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缃书院是嵘州最好的学堂,治学严谨,管理甚是严格,而其藏书阁更是因收尽天下书籍而颇负盛名,不累缥缃之名。
熹月自小在缥缃书院念书,与学伴儿林家姑娘汋汋早早结了金兰情谊,耿介也是一同在缥缃读书,虽非男女一堂,然汋汋经常来南府,那时候却也是相熟的。而对于熹月来说,虽说幼时每日与耿介一同去缥缃书院,但如今毕竟是七年以来,三人头一次相聚,熹月心里欢喜地不行,不顾麻烦地梳了簪花螺髻,换上了平日甚少上身的樱草做底色的杏红吉纹衣衫,一出闺阁院门,就看到耿介已然等在树下。
耿介未着戎装,穿一身茶色劲装,英武不减,反倒更添几分文意。见到熹月,尽管是悉熟,二人还是互行以礼。
“翩翩今日穿得甚是明亮,介记得翩翩更偏爱素色。”耿介看着甚少盛装的熹月,感慨一声。
熹月难掩喜气,道:“修能有所不知,且不说这是七年首聚,你我更是要提前贺汋姐姐大喜呢。”
“看来我是错过了好事?”耿介扬手示意,于是二人边走边聊。
“自然,汋姐姐三年前大婚,你是知道的。”
耿介点头:“不错,你提过,说是缥缃书院山长之子,叫周……呃?”
“周彬蔚[彬蔚:富有文采。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陆机《文赋》。],如今已经接替父亲山长之位了。”熹月说。
“似乎有些印象,隐约记得当年学堂有个孩子,诗书甚通。只不过……”耿介回忆着,“只是后来我更加着重武艺,改请私塾先生,去学堂的次数减少了,交往不多。”
“就是他,你知道么,汋姐姐竟是早早属意于他了,而那位周先生也钟情于姐姐,三年前便已经大婚了,二人琴瑟和谐,和鸣铿锵,佳偶天成,当真是一段佳话呢!”熹月丝毫不掩羡慕。
“翩翩你说的大喜便是这个?”
“才不是,半月后是漼儿的周岁宴,你我此行正好提前恭贺了。”熹月指指身后跟着的敏儿,“我早就准备了贺礼。”
“瞧你,竟不肯告诉我,看我这两手空空的。”耿介摊开手。
“我自是连你的份一同备下了,修能怎知该准备什么?”熹月撇嘴,敏儿的确是抱了两个礼盒,“若你想表示心意,等周岁宴再送一份也不迟。”
“是叫周漼[漼:鲜明的样子。春深微雨夕,满叶珠漼漼。白居易《庭松》]?‘春深微雨夕,满叶珠漼漼’。周山长当真不愧为书院先生啊!”耿介琢磨着漼儿的大名。
“这你就错了,”熹月笑,“这名儿是汋姐姐取的,周先生说取字才是为大,等漼儿行及冠之礼时,他会亲自寻个好字。”
“记得纯懿[纯懿:高尚完美的德行。今舍纯懿而论爽德,以春秋所讳而为美谈。张衡《京东赋》。]姑娘,啊,如今要称呼周夫人了,确实文思敏捷。”听到是夫人取名,一想到是这位林才女,耿介也不觉奇怪了。
这位汋汋,大名林纯懿,父亲是缥缃书院的史学学长,为女儿取了“今舍纯懿而论爽德,以春秋所讳而为美谈”的名儿,盼着女儿德行美好,如今是得偿所愿了。
二人一路谈笑,也不觉山路辛苦,苍莽林间,青竹飒飒,雪白的围墙已隐约显现,转个弯,一道石阶向上,牌匾上“缥缃书院”四个大字尽显书院庄严。
熹月是贵客,耿介是稀客,昨日既然已经约过时辰,此时,一位十岁左右的书童已然久候多时,恭敬地领着二人来到藏书阁。
熹月提醒道:“汋姐姐才不止文思敏捷,这十年来,汋姐姐苦读史书,对世人世事颇有独到见解,即便是论辩起来也绝不逊于男子,不然,怎会是缥缃书院藏书阁第一任女吏呢?”
