”
“照理说是不会的,可从青州、到豫州,在到姑苏,我总觉得玄渊有事瞒着我,原本我以为是他中毒的事情,但是,我知道真相后,那种感觉还是存在,我……就算是我猜错了、误会了,我也有必要确定一下。现在不是心存疑虑的时候。”熹月顿了顿,抬起头,看向竹河。
竹河撂下杯盖:“他瞒着你,你却来问我?”
“这个问题,我不好问他。而且,是您在白天时,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不得不问。”熹月直起身子。
“我,好像说了很多。”
“您说:‘平小姐聪慧。’我没有听错。”熹月道,肯定的语气。
“……”
熹月见竹河沉默,更加怀疑:“我提出蜀地时,您的表情让我感觉到,我本就应该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来龙去脉。”应该两个字,她咬得很重。
“熹月……”
“您还称呼了南什么,您没有说完,但那个时候您是要对玄渊说话吧?所以,我想问,到底谁是平小姐?”熹月深吸一口气,“到底谁,才是南府的孩子?”
竹河卷着琴弦,哑着嗓子:“他不想你知道,你就不要知道了。”
“我不必知道我是谁么?”熹月追问,“我,可能不是我。”
窗外月色皎好,秋蝉吟吟,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飘进禅室。
“前辈,他人不在这儿,我也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我必须知道真相。”熹月急切道,“如果,我才真正是平阳先生的孩子。”
这句话触动了竹河,竹河扬手,把缠成一团的琴弦抛到一边,往后一靠,低着头,轻声说:“你的真名是平靖,他叫南天翊。”
现实印证了猜测,熹月比自己预想得冷静许多。她眼角一抖:“平靖?”
“稳定安静之意。”竹河道,“当我见到你们时,他叫你南熹月,我不知何故,但不好声张,却还是露出马脚,是我的失误。见到琅歌,我有点失控。”
“在嵘州时,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感叹了一声。”熹月的脑海里回荡起南岸将军无比感怀的一句长叹。
“偏偏,天意啊——”
难怪,母亲对这个新来的护卫如此信任。原来,他才是他们的孩子。
“我本以为,他是说天意偏不怜悯,原来,他是在叫我,和他的名字。”熹月按捺住心口,她的心飞快的敲打着,要从胸膛里逃出一般。
“是,哪个翊字?”熹月抬头。
“立羽之翊。”
“天翊,便是辅佐上天,展翅翱翔之意,果然,那才是爹爹会取的名字。”熹月大口的呼吸着,“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立字,我闺名翩翩,又都有一个羽字。立于羽者,乘风之人。啊,天呐,我早该想到,在翀迎的时候我就该想到……”
“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熹月,别多想。”竹河拍拍她的肩膀。
熹月的脸上出现一种慌乱,那是在被赶出嵘州城时也不曾出现的慌乱:“该接替平阳先生,调查乘风盟的,原本,应该是我?而他,他才是真正无辜的?”
“熹月,这里没有人是有罪的。”竹河看着熹月的眼睛。
“前辈,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身份会互换?”熹月恳求道。
竹河点点头,说:“你冷静下来,我知道被隐瞒的滋味,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南岸的孩子,其实是个男孩儿,名叫南天翊,而平阳的孩子则是女儿,单名一个靖字。南岸与平阳堪称生死之交,甚至可以说,是在南岸的劝说下,平阳才停止了游历九州的脚步,安家落户。
在事发之时,南岸提前得到朝堂消息,他撒了个小谎,将夫人儿子与平阳一家藏到蜀州西南侧的深山里,准备自己只身面对剿匪军队。前一天夜里,大地震动,天色晦暗,南岸心说,果然是大事即将发生。于是,他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蜀州军营。第二天,剿匪军到来,就在南岸和大军碰面的时候,有兵来报,称西南着了山火。领军将领和南岸是旧识,这差事本就让他为难,一听山火烧了好几个村寨,两人一合计,决定将蜀州军与剿匪军合并,先救人要紧。
大火烧了足足七天,山林一片死寂,黑烟包裹了天地,不停有灰烬和树木的碎片,从天空洋洋洒洒,大地炙热,满眼黑灰,了无生意,犹如地狱。
南岸很紧张,他一直没有见到妻子与平阳,也没有得到任何只言片语的消息,这使他坐立不安。
直到半个月以后,安顿新找到的受灾村民时,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
看到南岸,南夫人怔住了,她仔细注视着南岸,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哭都哭不出来。待南夫人缓和下来,她告诉南岸,那不是普通的山火。
火焰,是从大地深处喷涌出来的。
平阳察觉天象异常,提前将两位夫人和两个孩子送出来,走到半路的时候,大地深处发出低沉的轰鸣,溪水瞬间干涸,溪谷的缝隙里渗透出红色的光。
正值深夜,村民都在熟睡,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不知情。
平阳决定去村子里报信,但山脊两侧各有一个村落,分身无暇,南天翊便提出自己去那个比较近的村子,而两位夫人腿脚不便,先行几步,等他们通告了村民自会追上。
南夫人虽然担心,但她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天翊聪敏,身子灵巧,她相信自己的孩子。
于是,他们兵分三路,准备到夜光亭汇合。
“但是,平阳先生和玄渊都没有回去。”听到这里,熹月已经预料到了后面的事。
竹河点头:“是的。平阳先生和玄渊都没有去夜光亭,后来那里也被山火侵扰,两位夫人只能跟随附近逃难的山民队伍,在山里躲了半个月,直到被救援的军队发现。”
“平夫人……”熹月话说到一半,自己也不知该怎样称呼了,只好说,“平夫人不在了?”
