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短促的旋风吹落晾晒的衣裳时,熹月看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
“晓公子,你?”熹月停住浣洗衣裳的动作,有些僵硬地看着来人。
她感觉到一丝不安,因为这是晓行云第一次以轻功的方式来到这里,而非步行,如此匆忙,定是出事了。
晓行云手里握着一卷册子,神色凝重,声音低沉:“我派去的人,查到了一点东西,但是……中断了。”
在不远处的溪畔玩耍的琅歌捕捉到了这几个字,丢下柳枝就往回跑,罗骁虽糊里糊涂的,追问着“怎么了”紧随其后。
“玄渊人呢?”晓行云问。
顽老端着捣药钵走出来,回答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你查到了什么?”琅歌跑得微喘,隔着老远就急切地问着。
晓行云倒不意外琅歌的出现,看了看他,才说:“我手下的人查实,那明珠阁的金老板确实是贩卖了不少假货,但是那镯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真是元家技术,那日他不过是听人信口胡说,误打误撞,不想竟蒙中了。”
“那这镯子又是从而来?”琅歌皱眉,疑惑不已。
“只怕是从乡下收购来的。”说这话的人是玄渊,他身后跟着晚晴,玄渊看向顽老和熹月,“你们还记得在嵘州城外遇到的那个吕杭吗?”
“嗯,顽老说他是从乡村百姓处强行收购或诈骗,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熹月回答,“原来他都是卖给明珠阁这样的地方?”
“十之八九。”玄渊道,“吕杭这样的人,不方便直接销售,做的也都是不能回头的买卖,他和明珠阁这等地方勾结,传换货品,就能做到隐秘而长久。”
“言之有理,如此倒成了一条黑市链子。”罗骁道。
“所以,这个镯子也是吕杭卖给那姓金的喽?”琅歌问。
顽老摇头,想着当日是把吕杭坑惨了,肯定地说:“那不可能,那厮没法这么快翻身。行云,你调查的结果呢?”
“如玄渊所说,确实是通过这样的途径流到豫州城的,但是那转手的人,”晓行云顿了顿,“已经死了。”
“死了?”众人一惊。
晓行云点头:“这才是让我觉得不正常的地方。据调查,那转手的人并无特别的仇家,而且据当地村民所述,行刺者功夫了得。如果是其他的理由,这个时间点是不是太巧了。可是,元家族长人在这里,其余族人远在荒漠,知道这镯子真实制造者身份的人,并且试图掩盖这个信息的,会是谁?”
“小叔叔……本人。”琅歌小声说,忽又猛然抬头,“但是小叔叔怎么会杀人呢?”
“根据伤口的描述,琅歌,我觉得是剑法。”晓行云的眉头凝成了疙瘩,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琅歌听了这话,更加急切,几乎扑了上去:“就算是剑法,也不一定是小叔叔啊。”
“琅歌,行云。”玄渊制止住琅歌,也看了看晓行云,“现在无法得出什么肯定的结论,只是,转手的人死了,出售给他的人呢,总不能也死了吧?”
晓行云抬起手,那卷册子上,竟然沾着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在转手人的家里,我的手下找到了这个。他的家里被翻得杂乱,推测应该是有人先行一步来搜索过了,只是很业余,或者太匆忙,而这个名册藏得很隐秘,没有被发现。但是,我的手下也遭遇了袭击。”晓行云道。
琅歌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小手握紧了拳头。
“琅歌,对不起,但是那行刺之人真的是用剑的。”晓行云有些担心地看着琅歌,说出了刚刚没说完的话,见他没有那么激动,才接着说道,“行刺者只有一人,蒙着面目,不知相貌年岁,只是感觉岁数不大。”
“为什么这么说?”熹月问。
晓行云道:“他很聪明,但行事风格没有那么老练,跟踪我的手下时被发现了,不过他当真剑术了得,我的手下硬碰可吃了不小的亏,好容易才甩开他。”
“跟踪?”罗骁听出异样,“也就是说,处理了那个露出马脚的转手人,他却没有离开?是那个在凌云县,妨碍我们的人做的吗?”
