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时候,两辆马车悄悄从季府的后门驶出,深夜的街巷寂静无声,车轮和马蹄在青石板路上留下“噔噔”的声响。
两个轻盈的影子,紧紧跟随着。
熹月和晚晴乘坐在其中一辆车上,旁边还坐两个女孩子,低垂着头,环抱着双膝,一动也不动。
熹月轻轻按了按车窗,是封死的。
不大会儿,马车颠簸起来,看来是进山了。
马车径直驶入了院子,停下来,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妇人呵斥着,催促女孩子们赶紧下车,一个个赶到柴房里去。
在进屋前,熹月偷偷望向密林,转而一笑,扭头进屋去了。
“她,她笑什么?”罗骁紧张地问。
玄渊道:“没什么,叫你放心而已。”
罗骁翻翻眼睛。
“查到其他出路了吗?”晓行云催问道。
罗骁说:“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飞禽走兽呢,我都放出去了,暂时还没回来报信的。”
“你那点儿耗子、猫头鹰什么的,靠谱不?”晓行云深表质疑。
“那你来呀……”
“行了,别吵了。”玄渊一左一右两个大男人竟然斗起嘴来,真叫他头疼,不过他也知道,这两个人是真紧张,于是说道,“行了,你们俩,都去睡觉,轮班休息。”
“唉,玄渊,你先去睡会儿吧,你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罗骁提醒道。
玄渊道:“现在天还没亮,你夜里视力不如我,等天亮了再换。”
罗骁自忖说不过他,于是拍了拍玄渊的肩膀,向后撤去。
待他们俩都走了,玄渊拽下腰间的酒壶,轻轻抿了一口。
中年妇人自称葛婶,先给小姑娘们来了个下马威,恶狠狠地威胁了几句,然后将柴房后墙的草帘先开,果真露出一个山洞。
一人宽窄,黑黝黝的,最深处依稀有点朦胧的光。
“进去!”葛婶喝道。
小姑娘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谁也不敢移步,于是晚晴站出来,率先走了进去。
熹月留在最后,在葛婶催促之前,抢先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铜钱,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这是顽老事先教给她的。果然,葛婶没再说什么,带着点满意的神色,扬手比划了一下,熹月连连点头,跟进山洞里去了。
走出洞穴,豁然开朗,天已微亮,晨雾熹微,天色昏眛。
四周都是陡峭崖壁,形成天然屏障,从外头看,只是一座山崖陡壁,如不是走进来,哪里想得到,其中竟然有这样一个隐蔽处所,难怪玄渊没有发现。
不知何故,这里的林木比外头的要高上许多,走在林间,隐约弥漫着一股酸涩气味。
往里走了不多的路,便露出一排屋子,烟囱里排出青灰色的烟,正是酸涩气味的来源。而屋子外头,几个小姑娘正围着数只大缸,用碗口粗的木棍搅拌着,里头是浑浊的液体,不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令人作呕。
见到这幅景象,新来的小姑娘们不由感到恐惧。
葛婶大声咳了一声,出来三个岁数大些的姑娘,踏着小碎步跑过来,唯唯诺诺地站在葛婶面前,葛婶指着新来的几个小丫头道:“你们各自带人,好好教导,把积压的活儿赶出来。”
“是。”她们答应着,各自捡了人,带走了。
熹月被分去搬货,这是她贿赂了葛婶的成果。搬货虽繁重,却是在行动上相对自由的。当她看到一箱一箱的茶叶时,马上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在这别有洞天的地方,竟然隐藏着一间洗茶的作坊。
由此推测,季老爷是从茶商那儿接受劣质或隔年的茶叶,甚至不是茶叶的杂草,经过药水浸泡和烘干处理,使劣茶看上去如同新茶,这样的茶叶再由茶商领回,冒充高档茶叶出售,甚至可以销往海外,远隔重洋,利**高,风险之低。
熹月一边搬货,一边观察着。三间泥房子,都是烘焙间,还有个仓库,外头八只大缸,再加上搬货的人,干活的都是小姑娘,算起来,总共不会少于三十人。
至于监工,除去葛婶到处走动,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分散站在几处高处,几乎没有什么盲点。
如此一来,仅凭自己和晚晴,是不可能直接将她们救走的。
强攻不成,那么智取呢?
