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竹林将日光过滤成一灿翠色,熹月伏在窗边的桌案前,将最近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耿介。
元鹰已经和琅歌很亲近了,草籽似乎很神奇这只神物,只是不敢靠近,琅歌好一通哄劝,草籽这才将小手搭在元鹰光亮的羽毛上,眼眸里闪过一抹笑意。
“修能吾兄……”琅歌扒着窗口,念着信笺上的字,因为是倒着看,琅歌歪着头,念得很慢。
“琅歌。”熹月连忙双手拍在信笺上,捂住字迹,气急道,“不可以偷看!”
琅歌笑着:“原来,你写的不只是这件事哦?”
“琅歌!”
看着元鹰展翅离去,草籽露出一丝舍不得,对着空荡荡的天空望了很久。草籽这孩子,的确比平常的小孩寡言许多,但是在琅歌与他说话、玩耍时,他的眼睛却一直是紧跟着琅歌的。或许,这个孩子只是太寂寞了。
“耿将军的来信是怎么说的?”琅歌停止了玩耍,顺手用竹子做了个笛子,草籽不愧是琅歌的弟弟,稍微研究了一会儿,就能吹出几个悠扬的长调来。
熹月露出欣慰的微笑,托着腮道:“他那里已经好过许多,蜀州军也整顿得有模有样了。他这个人啊,到哪里都能出类拔萃呢。”
“啧啧啧,你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的表情。”琅歌故意大幅度摆着头,故作无奈的样子。
熹月探出身子,用笔杆敲在他的头上:“小鬼!”
琅歌躲了躲,又问:“只是,现在我们就把这件事告诉耿将军,合适吗?”
熹月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出神地看着草籽拿着笛子,跑出了小院。
“嗯?”琅歌追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不熟悉朝政。我告诉耿介,他会挑着有必要的部分告诉周彬蔚,不够我知道,至少现在,不告诉华帝才是上策。”熹月道。
琅歌回头:“为什么?”
“华帝,他是个多疑的人,从他的风格来看,他心思细敏,又十分孤傲。试想,这样一件可以举国惊动的大事,他毫不知情,而是由你,一个江湖人告诉他,你觉得他会怎么想?”熹月提醒道。
琅歌思索片刻,回答:“他会怀疑我,是不是给他下套了。”
“不错。”熹月道,“所以,我暂时只告诉周彬蔚,让他提前有所防备,再慢慢渗透给华帝,让他自己发现蛛丝马迹,方能以保万全。”
“唉,怎么这么麻烦。”琅歌叹气。
“是啊,所以我不喜欢官场,耿介也不喜欢。”熹月也感慨。
琅歌忽然想到了别的:“周彬蔚不是太子史学讲师吗,他能接触到朝政?”
“啊,我忘了告诉你们,他现在的新职位是谏官,虽然手上没有什么权力,但是我们若要在朝堂上找个人接手此事,那他必定是最合适的人选。”熹月道。
琅歌小嘴一瞥,小声嘀咕:“又忘了?我看你光惦记耿将军的事了吧。”
风起,竹林簌簌,隐约传来稚嫩的笛声,于是更显得安静。
连日疲惫之下,熹月靠在桌案前,在断断续续的笛音里,渐渐入眠。耳畔,琅歌还在小声说着罗骁,但是,声音慢慢远去了。
中午的时候,一只小麻雀忽然飞来,落到了罗骁肩膀上。这是驭兽术,是来引路的。罗骁一怔,继而他意识到是贺远,阿德的徒儿,以贺人,岱钦的幼女。
他起身的动作幅度很大,撞倒了椅子,先是有些慌张地左右环顾,忽然,夺门而出。
谁都没拦着他,也没有提出随他同行。
前天夜里,以贺人在才恩的带领下,逃脱了吴有生派去的追捕,藏身在郊外山林的陡崖之下。罗骁好容易找到了他们,却迟迟不敢上前,他藏在大树后面,听着以贺人轻手轻脚地做事。
“阿德?”贺远察觉到了异常,拨开与她同高的野草,找了过来。
岱钦的妻子见到罗骁,来不及撂下手里的活计,冲过来把女儿揽在怀里,十分警戒地怒视着罗骁。
“夫人,对不起。”罗骁低着头,发现夫人迟迟不语,方才抬起头,看到夫人眼里噙着泪,歪斜着身子,十分疲惫,眼里是燃烧着的愤怒与绝望。
“对不起。”罗骁一撩衣襟,直直跪倒在夫人面前。
“他,不回来了。”不是疑问,只是确定事实般的自言自语,那颤抖的声音,几乎变形。
罗骁的肩膀微微颤抖:“对不起。”
“才恩说,你不是我族人。”
“我……我只是铁阿骨的养子。”罗骁把自己与铁阿骨的关系和盘而出,毫不相瞒。
“你!”岱钦夫人高举起手里的洗衣锤。
罗骁不躲不避,直直地承受了岱钦夫人毫无力气的打击,洗衣锤闷声掉在地上。
“娘亲,别打我师父!”贺远刚要阻拦,岱钦夫人软绵绵地跪坐下来,双手抚摸着罗骁头上厚重的纱布,抚摸着他散落着坚硬胡茬的脸庞,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到岱钦一般。
