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知府的话,意思很清楚。看到熹月,他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了。乘风人是华帝的禁忌,他身居要职,不能装作看不见,但是,他同样感激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鼎力相助,所以,他只说,请尽快离开。
于是,乘风人连夜离开季镇。这个偏僻的小镇,夜色平静如水,谁也不知道,他们信赖的季老爷,真正的面容。
顽老得到了药剂,很快分离出了毒素的根源。这药来自西南高原的羊同[羊同:位于西藏。羊同或者羌同是指古象雄王国。]国,在那里的雪山之巅,生长着的一种名为醉心草的植物,采摘难度是有的,却不是十分稀少的珍品,只是九州这里比较罕见。
“醉心草?”罗骁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顽老道:“不过,还好,这醉心草在羊同还有些药用价值,倒也谈不上剧毒之物。这种草嘛,直接服用会让人味觉麻痹,我看这药剂里头的辅料,有些个清香味道的草药,调和起来就与茶味相差不多,又让人上瘾,大约就是这洗茶的奥秘了。啊行云,晚晴吸入的毒素不多,调理几日就可以了,你且放心。”
晓行云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那瓜儿妹妹怎么样?”琅歌问。
熹月掀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道:“已经苏醒过来了,刚刚吃了点东西。”
“她接触的时间太长了,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候,我配合着醉心草的药性,换了几味药,应该更有效。”顽老补充道。
听闻此言,罗骁也很高兴,对瓜儿道:“这下可是好了。”
瓜儿忽然握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向琅歌说:“是瓜儿有错在先,各位大侠非但没有怨恨,反而救了瓜儿和妹妹,瓜儿恳请大侠责罚。”
琅歌倒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求助地看向罗骁。
“这个,还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玄渊突然发话了,“毕竟偷的是你元家的东西,理应是你这个族长发落。”
琅歌思索了片刻,道:“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总之,这样的事情和类似这一类的事情,以后是统统不可以了。”
“是!”瓜儿低着头。
琅歌没词了,再次看向罗骁和玄渊。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熹月问瓜儿。
瓜儿抹一把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约,还和以前一样吧,找些零活儿之类的。”
“喂,你有办法吗?”罗骁拽拽晓行云。
晓行云显得颇为无奈。“他岁数已经不小了,就算是现在开始习武,当个兵倒是可以,不过是做不了我火凤的镖师了。而且,”晓行云顿了顿,还是说出来,“火凤镖师要求履历清白,要是别的错误倒还是有商量的余地,但是他这……不论是什么原因,他这也洗白不了,我们恐怕不能接收。”
“哈?”罗骁道,“这是什么规矩?”
“火凤历来如此,你愿意把自己重要的东西,交给有偷盗前科的人护送吗?”晓行云对自家的规矩倒是毫不松口。这是他的执着,火凤名声之所以响亮,也是靠着这些不容撼动的原则得来的。
“可是我绝对,绝对不会偷盗了!我发誓!”瓜儿急切地说。
晓行云连连摆手:“这个我绝对相信。而且,我刚刚说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练功起步太晚了,镖师的工作危险重重,对你来说并非上上策。”
听了这番解释,瓜儿失望地垂下了手。
熹月说:“你说当个兵倒是可以?”
“是啊,军队对一般的士兵要求没那么苛刻。”晓行云道。
“那,瓜儿,”熹月看向六神无主的孩子,“你愿意去当兵吗?”
“当兵?”
“对,那个地方离豫州很远,边境之地,辛苦又危险,但是,可以给你一个博得功名与尊严的机会。我不能保证什么,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熹月微微附身,和瓜儿的视线平行。
“我去!”瓜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要去当兵,挣了军饷,我就可以给妹妹许一个好婆家!”
一屋子人被瓜儿逗笑了,罗骁好容易平复了情绪,道:“哎呦,你想得还挺远啊!”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熹月道,“这句话出自于《孟子》,意思是,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要坚持自己的心意,这些历练,会是你未来的奠基石,希望你能牢记。”
“是。”
“我在蜀地军队有个朋友,可以为你引荐。”熹月道。
“真的吗?太好了!”瓜儿兴奋之余,担忧地望向里屋,“只是,我只留下妹妹一个人……”
晓行云道:“这个忙我倒是可以帮,我家七个女儿,再添一个也不多,而且,我家镖师人才济济,没准就能给你妹妹许一个好婆家!”晓行云就着瓜儿的话玩笑道。
瓜儿摇摇头,露出认真又诚恳的表情,道:“瓜儿的妹妹没有资格在火凤镖局过闲散日子,还请大侠,待妹妹病好,若能给她一个下人的工作,瓜儿便感激不尽。”
这话倒是引得众人一惊,原来,世事艰难,生存的难题稍稍放下,这孩子还是如此有骨气的。
“既然如此,我想把这个交给你,以元家族长的身份。”琅歌递过来一只匕首。
乘风人都认得它,正是明玕剑庄的碧虚郎留下的……虽然不是他自愿留下的。
“去蜀州的路很远,给你留着,保护自己。但是同样的,记得你的灵魂,到底是站在哪里的,无论何时何地。”琅歌严肃地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真的很像,一位能够指挥庞大家族的族长。
罗骁道:“小子,这可是元家人的手艺,虽说价值连城,你可别给卖了啊!”