再次回到烘焙间取货时,正是晚晴送出来,熹月见晚晴面色发白,佯装一同抬着箱子,小声问:“你怎么了?”
晚晴微微摇头,用肩膀蹭蹭额头和鬓角的汗珠,道:“茶叶子都是毒药水泡过的,经过高温挥发出来,又散不出去,里头的人,状况都十分不好。”
“我得想办法把你换出来。”熹月皱眉。
“不可。”晚晴拒绝道,“正因为里头毒气大,监工和葛婶几乎不进来,我才可以多问些东西。这一时半会儿的,不打紧。”
“晚晴,绝对不可以勉强。”熹月嘱咐道。
晚晴点头,眼睛瞥到葛婶过来了,连忙松手离开。
一整天的辛苦劳作,子夜时分方得以休息。
熹月和晚晴住在不同的房间,按照约定的时间,悄悄溜到茅厕后面。
“如何?”
晚晴歇了一会儿,缓和了些,道:“她们都是外地人,被卖过来做工的,知道的也不多。据说,这洗茶的药水也不是季老爷的,都是随着茶叶一起送来的。”
“这么说,这季老爷就真的只是流水线的小工头?如此他只是这条链子中的一环,那前前后后,还会有多少人经手这黑心的买卖?”熹月又奇怪道,“那送货的茶商呢?”
晚晴摇头表示不清楚,又说:“不过,她们说,以前都是先在外头的染缸做工的,据说那个活儿特别费力气,但是长期接受毒素,身体受损,才会被转到烘焙间来烧火。这一次,八成是人手都不够了,才会把新人直接送到烘焙间。”
“她们比瓜儿妹妹好些吗?”
“都还清醒着,有两个不太乐观。”晚晴担心地说,“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多。”
熹月拖着腮:“我知道,容我想想。”
“那儿是谁啊?”葛婶趿着鞋子走过来。
熹月连忙搀住晚晴的手臂,道:“我看她不太舒服的样子,葛婶,要不要给她请个大夫看看啊?”
葛婶捏着鼻子,不太情愿靠近的样子,喝道:“看什么大夫!赶紧回去,明天不干活儿啦?”
“是,是!”熹月连连答应着,搀扶着晚晴离开了。
第二日,仓库里,熹月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希望趁机找到药剂。仓库里堆积着木箱,箱子的锁头雕刻着两尾鱼的花纹,是铜制的鱼锁,纹样十分罕见,甚至诡异。熹月顾不上其他,匆忙在茶叶原料里翻找,但是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又是你?”不料,葛婶忽然走进来,眯着眼睛看向熹月。
熹月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哆哆嗦嗦地,试图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箱子,垂下的袖子遮住手,轻轻地丢下了一点浅粉色的东西。
葛婶不怀好意地说:“昨天就是你,你在这儿找什么?”
“我……没有……”熹月不说。
葛婶一巴掌打过去,顺势把熹月拽开,才茶叶里一翻,捏出一个珍珠,还挂着一根丝线,看起来是个断了的珍珠项链。
“那个是我的!”熹月伸手去抢。
“呦!”葛婶一抬手,“什么是你的?这儿没东西是你的!”葛婶随手丢给她一个纸包,命令道:“去,给染缸送过去!”
熹月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不情不愿的,葛婶作势要打,熹月才捂着头跑出来。
她悄悄从窗缝往仓库里看,葛婶正兴致勃勃地翻找珍珠子呢。
顽老的话不错,有欲望和贪念的人破绽最多,众多贪心者之中,贪财的最容易攻破。
如此,熹月掂量着手中的纸包,微微嗅到一股酸涩味,看来药剂是葛婶自己随身携带着,难怪她怎样都找不到。
看着携带药剂样本的小耗子一溜烟窜出去,熹月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时,烘焙间突然传出了嘈杂的声响,可染缸这边的女孩子,虽紧张不已,却都是无动于衷,机械一般。熹月顾不上这些,连忙跑到烘焙间,看到晚晴抱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闯出来,晚晴把她放在空地上,就要把顽老给自己的药丸拿出来,却被熹月按住了手。
晚晴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向熹月,熹月合目微微摇头。
晚晴看到,熹月的手搭在小姑娘的手腕上。纤细的手腕感受不到任何跳动,已经来不及了。
葛婶不慌不忙地领着一个监工走来,驱赶开熹月和晚晴,监工一把将小姑娘冰冷的身体扛起来,就像扛起一只麻袋,晃晃悠悠地走了。
“看什么?”葛婶冲着一群发愣的女孩子吼,“告诉你们,你们就算死了,家里也能拿到钱,有什么不情不愿的?”