“你说是藏书阁女吏?”耿介摇摇头,惊叹不已,“纯懿姑娘当真是奇女子。”
“奇女子之名纯懿可不敢当,若说奇,翩妹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更懂好些新奇事物,姐姐我只懂史学,倒无其他所长了。”纯懿迎出来,着一身藕荷色交领襦裙,紫棠色领口绣了海棠纹饰,显得成熟大方,和待字闺中的熹月完全不同了。她向耿介行礼,声音里透着沉稳,道:“耿公子盛功归来,纯懿有失远迎,还请公子海涵。”
耿介还礼:“介愧不敢当。十年未归,未能当面恭贺周夫人大喜,如今更要贺漼儿周岁。”
“瞧你们,都是旧相识了,还拘着礼。”熹月挎过纯懿的手臂,“姐夫呢?漼儿呢?”
纯懿笑:“他还未下学,漼儿就在楼上。”
三人往里走,熹月玩笑道:“瞧瞧我们汋姐姐,漼儿未满周岁,就泡在书堆里了!姐姐,你是要漼儿周岁识字,三岁作诗么?”
“妹妹说什么呢?”纯懿嗔怪道,“还不是今日抱来给你们瞧,平日里是婆婆带的,我家漼儿,第一要紧的是他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文墨倒还是其次。”看了敏儿,又责备道,“小娃娃罢了,劳你破费。”
“给我家漼儿,又不是你,还不许我这个做干娘的亲手做衣服么。”刚刚得知纯懿有孕时,熹月就占了漼儿干娘的位子,不禁又提醒了一次。
“是了,是了,漼儿自然是喜欢的。”纯懿摇手,吩咐书童领着敏儿退下了。
漼儿白胖,瞳仁儿黑亮,坐在摇篮里,见到陌生人也不哭闹,“咯咯”笑着,亮晶晶的口水溢出来,纯懿抱起漼儿,用帕子擦净,动作十分仔细,继而转向耿介:“耿公子也抱一抱漼儿,让他感受感受武者气息,别叫妹妹说的,书卷气太浓了。”
耿介哪里会抱孩子,还担心手重了挤疼孩子,手轻了抱不住,浑身一把子力气不知怎么使,漼儿不舒服,一咧嘴,哭了。
熹月搂过,举个拨浪鼓摇着,几下便哄好了孩子,耿介脸色赧然,道:“介,介是当真不会照顾如此幼小的孩儿,叫周夫人笑话了。”
两个女子强忍笑意,纯懿道:“耿公子驰骋疆场,是做大事之人,照顾幼儿是大材小用了。”
熹月把漼儿放回摇篮,问道:“姐姐,我要的书呢?”
“有的,自然有的,”纯懿领着熹月到书桌前,桌上放着几本古籍,“这本《金石寻访录》是种类比较全面的,而这本《点金石》则是更为详细,其余几本也是相关,特别给你找了这本《西北漠志》,虽是地理志,却是关于耿公子这些年征战地方的地理记载,是不是耿公子给你带了什么礼物,你还要验明真伪呀?”纯懿仔细看着熹月的表情,那微微的一红自然是难逃纯懿的火眼金睛。
“汋姐姐!不过是一枚石刀罢了,”熹月简单讲了小石刀的来历,“我对原石之物不甚了解,当然要仔细研究一番,才对得起这远道而来的礼物呢!”
“好好,总归你说得对!”纯懿故意装作敷衍的样子,引来熹月和耿介一阵欢笑。
“贵客登门,周某来迟,望耿将军恕罪!”门口传来浑厚声音,中气十足,是一身苍青色道袍的周彬蔚,文质彬彬,君子风采,却又不绝是咬文嚼字的文弱书生,一看便是有风骨的。
耿介行礼道:“周先生心系教学,可敬可敬,何来恕罪之说?”
