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夹着竹香,格外清爽,竹河在井边打水。井台是新搭起来的,井口只有及膝高,由灰白的大石头堆砌成。竹河手臂一软,险些将木桶掉进井里,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扶正了木桶。
竹河大汗淋漓,白净的左脸汗珠晶莹,狰狞的右脸汗水滑不下来,尴尬地挂着,只有动作幅度很大时,才会突兀地甩下来。他垂着眉眼,用布满伤疤的手拂开琅歌的援助,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水桶上,提着水,吃力地挪步。
琅歌露出担忧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元昱笑不是这个样子。
“小叔叔,你为什么放弃了原来的名字?”琅歌忽然问。
竹河把水倾倒进水缸里,放下水桶,面色微微涨红,胸口起伏得厉害。
“竹河?”
“呵,”竹河的头发垂下来,几分颓废,他说,“果然,这个样子,不能称为元家人吧。父亲一定会这么说。”
“爷爷?”琅歌道,“可是,父亲说过,他老人家最喜欢你了。”
“或许吧,曾经。”竹河摇摇头,“年轻的时候,我更像现在的长野,野性十足,而元家的孩子,大多数的性子是静默些吧。”
“嗯……”琅歌自己也不是过分闹腾的孩子,草籽更是一样。
竹河辛苦地牵扯着嘴角,他笑起来有些可怖,看不出意义,他说:“可是元家人,世代族长皆为长子,而长子体弱,鲜有高寿。”
琅歌眼角颤了一颤,抿抿嘴,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所以,身为弟者,鼎力辅佐便成了义不容辞的责任。”竹河的手臂支撑在缸沿上,“我成了这样,什么都做不了了,无益于元家。”
“这就是你不回家的理由吗?你真的以为,你对于元家人来说,只是可以随便放弃的棋子吗?”琅歌严肃地说。
竹河干笑着摇头,头发垂在脸上,看不清他的眼睛:“我的出走是我的任性,我不能牵扯进整个元家。”
“你到底把我们看成了什么?”琅歌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听到争执声,乘风人和草籽从屋里走出来,草籽小小的身躯一抖,显得十分紧张,熹月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草籽仰头看看熹月,熹月摸摸他的头发,蹲下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听了这句话,草籽走上前,拽拽父亲的衣角。
“爹,您告诉哥哥吧。”
竹河抬起左手,捧起草籽的脸,草籽眼睛的轮廓也像他的母亲,瞳仁乌黑而明亮,但是那样纯真的眼神,代表着他们,血浓于水。
竹河深深地叹息。
有日光,但还是落雨了,星星零零的水滴,许凉。
十五年前,泰康四年,元家受到噩耗,元老族长在南方重伤而亡,同行者无一归来。当时,正值乘风人被全面追杀的余波未散,未避免牵连族人,身为阆风六士“让”字号的元老族长,只带着随身的几个人离开了大漠,同时暗地里力所能及地帮助乘风人逃脱追捕。
在一个地方,让前辈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但是他也因此重伤,最终仓促离世,甚至可以说,他是以死明志。年轻的元昱笑看到了他最后一封书信,执意查明真相。当时,让前辈阆风六士的身份,只有长子元昆笑知道,但他又不能声张,只能生生阻拦幼弟。但是,元昱笑自小性格张扬,他不肯服气,趁夜出走,按照地址,寻访父亲踪迹,并与家人断了联系。
元家人一贯的严谨小心,最初的几年,元昆笑不敢张扬寻找幼弟,待到风声过去,却再难寻觅了。
“您,找到那个地方了。”玄渊道。
竹河的手指触摸着脸上的狰狞,皮肤是麻木的,只感觉是两个地方碰在了一起,不疼,不痒。他苦笑道:“是啊,去了,见过了,才会知道,父亲为何不许我们去找他。”
“是……蜀地。”熹月猜测。
竹河一笑,也猜得出她为何知道,声音细弱游丝,几个字含糊而过。
元昱笑,现在只能欲笑而非笑。或许,曾经的元家少公子,可以做个顶级的制琴师,他可以潇洒江湖,可以像柳自如一样以雅得名。但是,他的一生,就此改写。
在那场漫天地火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搭上了一艘货船。只待一天,他藏身的货仓有人进来,看到他,船夫像看到鬼一样惨叫,聚集了一大群人将他驱赶出来。码头人多,人们很快将他围起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又不敢上前。元昱笑瑟缩着,他头顶的日光,明晃晃的,那么刺目,使他无处藏匿自己的丑态。
这时候,有两个人同时站了出来。
一个白衣男子,拖着乌黑曳地的长发。另一个,是朴素衣装却出身名门的大小姐。
元昱笑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干净的床榻上。
窗外是茂密的竹林,隐约能听到流水声。
元昱笑不说话,那两个人也不多话,只是日日来照顾他,从未间断。一日,钟岚心说:“至少告诉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呀。”元昱笑沉吟许久,微微开口:“竹河。”
两个人,都没有再问别的。
从此,元昱笑消声匿迹,世间,多了一个竹河。
“后来,我留在了这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去寻找答案,而是平静地生活,娶妻生子。”竹河淡淡地说,“说到底,那个地方,我亲眼所见,说实话,我放心不下。”
“您知道要怎样做吗?”玄渊问。
“猜想而已,你要听吗?”竹河挑眉。
玄渊点头:“要。”
接着,竹河说了很多设想,提到了金玉蝶和亘石,也提到了很多无法想象的画面,但是除去提问的玄渊,乘风人都没有完全听明白。
罗骁沉吟片刻,插话道:“谁能稍微解释一下?我,我没听明白。熹月,你听懂了多少?”