听了这话,女孩子们都不抬头了。
晚晴几乎冲动,熹月好容易才按住她。
这里的小姑娘,都是贫苦家出身,她们自知命贱,从不奢求,想到自己的性命能给家里换些铜板,也就认命了。
可是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如她们所愿,她们不敢去想。
如此站不住脚的理由,竟然轻而易举地禁锢了这么多人。
晚晴恨,熹月又如何不恨。
“他们,他们就把尸身直接抛弃到荒野,女孩子的家人,根本豪不知情。”晚晴漂亮的眼睛发出凌厉的光,她强忍着咽下泪水,“熹月姐,最可怕的是,她们不是一点都猜不到,可她们宁愿欺骗自己,相信葛婶他们的鬼话!”
“晚晴,不是所有人都找到了与命运挣扎的理由。她们自我麻痹,只不过是在逃避,而这种逃避,我们也没有资格责怪。”熹月盯着监工背上,女孩子垂下来的手,那双手单薄无力,她没有抓到命运的绳索,她也再也没有机会了。记得罗骁的夫人、飒芙讲述过,当日清水阁的一众姐妹,如何拼命逃出命运枷锁的事情,而目力所及的一切,只能令熹月更加难过。
不过,由此倒是解释了瓜儿的妹妹是怎样逃出的,大约是昏厥被当成死亡,被丢出了山洞,她自己苏醒过来,晕晕乎乎逃回家的。
“我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再忍耐一下,就快了。”熹月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这里的平衡,即将打破。”
下午的时候,熹月发现仓库里的原料已经搬空了,相对应的,看上去清新昂贵的成品也堆满了仓库。不多久,季老爷来了,带了不少人马,大约是来提走货物的,因为他在仓库逗留了很久。熹月的手指轻轻敲打在箱子上,思索着,如何下手。
“不好啦,着火啦!”是葛婶嘶哑的声音。
熹月闻声跑出来,远远看着,烘焙间已经被浓烟包裹,葛婶张牙舞爪地招呼着监工和小丫头们抬水救火,季老爷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晚晴……”来来回回的人群里,没有她。
火是意外烧起来的,晚晴原本一早就发现了,但是着火点比较靠里,晚晴决定让这火烧起来,就装作没看到,不动声色地叫大家出去搬柴火,疏散了不少人。烘焙间里本就是极其燥热和嘈杂,这点动静完全没有引起一点警觉。屋子里都是易燃物,竹簸箕和草叶是极好的引火器,而堆积的木料更是助长了火势,火苗瞬间就窜到了屋顶。
时间本是来得及的,忽然,那个之前身体就不太好的小姑娘一步踩空,摔倒下去竟不省人事,晚晴毫不犹豫地回去营救,房门的房梁倏忽塌倒下来。
这里,不仅是大火熊熊,烟雾里,全是毒气。
葛婶见状,悄没声地朝山洞跑去。
熹月来不及细想,夺过一只水桶,将水从头淋到脚,冲了进去。
“晚晴!晚晴!”熹月猫低身子,艰难地寻找着。她进来才发现,火势已经没有那么大了,这里真正具有威胁力的,是毒气。
熹月感到一阵头晕,连忙将顽老的药丸服下,继续寻找着。
“熹月!”晚晴搂着小丫头,躲在一处墙角。
“你伤到了吗?”熹月问。
晚晴摇头。
“赶快把药丸服下,这里太危险。”
晚晴又是摇头,咳着说:“我,我给她了。”
熹月一怔,皱眉道:“你疯了!晚晴,马上离开这里!”
欲要离开,才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无法折返。
突然,伴随着爆裂声,昏黑的房顶被破开一道口子,头顶突然亮了。一个人的身影,从天而降。
“玄渊!”“玄公子……”
华侯阙一刀劈开,寒光闪过,寒冽的刀风开出了一条路。
季老爷带来的人里,有几个竟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加上几个监工,饶他们是晓行云和罗骁,也不容片刻分心。刀光剑影,碰击出刺耳的声响。
见到这一幕,玄渊也一愣,就这样一间小作坊,需要这样的高手武士做护卫吗?