“不会。”晓行云摇头,“这次我派的都是我火凤镖局的人,都是隐瞒身份调查的,乘风盟事关重大,我没透露半点风声。”
“就算是元昱笑前辈,或者是和他相关的人,那他本人在哪里?怎么会对这豫州城的事情了如指掌?”罗骁的思维走入僵局。
晓行云又道:“我说过了,刺杀的时间点也有问题,正是我的人查到那转手人的时候,几乎是前后脚,很难相信是巧合。”
熹月也说:“疑点太多了,首先,是那行刺之人的身份,他是谁,或者说他是替谁做事的;其次,他刺杀转手人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阻止我们的调查还有待商榷;第三,卖给转手人的人,他又是怎么得到这个镯子的,他还活着吗?”
“哎对啦,说起那出售的人,我觉得他应该还活着,”晓行云摊开册子,“这转手人把收货的金额和地点都写在这里,行刺者没见过内容,应该也不知道是谁,不过转手人写得模糊,你们看。”
册子上的字迹粗犷,简略地写着“珠子,黄村,三十文”、“簪子,白家庄,十五文”诸如此类的字样,不仅没有写到具体的人名,更没有说起具体的物件。
“我翻看过,光写了镯子的就有十多处地方,时间点无法确定,也没办法筛选。”晓行云道。
“应该是这个。”玄渊指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镯子,齐家村,二两。
“相比较来说,价格很高啊。”顽老点点头。
玄渊说:“会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一件的价格异常之高?”
“这镯子的样式的确华丽。”罗骁道。
“还有呢?”
熹月说:“出售镯子的人,知道这物件的来历,不论真假,值得变出个用来卖高价的故事。”
玄渊颔首:“极有可能。”
晓行云道:“那我马上派人去查。”
“等等!”玄渊叫住晓行云,“往下再查,就不能由你来了。”
“为什么?”
顽老解释道:“因为前面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们不知道行刺人的身份,如果是以前交手过的人,那更不能由你火凤的人插手。”
“清水阁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次。”罗骁的话透着威严,不容置疑。
晓行云略一思考,道:“好吧,我不用火凤的镖师,但是,我要去,你们总需要个带路的人吧。”
罗骁看向玄渊,玄渊同意了。
“只是,要引诱出那个刺客,或许……”玄渊沉思后,说道。
齐家村位于豫州城东行一百四十余里,村庄屋宇错落,炊烟袅袅,朴素无华。
在村口垂柳下玩耍的小孩儿看到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神态不凡的异乡人,忍不住呜呜啊啊地惊叹,想问问来者是谁,又都不敢,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暗地里倒掐起来。
领头的一身红衣,一跃下马,正是晓行云,他笑眯眯地问那个岁数最大的孩子:“小哥儿,这里是齐家村吧?”
“啊,对。”
晓行云冲身后的二人一招手:“下来吧,来对地方了。”
晚晴腰畔挂着鞭子,一身橘红劲衣,眉宇间透着英气,惹得村里小孩儿目不转睛。
第三个人带着斗笠,挂着面纱,看不清容颜,气质上隐隐透出一股子仙气。小孩儿们探头探脑地瞧着,晓行云打了个响指,道:“我们老板是做生意的,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好东西卖呀?我可听说,不久前有人收到了好东西。”
“不知道。”一个小花脸儿蹭了蹭鼻子。
另一个满脸雀斑的忽然眼前一亮:“啊,是……”却被岁数最大的那个拦下来。
“我们不知道。”他笃定地说。
晓行云露出狡黠一笑,摸出两块碎银子递过去:“喏。”
小爪子嗖地抓过去,上下掂了掂,满意地说:“村子紧东头儿,瓜儿哥。”说完一招手,带着一群小崽子欢呼着跑开了。
晓行云转过身,覆着面纱的人伸出一只手,微微拨开面纱,露出一双紫光璀璨的双目,全神贯注。
三人牵着马,沿着小路往东走去,沿途看到齐家村人的茶摊,看着热闹,晓行云便对琅歌哈着腰,说:“爷,咱们歇会儿吧。”
这是早先商量好的,琅歌相貌特殊,恐怕刺客认出一二,故而遮挡容貌,扮作商人,晓行云和晓晚晴则扮作随从,一路相随,打点东西。
琅歌点点头,坐下来,晚晴栓上马,招呼店家婆婆端上清茶。
“哎呦婆婆,我们家爷可喝不惯这种茶啊。”晓行云大声挑剔着。
婆婆摊手,操着浓重的口音:“我们这山野里,哪儿有那么好的茶水啊,只有这种山茶喽。”
琅歌举手制止晓行云,声音故作深沉,仿若中年人:“出门在外,不计较。”
晓行云这才罢手,饮了一口,又说:“爷,咱们在湘水的时候,不是遇到了个小哥儿吗,好像叫就是这村子的人,他叫什么来着?”