“在见到南岸将军的那天早上,南夫人醒来时,平夫人已经不在身边,只留下了你。”竹河道。
“她去哪里了?”熹月问。
竹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恐怕,玄渊他都不知道。”
“什么?”
“她从此失踪了,而且平阳先生和玄渊也就此消失踪迹,江湖皆称,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竹河道。
“据我的观察,爹爹虽不知平阳先生与玄渊的下落,但他是坚信他们还活着的。我现在觉得,爹爹一直在等他们。”回忆着嵘州试武大会的场景,熹月说。
竹河转转脖子:“这并不令人意外。”
熹月想到素未谋面的平夫人:“那平夫人又是为何消失的?”
“平阳先生选择的人,怎会是凡夫俗子?”竹河说,“她是一个母亲,我看着岚心,便知道了做母亲的心意,不到万不得已,母亲是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的,她一定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我猜测,平夫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很高。而她,应该是知晓整个过程的真相的。”
“但愿如此。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玄渊为何不见爹爹?”熹月疑惑,“他本可以的。”
竹河:“我晓得的,已经全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至于玄渊多年不去见亲生父亲的理由,自然要问他本人。”
熹月笑着摆头:“他不会告诉我的,我也不能问。”
竹河:“是啊,这事儿,他本来就想瞒着你的。”
熹月苦笑不语。
“恐怕,依着平阳先生的性格与本领,他的安排,远不是我们见到的这么简单。”竹河说,“对了,后来南将军乘风人的罪名不知怎么,就被取消了,官方说法是山火天灾,救援及时,将功补过。不过,这里面含糊的东西太多。”
“哦?”熹月有些心不在焉,“是吗。”
“你好像不太好奇了。”竹河抬眼。
“忽然知道我不是我,还有点缓不过来。后面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放下不管,我记下了。但现在,这一刻,我的思维缠在父母的身上,我分不出心思。”熹月紧握着衣角。
“是这样。”竹河道,“我懂,没关系,还有时间。真相不会被篡改,会水落石出的。”
熹月忽然站起来:“多谢先辈如实相告,如果被蒙在鼓里,我可能会错过更多。总之,您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谢谢您。”
“你要去哪里?”竹河仰着头。
“我现在,只是特别想见他而已。”熹月说完,匆匆出去了,连禅室的门,都忘了带上。
踏着风里飘落的竹叶,跑进竹林深处,熹月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都是泪水。
她靠着一个粗壮的竹子,自嘲地又笑又哭。
“我赌你根本不敢见他。”温和典雅,带着一丝薄薄的慵懒,是柳自如的声音。
“柳先生?”熹月连忙用袖子抹着脸颊,“你怎么在这儿?”
柳自如轻飘飘地丢过一方绢子:“来来用这个,唉,你可是姑娘家啊。”
熹月破涕为笑:“我哪有资格顾虑这么多。”
柳自如还是一贯的白衣散发,他蹲在熹月对面,抱着手臂,道:“何出此言?”
“你是来安慰我的?你都听到了?”熹月径直坐下来。
“原是找竹河下棋的,无意间听到你们说话。”柳自如道,“你发现了?”
“没有,猜的。”
月明朗,风飒飒。竹叶纷飞,声音起起伏伏。
“多好听的声音。”柳自如陶醉于竹声,眯起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
熹月扬起脸:“如果风知道发出声响的其实是竹叶,风会不会伤心?”
“什么?”
“我是说,您有没有偷过别人的命运?”熹月道。
柳自如露出了差异的表情,他笑了:“我偷过那么多东西,却没偷过命运。”
“果然……嗯?偷东西?”熹月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很奇怪的内容。
柳自如一歪身子,盘腿坐下:“以前,我是个贼。”
听了太多意外的话,熹月已经惊讶不起来了。她是曾觉得柳自如和顽老几分相像,本以为是同为医师之故,原来,竟还有这个。
“你不奇怪?”于是柳自如好奇了。
“嗯嗯,”熹月摇头,“顽老也是。”
“哦!”柳自如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我可不想和他一样。”
熹月连忙解释:“我的意思不是……”
“好好,”柳自如摇摇手,“现在还那么失落么?”