纯懿走上前,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夫君,周彬蔚;夫君,这一位便是我和你说起过的耿介耿将军了。”
二人再次行礼,耿介作揖道:“叨扰了。”
周彬蔚说:“耿将军果然英雄神武,器宇不凡,能武而非鲁夫,当真难得,将军一来,寒舍蓬荜生辉啊。”
“不敢当,”耿介谦虚道,“‘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先生人如其名,介十分尊敬先生。”
“耿将军甚通诗书,原来是文武兼备,周某佩服。”
周彬蔚与耿介头一次相见,相互印象甚好,结为莫逆之交,这自然是后话了。
“耿将军,不如你我前往超然[超然:远走高飞,遗世独立的样子。宁超然而高举以保真乎?屈原《楚辞·卜居》。]厅一叙,周某已备下好茶。”周彬蔚邀请道,“请!”
“先生请!”
“你二位且先行一步,我们随后。”熹月道。
耿介和周彬蔚向两位女子行过礼,便出去了。
“他们两个倒是合胃口,却不理睬我们了。”等那两位男子离开,熹月悄悄说,“我们也去,姐夫的好茶可不能错过。”
“听你的。”纯懿温和一笑,将那一摞书抱起,忽然,一张纸片滑落下来。
熹月俯身拾起,是折了四折的图纸:“似乎是水墨风景画。”
笔墨潇洒,远山飞鸟,湖心小亭,松竹沐雪,景意空灵,但仔细看来,怎么都觉得还有些躲过了眼睛的东西。
“奇怪,我是检查过的,没发现夹带呀!”纯懿向来心思细敏,照理说自然不会有夹带,好奇之余也去看那水墨,“只是半张,看这口子这般整齐,似乎是割开的。”
“只是这是什么地方,是何人所作,又怎会出现在缥缃的藏书阁里呢?”熹月一连串的疑问。
“姐姐整理过藏书阁的所有书籍,却只读明白了史书,更不善地理与丹青,然藏书阁内确实是没有哪本书有如此残页,姐姐更是从未见过这图。”纯懿摇头。
“姐姐瞧,这里有三个小字,似乎,”熹月仔细看去,“夜……光……亭?”
“不错,是夜光亭。妹妹可曾听说这个地方?”纯懿问。
“觉得这三个字是有感觉,却又是没有记忆。”熹月蹙眉,那三个字带来的微妙的感觉,让她隐隐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不舒服,无论如何做不到不在意。
纯懿折回地图,夹回书里:“不要劳神想了,你年幼时不是在蜀地么,或许是那时候去过或听说过的地方,不如你将这幅水墨带回去,问问南知府可好?”
熹月觉得有道理,在这里也是想不出什么的,便说:“姐姐说的是,我去问爹爹。”
纯懿抱起整理好的书籍,熹月则抱着漼儿,也前去超然厅了。
四人皆君子,两位男子更是上谈国事,下论文字,志同道合,超然厅难得地热闹起来,几个人都忘了时间,待熹月与耿介辞别时已入黄昏。
归途中,耿介和熹月聊着缥缃的夫妻学者,更喜于结交了周彬蔚这个朋友,少有地显露出高兴来,忽然,他问:“周夫人只比翩翩年长一岁,翩翩才貌,怎得尚且待字闺中?”
熹月与耿介是青梅竹马,甚是相熟,并不忌讳这样的话题,她反问道:“修能不也尚未娶妻么?怎能怪翩翩?”
“这,哈哈,”耿介尴尬一笑,“介怎能与翩翩并论,介常年征战边疆大漠,哪里有这样的机会?昨日晚宴,师父似乎提过翩翩你回绝了所有的提亲?”
