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噗!”伴随着尖锐的呼啸,一支木箭稳稳射中草靶子。
熹月放下手中的神臂弩,转向晓行云,面露几分喜色:“这一箭怎么样?”
晓行云正靠在树下打盹,被熹月叫醒,显得不太情愿,眯着眼睛看了看草靶子,心不在焉地评价:“还行,还行。”
熹月的笑容慢慢淡去,有些沮丧地坐在一旁,用手帕抹抹额头和脖子的汗珠,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百步的距离,无风无干扰,远远没有有效发挥这柄神臂弩的功力。”
晓行云微微挑眉,一副“原来你知道啊”的样子。
“哥,你可不能这么说,熹月姐才练了两天啊。”是晚晴的声音,后面还跟着玄渊。
“哟,我小妹来啦!”晓行云翻身坐直,看到晚晴手里的篮子,“慰问品?”
晚晴在小桌上摆开杯盏和碟子,顺便打开晓行云伸过来偷吃的手,道:“要等大家一起。”
“顽老去找罗大哥和琅歌了?”熹月接过晚晴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
晚晴点点头,又给玄渊倒了一杯茶,这下晓行云不乐意了:“我才是你哥,你怎么不给我?”
玄渊垂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品了茶,又顺手捡了块点心。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是故意做给晓行云看的。
晚晴看玄渊吃得满意,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晓行云见了更来气:“他也没等啊,你又不管了?”
“你来了也不帮忙干活,才不给你吃点心。”晚晴暗地里把装点心的碟子往玄渊的方向推了推。
晓行云翻身而起,抱出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草靶子,说:“谁说我啥也不干了?”
“这么多草靶子?”熹月问。
晓行云得意一笑,嗖嗖跑远,远近高低分散地安插下靶子,才回来,落地轻盈。
“接着!”晓行云把神臂弩丢给熹月,“看得到靶子上面的字吧,我叫哪一个,你就射哪个。”
十个靶子,分散在不同的方向,高度也有很大差异,晓行云的口令很快,熹月熟练的错步,调整方向,十箭过后,面露诧异地看向晓行云。
中六箭,偏一箭,失三箭。
这几天,晓行云并没有急于教授熹月射箭技巧,而是叫她托着神臂弩,不断地练习蹲起、转身、错步等等基础动作,而后效果显著,百步的靶子,熹月很快就能射得很稳当了。
适应了神臂弩的重量,手臂不再剧烈抖动,远距离瞄准自然准头提高了。
而今,通过射击,熹月明白了晓行云这十个靶子的用意,如果能够灵活改变射击方向和射程,做伏击的效果定能增强。
“明白了吧,我教你的都是基本功啊,看看,第一次成绩就算可以啦。”晓行云的得意,也不知是对学生,还是对自己的教法。
“呜呜,晓大哥好厉害哦。”琅歌鼓着嘴巴赞叹道。
晓行云回头,原来琅歌、罗骁和顽老都来了,几个人正围着茶点欣赏晓行云的课程呢。
当然,正是因为这三个人的到来,碟子已经空空如也。
“你们,居然一块都没剩么……”晓行云失望道。
琅歌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用小拳头锤着胸口,才喘了口气:“明日我们一起去那个大湖吧。”
晓行云翻白眼,不理他。
琅歌一伸脖子,左右望了望,嘟着嘴看向玄渊,玄渊放下茶盏,淡淡道:“好,你愿意,就去吧。”
“都去?”
玄渊看着琅歌天真的容颜,像个大哥哥一样温柔慈爱地说:“都去。”
晚晴笑眯眯地托着腮,对晓行云说:“哥,你带路吧?”