瓜儿握紧匕首,道:“这是我的警钟,我会好好保管的。”他又看向琅歌,说:“等我,等我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拜谢各位。”
“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顽老很满意。
在乘风人离开之后,不多久,瓜儿持着熹月的手书和元家匕首,在妹妹和晓行云的目送下,离开豫州,一路西行。晓行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忽然有一种直觉,觉得他会渐渐强壮起来,会为他的妹妹,堂堂正正地撑起一片晴朗天空。
回到雪英后山的小屋,一行人都疲惫不堪,倒头便睡。玄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得深沉,这是很久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不行,我做不到!”
是熹月的声音,玄渊起身准备出门看看。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床榻底下,琅歌抱着被子,撅着小嘴熟睡着,大约是从旁边的躺榻上掉下来的,睡梦里糊糊涂涂地滚到了自己的床边。而那张躺榻上,顽老睡得张牙舞爪,难怪琅歌被挤了下来。玄渊把琅歌抱到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径直从横躺在地上的罗骁身上跨过,来到院子。
“晓公子,这样太危险了,我不要!”熹月又说。
玄渊看到,晓行云和熹月站在空地上,晓行云单手扛着草靶子,命令熹月射箭。
“你把靶子放下,你这么举着,要是我有偏差,岂不会伤害到你?”熹月道。
晓行云眯起眼睛,反问:“你对自己的准头还没有信心吗?”
“不是,但是你……”
“如果有人被劫持了,你就不敢出手了吗?投鼠忌器吗?我告诉你,你要投的准,就没有顾忌!”晓行云严肃地说道,“如果因为压力、因为顾虑,方向就会产生偏差,那就不是真正的射手了。”
熹月犹豫了一下,商量着说:“那,你再放个草靶子,代替你,行吗?”
“不行!”果断的拒绝。
熹月又问:“那如果我射偏了,你会躲开的,对吧?”
“嗯,那你还是赶紧去叫顽老比较好。”晓行云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神臂弩的威力,你不是不知道,短距离躲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熹月望了望自己的神臂弩,架在弦上的是威力最强的一支长箭。
晓行云还想再劝,忽然看到熹月在深呼吸,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吞咽下去。
“好吧,我不会失手的。”熹月缓缓抬起手臂。
晓行云微微流汗,他不得不承认,他与熹月一样紧张。
“嘭!”
风簌簌垂着,草木轻轻摇摆着。
晓行云的脸颊上,流下一丝鲜血,殷红殷红的。
长箭擦着他的脸飞过,插在身后的大树上,陷进去足有三寸。
他抬手蹭了蹭,倏忽一笑:“还……不错。”
熹月勉强抬起头,差一点哭出来。
“啪,啪,啪。”玄渊拍着手走出来。
“玄渊?”熹月回头。
“想不到你还是个合格的师父。”玄渊对晓行云说。
晓行云撇嘴:“那是自然。”
“他在练你的心理关,这一关过了,你的箭法,才可以做到不犹豫。从某些角度上,这重要性可不亚于准头。”玄渊道。
“道理我清楚,但是做起来还是很难。”熹月的心里,真的有什么放下了似的,忽然很轻松。
晓行云走过来,说:“不过,我以为你会往靶子外侧偏离,没想到……你是真不怕射到我啊。”
熹月勉强一笑:“不过还是射偏了,我瞄准的是红心。”
“算了,这样的条件下,已经可以了,以后有更危机的时刻,你会迸发出更强的威力来的。”晓行云对熹月说完,又看向玄渊,“所以……要走了吗?”
“是啊,总不能让你的岳父为难。”
晓行云忽然说:“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什么?”
“你,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吗,对……晚晴。”晓行云逼近玄渊,道。
一阵劲风略过,两人的衣摆在风里颤抖着。
晚饭的时候,罗骁端上一盘菜,顺势坐下,问:“玄渊呢?晚晴也不在。”
晓行云自顾自地斟酒,也不说话。
熹月微微摇头,示意罗骁不要再问了。
罗骁恍然大悟,恨自己多嘴,为了掩饰,打开了琅歌偷抓鸡腿的小手,换来琅歌哀怨不已的小眼神。
多留无益,次日一早,乘风人辞别豫州城。
晓之凤与晓行云来相送,晚晴没有来,古尊也没有来。
马蹄得得,罗骁问玄渊:“你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我只是在想,乘风盟,乘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玄渊回答。
“所以呢,乘风人的样子。”琅歌问道。
玄渊看了看琅歌,没有回答。
乘风人,乘风人的道义。
乘风列子,从不是一个人;他们做的事情,也不是只为一个人。
这是玄渊看到的,而昔日平阳先生所言的“风来风止”,也包含这一层意思吗?
