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暴雨,风吹雨斜,雨水被打散,化作雾水,满山苍翠迷茫一片,空中反而像是一团一团的水汽飘摇,狂风催促,白雨跳珠敲打门窗,外头的小路变成了急促的溪流。
这样的天气,雪英山竟然还有访客。
晓行云披蓑戴笠,里头还穿了他最喜欢的红色衣裳。眉眼尽是笑意,他脱下水淋淋的蓑衣,用袖子囫囵蹭把脸,从怀里摸出一沓笺纸,忙不迭地发给每个人。
“晓行云,你这是什么意思?”罗骁问道。
晓行云饮了口茶,顺便用一根手指指着他手里的请柬,随意道:“就是那上面,字面的意思。”
晚晴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便问:“是母亲回来了吗?”
“是,昨晚回来了,本来计划在你诞辰行礼的,玄渊他们来后,父亲就打算改期了,与母亲合计后,都觉得还是趁着大家都还在的时候,把礼办了最好。”晓行云回答,“谁知母亲和姨娘们动作倒快,一个晚上就把请柬做出来了。”
晚晴微微羞红,手指卷着帕子,嗔怪道:“怎么没有和我商量呢?”
“谁让你跑来这里住啊,再说,我如果诚心不让你知道,这种鬼天气我才懒得出门呢。”晓行云戳戳晚晴的额头。
晚晴看着大伙都在,赶紧拨开晓行云的手。
晓行云见状,一撇嘴:“看见没,这就跟我摆谱了。”
“哥你净胡说。”晚晴气得跺脚。
一旁的罗骁,偷偷拽琅歌的袖子,小声问:“哎,琅歌,这字是啥意思啊,及……”
“是及笄[及笄之礼:女子成人之礼。步骤:迎宾、就位、开礼、笄者就位、宾盥、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置醴、醮子、字笄者、聆训、笄者揖谢、礼成。参礼人员:笄者、主人(一般为笄者的双亲)、正宾(有德才的女性长辈)、有司一人(为笄者托盘的人)、赞者一人(协助正宾行礼,一般为笄者的好友、姊妹)、观礼者若干。],请你们参加晚晴的及笄礼啊。”晓行云简直无语了,自己兴奋不已地说了半天,合着还有人云里雾里呢。
“晚晴的成人礼,细数起来,是出嫁前最重要的事情了吧。”熹月笑眯眯地看向晚晴。
晚晴抿着嘴,含着笑意,连连点头。
“所以,这几天还是回家住比较好,总有很多需要你亲自准备的。”熹月嘱咐道。
晚晴点点头,忍不住偷看向玄渊。
玄渊正在仔细端详那封请柬,并无其他神情。
五日之后,良辰。
晓之凤广交朋友,各行各业的友人有请必到,晓之凤有意办得隆重,晓府上下虽繁忙至极,仍旧保持着有条不紊。
晓之凤夫妇盛装迎宾,而后众宾客依次就位。乘风人们被奉为上宾,与古尊同席。
时辰到,开礼。晓之凤起身,以主人和父亲的身份,做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致辞,这样盛大的场景他既熟悉又陌生,眼看着最幼小的女儿即将成人,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往事艰难,一幕幕画面出现在眼前,他萌生了一种自豪感——一路走来,他终究是守住了他能守住的一切,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了。
但是,当他看到面容沉静的玄渊时,又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现在的幸福,是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拼命支撑的,他的路上,还有他尚未完成的使命。
稍时,熹月作为赞者,率先走出来,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
“我脚麻了,这仪式到底还要多久啊。”罗骁小声对琅歌说道。
琅歌连自己的及冠之礼都省了,家里又没有女孩儿,哪懂得这些,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仪式,一只手不耐烦地推开罗骁。
罗骁碰了壁,扭扭坐得发麻的脚,又转过身来和顽老说话,顽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此隆重的仪式,你看满堂人谁在言语,有事回头再说。”
罗骁皱皱鼻子,只好乖乖闭嘴了。
这时,晓晚晴梳双鬟髻,着橘红采衣,款款走出来,向宾客行礼后,面向西南正坐在席位上,由熹月梳头。
担任正宾的原应是晚晴的长辈,基于晓家并无旁的女性长辈,这一重任就交付给了长嫂疏桐。疏桐乘坐轮椅,由侍女推来,身侧是晓夫人相陪,净手,待礼。