熹月摇摇头:“我已经知道了理论,但是我想象不出来。”
“行了,等你们见到了,就会明白的。”玄渊道,“多谢前辈。”
竹河摆手,说:“只是那个地方,我真的不记得在哪里。”
“只是寻找具体的地方而已,这个不难。”玄渊看看熹月。
熹月下意识的摸到“夜光亭”的地图,恍然大悟。
“我不能阻拦你们,但是那个地方,真的很恐怖。”竹河低着声音,“我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
琅歌喃喃自语道:“大火吗……”
“傻孩子,不是大火那么简单。”竹河说着,看向玄渊,玄渊颔首回应。
罗骁忽然想到什么,说:“说起火,琅歌似乎对火不是很敏感啊,怎么您就……烧成这个样子……”
“罗骁!”三个人齐声提醒道。
竹河反而轻松地笑了,说:“无妨,无妨。我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不怕火呢?琅歌嘛,他多少不一样。”
“不是家族遗传吗?”熹月问。
“琅歌像他妈妈的地方,可不只是嗓音。”竹河解释道,“你们听说过无终国吗?”
熹月在怪志里见过这个词,回忆着说:“是那个传说中,建立在云层之上的国度吗?无终国,位于昆仑之巅,有传言阆风六士曾拜访于此,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传言有误,并非云层之上,而是高山之上,与阆风六士也没有过多关联。”竹河更正道,“槿娘是无终国的遗民。”
据传,若要到达无终国,需过三关。
昆仑之巅,常年狂风暴雪,迷雾重重,此中气候艰难,但唯有越过险岭、抵达山巅,才有可能在浓雾中找到入口,此乃第一关。而后,便可见到一处狭长的一线天,里面阴风作乱,看似只有一条路,实则如若迷宫,里面生存在奇异的蝙蝠兽,以人血为好,此乃第二关。穿过一线天,便是一片高山谷底,植被茂盛,巨大的古木密林中生长着一种奇特的鲜花,颜色魅人,气味芬芳,能够迷惑人心,心术不正者定难逃脱,此乃第三关。三关闯过,方能见到一方国度,名曰无终国。因为雪藏在昆仑山,才被误传为云上之国,更传出不少仙人奇兽之说。
无终国常年低温,阴寒之地,他们以女为尊。无终国人常年生活在高山之上,身体早已适应了家园异样的气候,万年冰川之寒积累于体内,使得内外平衡。大约是因此,他们才有可能对大火的高温具备一定抵御能力,当然,这也不表示他们不怕火烧,事实上,大火和浓烟对他们一样具备威胁。琅歌到底是槿娘的孩儿,自然多多少少遗传了这样的体质。不过,身居平原,体内阴寒过多可不好,相对应的,大火的高温愈发能够刺激体内的寒气,这反而不算太坏的事情。
无终国人还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非常聪明。
这种聪明,使他们建立了比外面的世界更加发达的生产与制度,无终国人的生活堪称十二分的幸福,不枉“世外仙境”的美称。但是聪明人,更容易被聪明误,人类是一钟很难知足的动物,外来人无法侵扰他们,但是无终国还是灭亡了,源于内斗。
十分可笑的事实,外人无法战胜他们,于是他们从内部散乱,自取了灭亡。
于是,高度发达的无终国,终究成了一个流传的笑话。
国破之际,有很多人选择逃离家乡,隐瞒身份,渐渐泯然众人矣。
槿娘和遥音仙人,就是那时的流亡者。
在辗转九州后,遥音仙人搭上了一只西域商队,携着槿娘出关西行,后在一家客栈遇到了年轻的元昆笑。
元昆笑不善言谈,被黑店缠上,推脱不清,倒是槿娘见义勇为,伶牙俐齿,三言五语,将那黑店老板绕得哑口无言,这便是二人相识的缘分。
听着父母年轻的故事,琅歌显得很有精神,道:“啊呀,原来是这个样子啊,爹爹可没说过这些……可是为什么娘亲也从来不提起呢?”