的确,被柳自如打断了思绪,现在,熹月头脑的热度才真正降下来了。
“愿意听听我的话吗?”
熹月紧抱着双膝,半晌,她微微点头。
柳自如也不是生来就是世外谪仙人的,不过,他当真是个头脑聪明的人。
幼年时,他家里也算是个书香门第,所以给了他极高的品味与才学,当然,他的名字也不是柳自如,而是古板又晦涩的正经文字。在他八九岁时,家道中落,又熬过了几年,父亲决定归乡,可柳自如心气高傲,偏就不喜欢回乡务农,于是途中独自逃跑了。
几经辗转,柳自如来到姑苏,凭借着小聪明,游走于茶馆戏楼、码头巷道,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脚夫乞丐,到处都混了个好人缘,更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过于灵巧的手脚,饶些铜板过日子。自然,他不甘于游走市井。待他长成,他更加大胆,自号雅贼。他给自己编了个琴师的身份,在琴馆演奏,演奏时顺便察言观色,寻觅下手对象,或偷或骗,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讨不来的。
然而,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柳自如,到底也栽了一次,也只栽了那么一次。
那是个中年人,听口音来自西北关外,似乎是来会友的,衣着相貌皆是不凡,在琴馆他一眼就相中了。
此人耳力超常,柳自如就琢磨着,行骗没什么意思了,但若能从他手里偷得什么,岂不快哉。后来,他就瞄上那人手里的长箫了。
于是乎,他精心谋划后,开始付诸行动。
此人似乎来头不小,身边人不多,但看得出都是高手。
柳自如自称雅贼,我在暗处你在明处那没问题,但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手,他就不行了。缘此,柳自如格外谨慎。
后半夜,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柳自如溜进了那人的客栈,自然,他不是无备而来。
他爬在屋顶上,顺着走廊的窗口,往里丢了一只耗子。不出片刻,就有个人走出来了,见是耗子走动出声,便回去了。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柳自如又丢了一只,那人又出来查看,如是者三,里面传来等了说话声。
“又是耗子?”
“嗯,”没好气的声音,“这家客栈怎么回事啊?唉,扰了我的好梦!”
当柳自如再往里面丢石子的时候,也没人出来查看了。
这就是柳自如的投石问路。
见里面的人消除疑虑了,柳自如就钻了进来,这客房的门,他提前动过手脚,有一块板子可以打开,柳自如顺利地溜进屋里,那中年人果然正在熟睡,但是,当柳自如摸到那把长箫时,中年人的手突然抓起长箫,手腕稍微用力,柳自如便被那长箫打飞在地。
“你说的那个人,是让前辈吧。”熹月道。
柳自如羞涩一笑,挠挠头发:“不错。”
“所以,你才会对竹河出手相助。”
“对,投桃报李。他们家的人,都用不着自报姓氏。”
熹月:“现在,你已经不只是聪明,而是睿智了。”
“是他跟我说,说可以不做英雄,但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善人。”柳自如缓缓道。
“你听了?”
柳自如摸摸如瀑长发:“他来拜访的朋友,正是钟老庄主,说实话,我一个街头混混,是惹不起他们的。”
“他原谅你了?”
“没那么简单,他把我送进山里面的道观,告诉我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柳自如把玩着竹叶。
熹月咋舌:“那你就乖乖听话了?”
“元先生走了,可还有钟老庄主在啊。”柳自如撇嘴道,“不过,道观清净,耳边安静下来,倒是舒服得很。我师父是个药师,整日研究丹药,我那点儿医术就是这么学的。我本以为我的命不该是农夫,但,也不该是那副模样。我并不喜欢扎在人群里混日子,以前我都没发现这一点。”
“那,柳畔的生活如何?”
柳自如双手枕在脑后,往后一靠:“美极了。”
熹月羡慕道:“我也很希望过上柳畔的那种生活,不过嘛,我没有资格逍遥。”
“你指玄渊?”
“是,曾经不是为他……”熹月使劲摇摇头,“现在,是因为他,至少是我不能回头的原因。原本,做这些的就应该是我。”
柳自如收齐脸上的痞笑,正色说道:“我不曾偷过别人的命运,不是因为我的本领不够,而是因为,命运这种东西本身就不是能被偷走的。不过,如果你坚持认为你与玄渊互换命运那也无妨。我是意思是,既然到你手上了,那就是你的,好好经营便是。”
熹月没回答。
忽然,一阵风吹来几片椭圆形的叶子,这里是竹林,不知是何处的树。柳自如拾起来,眯眼敲着边缘的黄色,递给熹月:“你瞧,只一叶,便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