而且,季老爷不在,若说是护卫,他们怎么会离开主人?
再者说,他们的目标——顺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是仓库。
“你们来得真及时!”熹月道。
玄渊回答:“罗骁的猫头鹰发现了这里地势的问题,不过这里的山崖相当难攀爬,不然我也不会拖到现在,倒辛苦你们了。至于样本,已经给顽老送过去了。”
“那就好。”
“季老爷不见了,不能让他跑了!”晚晴道。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玄渊喊了冲交战的二人喊了一声,跑进林子里去了。
罗骁被敌人的刀震得户口发麻,明白是遇上和自己一个风格的对手了,愈发有力起来,交手的同时,渐渐发现这人跟自己还特别地合拍,如同一个师傅交出来的似的,一时间难分高低。而晓行云看见妹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回归了位置,这才把精力全部放在了对手身上。他善于伏击,以巧致胜,近身攻击不占优势,他有心先一步去仓库,却脱不开身。
晚晴见玄渊跑去追踪,自己也向反方向追查而去。
晚晴敏感,捕捉到了灌木丛的动静,果然是那季老爷。
就在她发现季老爷的同时,身后忽然窜出一个武士,朝着晚晴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武士忽然被呼啸而来的石头击中头部,趔趄好几步,而十步开外的地方,熹月仍旧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气喘吁吁。
晚晴趁机从腰间抽出鞭子,伴随着脆响,那武士一时竟连连退避。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利用晚晴挥鞭的时差,俯冲上前,朝着晚晴的腹部刺去,而一瞬间,晚晴不见了。
同时,武士看到了一双冷漠的眼睛,这也是他人生中看到最后的风景。
“玄公子……”
“是我疏忽了,你没事吧?”玄渊上下打量着晚晴。
晚晴第一次见到玄渊如此狠辣,这种毫不犹豫的用力过猛来自于担心,她脸颊一红,腿脚软下来。
“七小姐!”
“晚晴是不是中毒了?刚刚在火场里,毒气浓度很高。”熹月探视着她的额头。
季老爷哆哆嗦嗦,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背后的人,是谁?”玄渊带着一种死神般的气势,声调平静,但感觉犹如泰山压顶。
“我……他……呃!”突然,季老爷捂住胸口,一头栽倒在地,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与罗骁和晓行云周旋的二人,不约而同地翻山登上崖壁,他们动作犹如灵猴,熹月毫不犹豫,又是一枚石子击打出去,与此同时,两只飞镖从晓行云的手中飞出,瞬间超过熹月的石子,将那两个人打了下来。可是,当乘风人跑过去时,那两个武士却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士。”
看到这一幕,玄渊既惊讶,又不惊讶。
突然,山洞口传来葛婶几近疯狂的叫喊,琅歌怒气冲冲地揪着她的衣服。原来葛婶逃走时,正好与琅歌面对面撞上,被毫不客气地揪了回来。
“岳父大人。”晓行云向来人行礼。
来者正是疏桐的父亲,也是这豫州的知府大人。
豫州知府相对于南岸来说,还是比较年轻的,虽不是高大武将,却也是不怒自威的面相,他摆摆手,身后的手下连忙吩咐下去,去抓那些到处逃跑的监工,照顾受惊不已的女孩子们。
玄渊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直到豫州知府走过来,才道一声:“知府大人。”
豫州知府看了看玄渊,又看了看熹月,熹月忽然想到自己还是逃犯身份,而这位刚正不阿的知府大人在,她不由心中一紧。
“我,不必知道你们是谁。”豫州知府眉目舒展,竟然这样说,“豫州多起女子失联的案件,让我头疼很久,托诸位相助,今得以告破,多谢。”
他转身离开,忽然又说:“但是,还请诸位尽快离开。毕竟,我还是豫州知府,朝廷命官。”
“是。”玄渊淡淡道。
“玄渊……”熹月看向玄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没关系,就是不发生这些,我们也该走了。”玄渊回答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尚且显得有些虚弱的晚晴身上,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