而后晚晴转向东正坐,疏桐为其高声吟颂祝辞,梳头加笄,再是熹月正笄,最后晚晴起身,众宾客纷纷作揖祝贺。琅歌和罗骁虽不懂得规矩,但还是有模有样地跟着学。晚晴特意留心望向玄渊,却只捕捉到了一丝欣慰的神情,仿佛在见证自己成人的不是玄渊,而是他人。晚晴不明白这是何故,流露出几分诧异。熹月从有司手中取来素衣襦裙,发现晚晴还在原地不动,连忙轻咳一声提醒,晚晴回过神来,转身往东房走去。
“你怎么了,看得那样出神?”熹月一边帮晚晴换衣,一边问道。
晚晴把刚刚看到的告诉了熹月,道:“他的眼神,好像老爷爷看孙女一样。”
关于乘风人那些身世,晚晴是一概不知的。但熹月知道,玄渊是在替那些逝去的、远在天边的人,见证这一幕,他自然感慨万分。
“他是为你高兴,依他的脾气,难道要他像罗骁一样开怀大笑么?”熹月劝解道。
晚晴听了莞尔:“也是。”
“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可不要走神了。”熹月嘱咐道。
艳丽的采衣象征着烂漫的孩童时代,素雅绣花的襦裙意味着的,就是纯真的少女时代了。晓家女儿多穿明亮颜色,这样的素雅反而更是清水芙蓉,晚晴一出场,就赢得了不少赞叹。
依礼制,晚晴向父母行礼。
如上,便是初加和一拜。
随后,还有二加二拜,以及三加三拜。到了仪式后程,晚晴着深墨色的大袖礼衣出场,经过一些繁琐的礼节,到了取字的环节。
晓之凤为女儿取的字,是一个“惜”字。
惜者,从心,昔为昨,从前的心意,情深义重的爱,尽管不再,也铭心,象征着难以割舍的留恋和遗憾。
往事如烟,飘渺无痕,晓之凤希望女儿记住的、珍惜的,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玄渊不由皱眉,他有些动摇了。那些旧事,到底是应该遗忘,还是应该铭记?一个惜,能弥补几分?
玄渊在沉思,而台上经过聆训、揖谢环节,晚晴的成人之礼,礼成。
晚上,晓家灯火阑珊,晓之凤和夫人们忙着待客,十分热闹。
乘风人独在阁院的一处雅座,由晓行云夫妇相陪。
不久,晚晴来了,换了不同平日的衣裳,长辫子也盘起来,愈显精神和气质。
“唉,是不是我的错觉啊,我怎么觉得晚晴姑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罗骁的话引来了一阵善意的笑。
熹月拉着晚晴的手坐下来,说:“晚晴行了及笄礼,就不再是小姑娘了,自然和往日不一样嘛。”
晚晴坐下的时候,望向玄渊,看玄渊饮酒不多,道:“几日不见,玄公子饮酒少多了。”
玄渊回答:“是。多亏了七小姐和顽老的照顾。”
顽老见状,直嘬牙花子,嘟囔道:“哎呦,这傻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捎上我做什么。”
晚晴并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含笑道:“我能做的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七小姐言重了。”玄渊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也是幸有晓前辈和古尊大师的药材,玄渊确实恢复了许多。”
这倒是与顽老的感觉一样。虽然起初只是尝试,但是,玄渊体内的毒素安分了不少也是事实。
大约,一时半刻是不用担心了。
其实晚晴也想到了,玄渊康复,同时就意味着,分别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所以,她更珍惜余下的日子。
想到这里,在某个瞬间,晚晴恍然有些明白了,父亲送给自己的这个字的含义。
夜影婆娑,月色皎皎,风云具安好。
绿林苍莽雪英山,溪畔竹影有红亭。
玄渊靠坐在亭柱边,倾听着风摩擦竹叶的簌簌低语,这样细微琐碎的声响,愈发称得清爽与幽静。
最近几天,玄渊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深处的汹涌烈火,渐渐熄了下去,这样蛰伏的状态,应该可以支持自己走到终点了,所以是时候该离开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内心的某一部分,如此留恋这里的山水呢?如果能够把所有重担都放下,就在这里,安然度过一生,那该多好。这种念头,在这二十年间,从未有过,怎么就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萌生了?