熹月不屑道:“那样的匹夫怎能做我夫君?自小我见了爹娘的恩爱,娘亲如此幸福,翩翩羡慕,自是希望能将终身托付于爹爹那样的人。”
“翩翩心气高,是介妄言了。”耿介道。
“如此说来,修能眼看是二十又八,这次回来,爹爹定是要为你寻一门亲事的了。”熹月故作淡然地说。
“师父有心,但是介还是不敢答应的。征战沙场,命悬一线,怎好耽误别家姑娘?”耿介显然是心思不在婚娶,又似乎不完全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而常年战争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叫熹月即使聪慧也难以猜测。
这时,一个蓝衣小厮远远跑来,近了一看,是南府的阿侃,他行一礼,道:“小姐,公子,老爷吩咐请公子速速回去呢,似乎是有要事。”
“是。”耿介恭敬回答,与熹月相视一笑,“介先行一步。阿侃,敏儿,照顾好你家小姐。”说罢,朝南府跑起来。
熹月向来不允许自己心存疑问,心里挂着夜光亭的事,想向南知府问个明白,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熹月回到府上,弦月已升,在前厅遇见了往外走的耿介,急急地问:“是什么事?”
耿介笑:“是好事情。”
“哦?”熹月不动声色,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紧。
“师父说,冬至日要举办试武大会,本不着急的,但今冬冷的早,便想着提前办了。你知道么,届时,四方高手莅临,军中好手也可参与,介既可练手,也可结交高手,更能够寻得好武士,充实军队,翩翩你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瞧今天,先是结交了周山长,又得到如此讯息,当真不辜负我回来一趟。”耿介难得地话多起来。
熹月似乎觉得松了口气,又暗骂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真叫这幅水墨给弄得不好,却也听进了耿介的话,沉吟片刻,道:“之前听爹爹略提起过,原来这么快就实施了。翩翩也觉得如此甚好,看来修能又要加紧练功才是了,强中自有强中手,修能可不要给爹爹丢人啊,非要拔了头筹才行。”
“是,介得了南大小姐令!”耿介几天没摸战戟了,技痒起来,匆匆别了熹月,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熹月从书里抽出水墨画儿来,借着廊灯的光看了又看,又折起夹回,吩咐敏儿先好生带回去,可不许弄丢弄破。敏儿做事一贯妥当,稳稳当当抱着书去了熹月的院子。
“爹爹!翩翩回来了!”
南知府放下手里的兵书,笑问:“可见了纯懿和彬蔚?”
“见了,漼儿又长大了些,周岁宴时父亲可要好好抱抱。”熹月亲昵地坐在父亲身边。
南夫人看着,笑意漫上来,复又低头忙活手中的针线。
“爹爹,我小时候是不是去过夜光亭啊。”熹月摆着腿,装作随意的样子问道。
南知府掩饰得好,却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南夫人更是刺破了手指,睁大眼睛盯着熹月:“翩翩,你、你记得夜光亭吗?”
熹月急于去看南夫人的手指,听了南夫人的问话,摇头,说:“这么说,我是去过那个地方了?”
“翩翩啊,那时你还小,应该是不记得了吧。”南知府已然恢复常态,一边看兵书,一边不经意地问。
“翩翩哪里记得,不过偶然在一本古籍里见到了这个名字,觉得名字独特。”熹月低头玩弄着衣角。
南夫人拉过熹月的手,声音平静说:“那时你很小,爹娘带你出去玩,到过那个亭子,只不过,后来那个亭子没了。”
“这样啊,没了就没了吧,女儿没别的事,先回去了。”
盯着熹月出了门,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南夫人长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问南知府:“我们这样骗她,要到什么时候?”
南知府也不轻松,手心的汗水浸湿了书页,拳头握得太紧僵硬了,他甩甩手,押了一口茶,缓缓道:“在我们找到平阳先生之前,还是先瞒着她吧,更何况,你刚才说的,也确无半分不真,不能说是骗。”
南夫人倚靠在软垫上,叹息一声:“该来的,总会来的,谁也逃不掉。”
熹月也在觉得爹娘奇怪,父亲是久经战场的,早不会一惊一乍,娘亲更是稳重,哪会平白刺破手?看来,夜光亭里似乎是发生过什么,只是爹娘不愿说罢了。爹娘不愿说,熹月自然不会勉强,不过,依她的性子,是自会去查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