“好事与坏事缠绵不清,槿娘与元前辈的相遇,还不是以国破家亡为前提,提起来总会伤心的。”罗骁道。
琅歌望向西方的天空,簌簌秋雨,来自遥远的天际,他不知道现在无终国是什么样子,但是,即便险关重重,他还是很想去一次那个地方。
“前辈,您是不是说漏了一点?”玄渊忽然发问。
“什么?”竹河抬起下巴。
“蜀州那个燃烧烈火的地方……”
竹河抢话:“我真的不记得在哪里。”
玄渊摇头,说:“需要注意的只是不要被火焰烧到吗?”
“那不是平常的火,是来自大地深处的神火,为保万全自然什么都不碰比较好。”
“万一呢?”玄渊步步紧逼。
“那就会像我似的,变成这副鬼样子。”竹河不知不觉扬起声音。
玄渊:“还有?”
“没有。”
“前辈。”
“……”
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罗骁对熹月耳语:“他们这是,吵起来了吗?”
“玄渊这样追问不放,我才发现,似乎,前辈确实隐瞒了什么。”熹月小声回答。
“是流光吗?”琅歌突然想起昊离村。
玄渊与竹河齐齐闭嘴。
熹月问:“琅歌,你怎么想起昊离村了?”
“一直在说火嘛,我就想起了金玉蝶。那里也见过地火,会不会和蜀地的地火,同宗同源?”琅歌说出自己的猜测。
“哈!”竹河一歪身子,坐在井沿上。
“比流光还要严重吗?”琅歌看出竹河的意思,道。
竹河:“我没亲眼见过流光,只是有所耳闻,但大抵能想象得出。”
“小叔叔……”琅歌拉住竹河的双手。
“柳自如都没有办法,你们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想让你走得踏实。”竹河轻声叹息。
“没办法?踏实?”琅歌一下子变了脸,“什么意思?”
“嗯?”竹河也一愣。
多年不见,竹河还不知道琅歌的心思有多单纯。原本琅歌根本就没想到,是竹河的身体还有问题,只是简单地以为是还有别的事情。这下,竹河想不说清楚都不行了。
“你啊……”竹河忽然笑了,揉着琅歌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竹河伸出手,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掌,骨结坚硬地扭曲着。他说:“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
玄渊眉头微颤,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拉扯,背过去的手紧握成拳头。
“我,会像个疯子一样,攻击一切。但是我不记得,在发狂的时候,我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竹河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声音发飘,“第一次是在草籽周岁时,我差点杀了自己的孩子。”
草籽用澄澈的目光看着竹河。
“后来,这种状态变得愈来愈频繁,持续时间也变长,每一次发狂之后,身体会异常虚弱……总有一天,我会油尽灯枯。”竹河道。
罗骁透着飘了一眼玄渊,不知道他走到哪一步了。
熹月转头:“玄渊,和你不一样吗?”
“前辈没有碰到金玉蝶,是被地火直接烧到的,而我是中毒,所以大概,不太一样吧。”玄渊含糊道。
竹河看着玄渊,玄渊也看着竹河,两个人无声地对话着什么。
如果只是普通的地火也就罢了,但蜀地的地火更有可能是具有异常元素的流火,其威力是地火远不能匹敌的,而金玉蝶是流火的衍生物,是剧毒浓缩之精华,孰轻孰重,玄渊自知。但是竹河口中的发狂与失控,他并未想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疼痛和不适,比起失去意识伤害亲人,要好很多。尤其是现在,他已经距离终点很近了,没有时间重来。
琅歌忽然说:“之前,您拖着不见我,就是因为这个吗?”
按照竹河的话说,他在这里住了多年,但是屋子里有很多地方都有崭新的痕迹,因为被掩饰得好,从而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现在看,原来如此。
竹河略一颔首:“我不想你担心。”
“我去拜托顽老,他能治好玄渊,也一定能治好小叔叔!”琅歌是说到做到的性子,他转身跑到马棚,牵出天云,不容分说地往明玕剑庄去了。
“罗骁!”玄渊示意道,罗骁一点头,也速速跟上琅歌。
“前辈,”熹月问,“您不回家的原因,其实是这个吧。”
竹河温柔一笑:“算是吧,不要告诉他。”
“不过这下,他不查清楚,是不会回头的。”熹月望向琅歌离去的方向。
“南……”竹河只是微微张口,就停住了。
“嗯?”熹月和熹月没听清,一齐回应。
竹河一怔,迅速改口:“那,玄渊。”
于是玄渊回答:“怎么?”
“能不能答应我两个个请求?”竹河凝神道。
“前辈请讲。”
“第一个,顽老来后,无论如何,告诉琅歌我会没事,让他放心地离开姑苏。”
玄渊答应:“……可以。”
风突起,竹河的头发被吹得凌乱,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到万不得已,请让琅歌活下去。”竹河的声音清澈如水。
玄渊的回答穿透嘶吼的风声,十分清晰:“每一个人,都会好好活下去。”
竹河右手臂支撑在井沿上,左手按住头发,声音莫名含着凄凉:“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