这个问题,玄渊思索了好几天,也没有答案。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玄公子。”翠竹掩映间,晓晚晴衣袂热烈。
玄渊睁开眼睛,微微颔首。
晚晴登上红亭,坐在玄渊对面,道:“我听顽老说,你在这里。”
“嗯。”玄渊合着眼睛,淡淡回应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晚晴站起来,面露为难神色。
“啊,无妨。”玄渊坐正身子,摆摆手。
晚晴再次坐下,目光投向林子深处。
树与树的叠影间,总觉得藏着什么。
玄渊道:“这里离住的地方挺远的,倒是难为你找过来。”
“不会。”晚晴摇摇头,“这里以前还是个景致,现在倒是不怎么有人来了。”
“是么。”玄渊望向斑驳的红亭顶,“那还挺适合我的。”
“玄公子如此喜欢独处吗?”晚晴问道。
玄渊一怔,倏忽闪过一丝笑意,他说:“我看上去很……孤僻吗?”
“没有没有……”晚晴连忙慌慌张张地回答,语速渐渐放慢,“只是,总觉得你离大家很远。”
远吗?尽管走在一起,自己仍旧是独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吗?
本以为自己的话会冷场,晚晴想不到玄渊竟然这样说:“我,这些年来,我身边一直没有能说话的人,大概由于此,慢慢地,不善多言吧。”
舒朗的声音里,难掩落寞。
晚晴没听懂,玄渊的意思,是在遗憾吗?是在希望吗?她觉得,说这句话的玄渊,不是自己认识的玄渊。眼前的这个人,没有秘密,很容易看透,就像透明的湖水一样,一点微风,便能吹起涟漪。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是,我觉得,顽老、熹月姐姐、琅歌、罗大哥,包括我哥、爹爹,包括古尊大师,都很在乎你。”晚晴认真地数着名字。
玄渊的眼睛流出一丝笑意,脸上却没有表情,他说:“嗯,我知道。”
“可是呢?”晚晴略略向前倾着身子。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负担得起。”声音淡淡的,倏忽飘远。
“你这是什么话!”晚晴忽然有些恼怒起来,“你觉得他们的在意让你负担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刻意的疏远,你什么都不说,才让我们着急?罗骁那么粗心的人,在你面前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熹月也总露出担心的表情。我们都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总是担惊受怕,心也总是悬着,却还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心里惦念着乘风盟的事情,但是这种心情我们都有,你就那么不相信我们吗?”
“七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玄渊怔了怔,连忙否认。
“那你就说出来啊,不然你为什么要他们和你一路同行。”晚晴说到情真意切,忍不住落下泪来。
玄渊不知道晚晴为何激动,也不知晓该如何安慰,手悬在半空。
晚晴抹抹眼角,迅速冷静下来,柔声继续说道:“你想说,不得已是么?但是,你的潜意识里,是希望他们在的吧,事实也证明,你需要他们。而且你喜欢现在的状态,我说的有错么?”
玄渊放下手,安放在膝盖上,半晌,摇头。
“玄渊,”晚晴站起来,走到玄渊面前,并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我没有亲眼见到过乘风盟,但是我知道,乘风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从来不只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如果你以为你一个人就能背负所有,那便是你,误会了乘风盟。”
玄渊放在膝盖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晚晴的话,字字清晰,字字敲在他的心上。
风止,竹叶寂,时间仿佛凝固。
似乎过了很久,就在晚晴以为玄渊不会回答的时候,玄渊突然站起来,一只手拉过晚晴的手,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在怀着。
玄渊的额头落在晚晴的肩膀上。
那一刻晚晴简直惊呆了,但瞬间她也就明白了,自己最后的那几句话,准确地击中了玄渊心中的屏障。
玄渊的拥抱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短暂到晚晴差点以为玄渊只是路过自己。他带来的气息,就像来自雪山之巅的风,寒冷而遥远。
玄渊已经走到了晚晴身后,晚晴没有回头,只道:“或许,我一直,坚信着乘风人的强大。”
在后来漫长的路上,玄渊的脑海里仍旧会经常浮现出这个炎炎盛夏。这短暂的两个月,是玄渊一生中最温暖的时间。在雪英后山的禅房里,顽老的啰嗦,罗骁的吵闹,琅歌的可爱,晓行云的热情,晓晚晴的温柔,还有与古尊和晓之凤两位前辈的畅谈……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了玄渊,在最后一刻仍旧选择坚持下去的支撑。
而晚晴,在玄渊的拥抱之后,忽然明白,自己的感情,可能还需要很漫长、非常漫长的等待。
“当一个人熬过了所有的苦楚,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和谁在一起了?”玄渊问。
晚晴轻轻地回答:“不会。因为天地尚有柔情,或早或晚,它定会派一个人来,告诉那个人,他不是独自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