晚晴接过话:“瓜儿……差不多叫这个吧。”
婆婆端上一碟粗糙点心,听了这话,道:“哦,是有这么个人,你们认识他?”
晓行云说:“是,我们的船出了点岔子,他帮着修来着。”
“是啊,他就是这个好脾气,又孝顺又机灵。”婆婆欣慰道。
晓行云顺着说:“就是说嘛,上回他也没收报酬,这回路过,我们家爷就说来看看他。”
“瓜儿家里挺苦的,他爹娘早没了,还有个同胞妹妹,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拖了好几年了,就靠他一个人。当初他爹病的时候,还有几亩地可以卖,这几年他都是四处赶零活儿,去年走得远了点,回来听说挣了几个钱,总算是请了大夫,唉,可怜的呦!”婆婆唏嘘了几句,便搓着手离开了。
晓行云有些诧异,看了看琅歌,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好像不太对劲,我们去他家里看看,且先不提镯子的事情。”
琅歌仿佛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才大声道:“那就走吧,去看看这孩子。”
走远了些,琅歌才极小声地提醒晓行云:“茶摊里有个习武之人,看来刺客是跟来了。”
“知道是谁么?”晚晴问道。
琅歌微微点头,又说:“我听到了。”顿了顿,他又笃定道:“不过,并非我元家人。”
村东头显得荒凉,人家稀少,一间低矮到几乎陷到地里的破茅屋,院子里空空的,看来当真是家徒四壁。
“瓜儿,瓜儿!”晓行云自来熟地隔着篱笆墙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衣衫破旧、满脸污泥的少年走出来,见是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晓行云把角色扮演地很好,上前一步揽住瓜儿的肩膀:“小子,听说你得了宝贝没卖给我们,反而给那姓金的了?”
“我,我……”
“行了,一个破镯子我们爷不惦记,你还有没有旁的?赶紧拿出来!”不等瓜儿回话,晓行云已经把那少年推进屋里,琅歌和晚晴也跟着走进屋里,关上房门。
在不远处的草垛后,一个深色的影子悄悄躲起来。
趴在门缝看刺客没跟上来,晓行云松了口气,看着一脸恐慌的少年,道:“行了,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就想问问你,那个镯子的来历。”
瓜儿颤抖着环视来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求求你们,别抓我,抓了我,我妹妹就没救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们。”
晓行云倒没料到这一出,看向琅歌和晚晴,晚晴扶起瓜儿,听茶摊婆婆说他十四了,可看上去比起寻常孩子身量小很多,面色却显得苍老。晚晴轻声道:“我们不是来抓你的,也无意为难你,只是,我们必须知道这镯子的来历。”
这时候,琅歌摘下斗笠和面纱,露出金色的头发和紫色的瞳仁。
“啊,啊!啊!”瓜儿吓得直往后缩,不留神撞到灶台上,竟然昏了过去,炉灰洒了一身。
“唉?我们琅歌有这么可怕吗?”晓行云纳闷道。
琅歌微微叹了口气,冲着昏厥的瓜儿道:“看来,你是直接从小叔叔那里偷得的吧。”
“何出此言?”晚晴问。
“我元家人,虽有极罕见的金发紫瞳者,即便普通众人长相也存在差异,但是外族人看上去,不论是哪一类,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相似感,也就是觉得我们长得都是一个样子。”琅歌向晓行云和晚晴解释道,“看他的反应,是将我错认为是小叔叔了。”
“所以,我们是间接找到昱笑前辈了?”晓行云道。
琅歌盯着这个昏死的人,目不转睛,神情复杂。