毕竟,风,不是一个人的呼吸。
“对了,那日我们在洗茶作坊,和我们交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熹月的话把玄渊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啊,是啊,那日,我与晓行云都打得困难。”罗骁附和道。
琅歌看了一眼罗骁,终于选择了问玄渊:“玄大哥,你看出什么了吗?”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攀崖逃走的动作眼熟?”玄渊反而问罗骁。
“眼熟?”罗骁眨巴眨巴眼睛,“不是我霄云寨的人啊。”
“我不是指这个,”玄渊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们的动作,像不像,一种动物?”
琅歌抢答道:“猴子!像猴子!”
“不错。”玄渊道,“但是你们有没有觉得不正常?”
“不正常?”琅歌摇头。
罗骁道:“其实很多武功都是向动物的姿态学来的,像的话,倒也没什么吧。”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确实有一种说法,在极北的室韦地和乌洛侯地[乌洛候地和室韦地:北魏时期,大兴安岭岭南为乌洛候地,岭北为室韦地。]一带,曾有一个神秘的部族,以山林飞禽走兽为师,武功招式奇特。”玄渊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史书记载,消息真伪无法考证。”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是那个部族的人?”熹月问。
玄渊摇头:“不,我只是忽然想起有这个说法而已,是我多虑了吧。”
“就是啊,哪儿就这么巧了。”罗骁安慰道,“豫州知府说了,会调查的,这种事情,就交给他们处理,我们就不用瞎操心了。”
忽然,一只铜鱼锁[鱼锁:在我国东北丹东一带常见此类锁具。从收藏发现,浙江沿海一带也有这类锁具,但南方使用较少,多集北方。古代人用鱼的造型制锁,因为《芝田录》中道:“门锁必为鱼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鱼锁因其鱼目始终睁,死不瞑目,可以日夜睁着眼看守门户。]突然跳进了熹月的思维里,引得熹月又走了神。
“你们知道有什么人,喜欢用鱼锁吗?”熹月道。
琅歌说:“很多吧,不是说鱼锁有守夜之意吗,也很吉利啊,年年有余什么的。”
“呦,你知道的倒是不少。”罗骁夸赞道。
“果然是很多吧。”熹月勉强笑笑。
玄渊问了一声:“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我也多虑了。”熹月回答。
琅歌忽然说起,刚刚走的时候,古尊大师没有来。
“是不是那天,我们说得太过分了。”熹月觉得抱歉起来。
一直缩在马车里的顽老忽然道:“不会的,硬要说过分,那过分的人的明明是他自己啊。”
“熹月,前辈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暂时不要插手比较好。”玄渊也说。
说起古尊,送别没来的还有一个人啊。罗骁向后瞥瞥,来的时候是五个人,走的时候还是。他本以为会添上一个人的。他又看看玄渊,玄渊神色正常。
昨天晚上,当晚晴独自将玄渊约出去,提出与乘风人同行的时候,玄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对你来说,我是拖累吗?”晚晴眼眸平静如水。在离别之际,她再也没有时间纠结和迟疑,也没有时间羞涩和暗示。
“我承认你很厉害,也很勇敢,在季镇,没有你,我们不会这么顺利。”
“那为什么……”
“因为,你是无辜的。”
“无辜?”晚晴蹙眉。
玄渊的语气淡淡的,保持着他的一贯风格:“季镇的危险,对于我们的路,简直不值一提。玄渊此行,山长水远,一切都是未知,出于对你负责,我不能把你牵进来。”
“如果是我愿意呢?”
“你哥哥不会同意的。”玄渊轻声说。
“我哥不能照顾我一辈子!”晚晴抢白道。
玄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我,也不能。”
“你说什么?”晚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我以为……”
玄渊移开目光,抿抿嘴,说:“如果是我叫你误会了,抱歉。”
“抱歉?”晚晴苍白一笑,道,“算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带我走的。只是,还是不甘心。”
“……”
晚晴看向玄渊,声音竟显得几分恳求的卑微:“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把事情了了,回来找我好吗?”
玄渊听了这话,眉头拧成疙瘩,冷冷道:“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声音,如隆冬寒冰,凌厉如刀,彻骨之寒,深入骨髓。
十个字,仿佛他轻轻一挑,就切断了所有联系。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谢希孟《卜算子·赠妓》。]。
晴天,霹雳。
“玄渊!你把我当成了什么?这些日子,难道都是幻觉吗?”晚晴瞪大眼睛,她忽然觉得,自己明明就站在玄渊对面,却离他很远,相隔一个天、一个地。
玄渊别着脸,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他的眼睛里,是无底的深渊。一如他初来的样子。
晚晴甩手往玄渊身上摔了一件什么东西,几乎是喊了出来。
“前路漫漫无归途,从此知己陌路人!”
待晚晴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夜色里,玄渊才俯身,拾起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的荷包,绣工精致。晚晴不善女工,一看便是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
玄渊拂去上面粘黏着的草屑,端望良久。
月光如水,垂星若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