“夫人……”
岱钦夫人泣不成声,似乎在说:“可是,你的眼睛,明明是阿骨的眼睛……”
罗骁的肩膀和手臂也有不轻的伤口,岱钦夫人轻轻解开纱布,用以贺的药膏敷在伤口上,仔仔细细地重新包裹。可是罗骁看得出,她分明,是在给自己的丈夫包扎。
以贺人渐渐围了过来,愤怒、悲伤、遗憾……人们的呼吸声,犹如狂风下的大海。
罗骁站起来,轻声道:“如今,我安家在大晋北境,建了一个寨子,那里就在凌县关口,可以送你们北上。出了关,到了草地和森林,不需要我,你们也能找到家乡。”
才恩微抬起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铁阿骨的养子吧。”罗骁轻声道。
蒙克脾气暴,显然不服气,只是人群外,有个年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好吧。”
人们让开一条通道,外围站着一个少年,尚未长成,身量稍显单薄,脸庞略显稚嫩,但眼底里是不亚于岱钦的果决。
“你是,新的族长吗?”罗骁问道。
年轻人说:“现在起,是。”
于是,罗骁用以贺人的礼节,以双手交叠,覆在心口,附身行礼。年轻的族长眉头一紧。
贺远小声喊了一声:“大哥。”
这么小,又是这么小,明明还是孩子。
“我族还有很多长老和叔伯,我可以带着族人们回家的。”似乎猜到了罗骁的心思,年轻的族长道。这也是对他的族人说的,这是他代替父亲,做出的承诺。新到承诺。
罗骁露出欣慰的苦笑,说:“我知道。我认识一个人,他也在这样的年纪,撑起了他的家族。更何况,你是岱钦的儿子。”
“是么。”年轻人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幻觉,眼前的人,不是陌生的异族人阿德,而是他的父亲。影子里,那么熟悉的、爽朗的笑,那么熟悉的、坚毅的肩膀。影子里,那个高大的人挥挥手,潇洒离去了。年轻人认真地点头,他已经做出了承诺,父亲放心地可以走了。
罗骁带着以贺人来到运河码头,而钟冰已经等在了那里,他指了指身后的大船,将一份文书交给了年轻的族长。
“少庄主都准备好了,沿途各个关卡,没有人会阻碍你们。沿着这条运河一路北上,可以到达嵘州,你们到了那里再转陆路,从凌县北上,是最快的。”钟冰解释完毕,又看向罗骁,“你走之后,少庄主吩咐我,把这些都办好了,算是明玕剑庄的一点补偿。”
年轻的族长双手接过文书,道过谢,又说:“其实,是我们耽误了你们。”
“错本不就在你们,而且,围剿中,岱钦又是唯一一个成功的。毕竟这里是姑苏,明玕与天宝斋都是老牌子,直接冲突造成的影响对我们很不利。说实话,是以贺人帮了我明玕的大忙。”钟冰道。其实,交手本身就是意料之外,更谈不上围剿,只是,让这些以贺人安心回家,才是头等要事。这两句话是钟长野交代的,事实模糊,但是意义够了。
罗骁说:“我会安排我霄云寨的人在那里接应,直接送你们出关,尽量减少在大晋的耽搁比较好,防止生变。”
“多谢。”年轻的族长说完,迟疑片刻,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我的家族,到底是怎么……”
“孩子,”罗骁打断了他的问题,“岱钦已经放弃追寻这个问题了,我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过去,而是怎样让现在还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这才是身为族长该做的。”
年轻的族长看看身后忙着把行李搬上船的族人,露出一丝疑惑:“我的父亲没有放下,所以让族人这么难吗?”
“你不能这么说。”罗骁道,“有些事情,需要挣扎,有些时候,需要放手。你和你父亲的处境,是不一样的。”
年轻的族长摇摇头:“我还是不懂,但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
小贺远在被抱上船之前,露出一丝忧伤,糯糯地摇晃着小手说:“我会想你的,阿德。”
不多时,大船上的才恩吹响口哨,告诉他已经准备就绪,年轻人摇手回应,转向罗骁,以手覆心,郑重地说:“我走了,阿德。”
大船扬帆,驶入巷道。
“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呐!”钟冰感慨。
罗骁用力蹬着眼睛,极力也忍不住眼里那炙热的东西。
年轻的族长,临别时的一声“阿德”,语调那么熟悉。恐怕,罗骁这辈子,都不敢再提起自己伊勒德的名字了。一个铁阿骨,一个岱钦,这个名字,有他们两个唤过,足矣。
罗骁望向岱钦离开的方向,在心里问:“岱钦你,你看到希望看到的了吗?”