“算了,走吧。”半晌,他复又带上斗笠,挂上面纱,转身走出房间。
晓行云跟着,故意大声说:“今夜我们就宿在茶摊那里吧,好像只有那儿有客栈。”
夜幕降临,虫吟之声此起彼伏。
一个黑衣之人翻越栅栏,悄悄溜进瓜儿家的院子,将匕首伸进门缝,只消轻轻一拨就拨开了门插,轻盈地溜进屋内。
里屋,床榻上,少年蒙着被子,毫无动静。
黑衣人眉目一拧,高举起匕首。
“不许动!”凌厉地一喝,屋内忽然亮了。
熹月举着神臂弩,准确无误地瞄准了黑衣人,而在她旁边,蒙着白纱的少年举着烛灯,灯火一跳一跳的,映在墙上的人影噗噗跃动。
被子里的人一动,露出一张冷酷的面庞,玄渊起身,轻轻抽出刺客手中的匕首,上下打量一番,道:“倒是不错的匕首,给你看看!”说着丢给掌灯人。
琅歌接过匕首,扫过一眼,便已了然于胸,不知是对着谁,淡淡地说:“小叔叔,看来我真没白费这千里迢迢。”
刺客眼角一跳。
琅歌放下灯盏,脱下斗笠和薄纱,抬起头。
刺客尽管扳着脸,尽量不露出表情,但微微的挑眉动作仍旧暴露了他的震惊。
玄渊道:“瓜儿兄妹不在这里,至于这位是谁,也不用我多言了吧。”
刺客身子一夸,靠坐在床榻上,抬手去下头巾和面罩。
刺客面容朗朗,细长眉眼,肤白胜雪,年纪在二十出头,还透露着些许青涩。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和他长得一样。”他的声音很低,声线沉稳。
琅歌皱眉:“他?”
“竹河。”
“竹河?”屋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刺客几分慵懒,道:“应该是化名,不过没关系,你是他的亲人吧。”
“是。”
“他来历扑朔,不过前些日子他曾说会有人来找他,原来不是虚言。”刺客一笑。
熹月稍稍偏开弓弩的方向,道:“你究竟是谁?”
“原来是你们在调查那只镯子,这下真不知是不是要谢谢那瓜儿了。”刺客道,“唉,那小子偷了竹河的镯子,我奉命追查,谁知道他已经将东西出手了,我只好一层层找出来,却无意间发现有人在调查镯子本源,一下子就变得很麻烦了。当然,我原也就不想把事情搞大,既然不是外人,那就算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什么意思?”刺客说的内容云里雾里,琅歌皱眉。
“为了隐瞒竹河的踪迹,我需要让一切相关者闭嘴。不过嘛,既然是你,那就另当别论了。这样,”刺客捏出一张名帖,递给琅歌,“来这个地方吧。”
说罢,刺客奋力一跃,破窗而逃了。
“你!”熹月来不及阻拦,看向玄渊,“不拦着他吗?”
玄渊摇头:“不必了,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硬拦下他动静也太大。”
琅歌读着名帖上的文字:“姑苏[姑苏:今苏州雅称。]浔里,明玕[明轩:竹之别名。晋·陶潜《读》诗之三:“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宋·周紫芝《竹坡诗话》:“盖明玕谓竹,清瑶谓水。”]剑庄,碧虚郎[碧虚郎:竹之别名。清·厉荃《事物异名录·树木·竹》:“碧虚郎、凌云处士、卓立卿、银绿大夫……按,谓竹也。”]。”
“这是什么地方?”熹月问道。
“姑苏州,浔里镇,明玕……”玄渊记起来了,又有些不可思议,“明玕剑庄,碧虚郎,怎么是他?”
“玄大哥?”琅歌抿抿嘴。
玄渊解释道:“明玕与碧虚皆为竹之别名,琅歌,原来你的小叔叔一直都留在江南,刚刚那刺客,正是明玕剑庄的少庄主,江湖号称碧虚郎。”
“明玕剑庄的少庄主?”
玄渊仍旧在沉思:“明玕剑庄剑法精奇,据说先辈庄主好竹之君子品行,顾以此命名。明玕剑庄在江南一带颇有威望,如同豫州的火凤镖局。只是昱笑前辈化名留居,究竟为何故,何况看那少庄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