不过,这里面的缘由,罗骁已经知道了,只是他并没有告诉年轻的族长。
他,不敢。
岱钦看到的石像,天宝斋门口那尊半目鱼的石像,确实是阿骨以贺的,只不过,那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阿骨以贺逃出大山的时候,就是赖叶人的第一次阴谋。他们曾想联络阿骨以贺,南北夹击大晋,但是淳朴善良的阿骨以贺拒绝了。于是,赖叶人手里的朝臣污蔑、陷害阿骨以贺,先帝才决定出兵北伐的,连着东胡人一并收拾了,而且出手比后来华帝对待乘风人狠辣得多。逃出家园之后,阿骨与以贺失散,铁阿骨想办法杀掉了那几个佞臣,也惹祸上身,逃了几年,最终还是倾尽了全族。再后来,岱钦率领着残余的以贺人出现在吴有生和赖叶人的视线,于是,他们又加以利用。
琅歌从火场救出的资料里,有些简短的记载,字字诛心。
罗骁不敢告诉以贺人,他们就在自己的仇人手底下,做了这么久的事,被诓骗了这么久。以岱钦直来直去的脾气,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他会怎样。罗骁不敢想象。
所以,请你们忘记仇恨,好好生活吧,如果说报仇,就请交给我阿骨一脉。请相信,伊勒德。
罗骁在心里,对着远去的帆影,这样希望着。
在河边吹了很久的风,太阳已经西斜了,沉甸甸地坠着。
回到竹河的小院时,罗骁正好遇到了急匆匆牵着马出门的熹月等人。
“又出什么事了?”罗骁急吼吼地问。
琅歌将草籽抱上马,自己坐在后面,指着后面一匹因为没有主人而有些不安的空马,道:“既然你回来了,就一起去吧。”
“土宝?”罗骁吃惊不已,“烈火和天云?它们是怎么来的?”
“自己跑回来的,”熹月解释,“钟长野放回来的,马鞍山别着信,让我们去一趟明玕。”
罗骁不敢耽搁,一跃上马。
“钟长野怎么没派人啊?”马背上,罗骁问道。
熹月道:“我估计,是因为咱们的马,自己跑比较快。”
“这么急吗?”
琅歌低头看看草籽,草籽仰头看看琅歌,一样的表情,都是疑惑。
一路上,从码头到行船,都有专人准备着,却不见明玕弟子。
明玕剑庄还是一贯的肃穆,只是安静地吓人,所有弟子尽数在练武场静坐,只有钟悟等在门口,不安地徘徊着。
“钟悟,这是……”话未说完,钟悟便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他只是说:“随我来。”
水路密道,绿树掩映的小岛。
刚刚上岛,就听到宅子里面传来了笑声,听起来是很开心的笑声,只是无形地显得有些异样。
对于声音,琅歌比旁人更敏感,草籽一怔,率先跑过去。
大弟子们皆守在门外,草籽挤过他们,跑进屋里,叫了一声“外祖父”便停住了脚步。
钟乙达钟老庄主歪坐在床榻上,对着自己儿子头上的翠冠笑个不停。但是屋子内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
长眠两年之久,对身体的伤害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赖叶人的毒物所害。一贯严肃的钟老庄主,在苏醒之后,智力宛若周岁孩童,遗忘了世事。他眼里的欢乐是真实的,但这样的欢乐,令在座的所有人,无不痛心。
“外祖父?”草籽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唔?”钟老庄主闻声,看到了这个小孩子,连连招手。
草籽慢慢挪动脚步,走到钟老庄主的床榻之前,伸出手。
钟老庄主也慢慢抬起头,轻轻地握住草籽的小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钟老庄主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样,再次环顾满屋子的人,往后一翻身,竟谁都不理了。
顽老叹了口气,道:“我们先出去吧,留着岚心就好。”
草籽还保持着手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竹河看了看儿子的神情,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顽老,父亲这是……”钟长野急切地问道。
顽老双手插在袖管里,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样的长时间昏睡,多少会有些问题的。”
“那……”
“钟少庄主,给顽老一点时间。”熹月轻声提醒道。
顽老沉吟良久,摸出一块粗糙的石头,道:“你也真是的,把人都叫来有什么用啊?都回去吧,见过一面就行了。还有,这泗滨砭石,或许可以一试。”
“顽老!”
“只是一试!”顽老大声打断了钟长野的话,一字一句道,“只是,一试。”说罢,他晃着身子去药房了。
玄渊按住钟长野的肩膀:“钟少庄主,顽老的一试,可不是简单的一试。”
钟长野挠了挠头,一下子泄下气来,叹了一口气:“我……我知道。”
忽然,屋里传来悠扬的笛声,仍旧是时断时续,但是那声音,异常清澈。早秋的燥热里,仿佛拂来一阵清爽的风。
屋子里,岚心坐在床头的圆凳上。草籽坐在床榻便,垂着脚,专心致志的吹他的新竹笛子。蜷缩在墙角的钟老庄主,慢慢地起身,认真地看着草籽的侧脸,渐渐,一种微笑漫上来,那是一种属于老人的慈祥。岚心觉得,在那一刻,尽管老庄主没有记忆,但是他心里一定有那种亲昵的感觉。
屋外种植着茂盛的翠竹,远高过房屋。落阳斜斜,敲打着地平线,远处的云披着橘红的霞光,这些光芒从竹叶间渗透,形成一种深沉而遥远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