晓行云继续不理睬。
“我,我多做些点心还不成么?”晚晴道。
“行云,你也一起吧。”玄渊难得对这种小事发话。
听了玄渊的话,晓行云转过身,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好啦,我知道啦。”
次日一早,乘风人随着晓行云,绕雪英后山小路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拨开灌木,一轮明亮的圆镜出现在眼前,湖水反射日光,在竹树环合中愈发神采奕奕。微风舒云,湖水微涟,大湖之畔,芳草萋萋,绿树垂荫,如同世外安雅宁静之仙域。
“想不到,这里还有真么大的一片水域。”琅歌欢喜极了,率先跑过去,甩开鞋子,赤着脚踩在浅水处。
近岸处,水清且浅。湖底的卵石和倒木能看清最细微的纹理,水仿佛不存在,抑或说,水面就像一层薄膜,将水底的静物保护起来。湖是活水,卵石和倒木被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水生植物,这些植物又被水流画出一道道细纹,细腻而柔润,微微荡漾的草叶,静静地起伏,缓缓地飘动,如同熟睡的少女,恬静的呼吸。
远望而去,满山风光皆收入湖水,湖水里容纳了一片乾坤天地。
琅歌久居漠海,哪里见过如此辽阔的水,目不转睛地看,闪亮的眸子,映着水光,比夏夜的明朗星空还要动人。然而他怎么也看不够,不等别人说话,自己先开心地笑出声来了。
罗骁捡了一把小石子,教琅歌打水漂,琅歌丢了几次都不太成功,小嘴巴又撅起来了。晓行云见状,捡了块扁平些的石头让他试试,果然一次就打了七个水漂。琅歌发现罗骁给自己的都是圆石头,一下子发现端倪,冲着罗骁瞪眼,罗骁理亏,嘿嘿笑着给琅歌找石头。
这几个人总是玩不够的,像小孩子一样,其余人在坡地上找了片树荫,坐下来,享受着携带着大湖气息的、湿润的风。
玄渊合着双目,枕着手臂靠在树上,他的呼吸,和大湖保持着一样的节奏。
这些日子的调理,并非徒劳。
还好,顽老叹气。
晚晴侧坐在玄渊旁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湖光山色,恍若与她无关。
琅歌乐呵呵地跑过来,拉着熹月说,罗骁要带他去捕鱼,熹月和顽老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和琅歌一同前去大湖上游一点的地方。
坡地上,只留下晚晴和玄渊。
过了大半个时辰,捕鱼的队伍满载而归,罗骁用草绳挂着好几尾鱼,晓行云用衣襟兜着红红绿绿的山果儿,顽老和琅歌已经吃上了。
走在前面的熹月,忽然停住脚步。
原来,晚晴和玄渊不知何时,也去了浅水处,晚晴的眼睛弯弯的,很有兴致地在说着什么,玄渊背着手,默默倾听,不时点点头,眼睛里,盈盈如水的柔光。
这两个人,真的很般配。
熹月第一次,在玄渊的眼睛里,看到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玄渊察觉到来人,转过身来,晚晴几步快走而来,接过晓行云手里的果子。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的样子。”罗骁一边熟练地处理手里的鱼,一边问。
玄渊看了看晚晴,晚晴笑:“玄公子问起哥哥的事情。”
晓行云警惕起来:“小丫头,你瞎说了吧?”
“你小时候那些事情而已嘛!比如上学堂时给先生画胡子啊,带着全班作弊啊,就这些小事情啊。”晚晴想到晓行云儿时顽劣的样子,忍不住又笑起来,脸颊微微红晕。
“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啊!”晓行云往晚晴身上撩水,惹得小晚晴直往玄渊身后躲。
玄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说:“是挺有意思的。”
晓行云停住手,不得不再次感慨自己一世英名。
过了正午,风云突变,竟然下起雨来,雨势虽不大,然霎时间,湖面升腾起一片水汽,整片暗翠色的山峦渐渐隐逸在重重云雾之中。
“对了,这湖叫什么名字啊?”熹月突然问道。
晓行云嘴里叼着一根草,含糊地回答:“我不知道啊,没名字吧,深山里的野湖,哪儿来的名字。”
熹月转向琅歌:“要不要想一个呢?”
琅歌抿着嘴琢磨,有点求助地看向罗骁,罗骁赶紧摆手:“你别看我啊,我哪会。”
“你看,这周围都是山,绿生生的,湖水清明如镜,都是很好的意境呢。”熹月启发道。
琅歌皱着眉头,再次四下环望,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抄起一支树枝,在湿润的沙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端端正正的字。
“雾……隐?”晚晴和晓行云也围过来看,见是这两个字,有些不解。
琅歌拍拍手,露出得意的神色。
“寓意呢?”顽老问,“怎么选了这两个字?”
琅歌正色道:“熹月姐刚刚提醒了我,这里的山和树都很漂亮,也确实绿生生的,但是过了夏天,就不是这样了。来的时候,晓大哥说过,这一带地势特别,经常起雾,雾才是常态。而且,晴好的时候,湖水映着山树的影子,就好像不是自己,只是别人的倒影了,而只有在云雾缭绕中,没有别的打扰,湖才是湖。”
几个人相互对视,都赞同地笑了笑。
“琅歌,用字很有长进哦。”熹月夸赞道。
琅歌揉揉自己的头发,又得意又有些羞涩,脸颊绯红一片。
而在一派热闹之外,玄渊几乎怔住了。
相似的对话,相似的欢聚,恍惚间,玄渊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自己自认聪明地给那个亭子命名的时候。
南岸将军的佳醅,平阳先生的书法,两位夫人的菜肴。
月沐白雪,一幕幕,还那么清晰。
原以为时过境迁,什么都变了,然或许,什么都没变。
有轮回,就有接替者。
玄渊不敢再看下去,悄悄起身,沿着湖畔慢慢走远。
罗骁和晓行云在逗琅歌,吵闹成一团,只有晚晴看到了踽踽而行的玄渊,她站起身,匆匆跟上去。
“玄公子,你不舒服吗?”晚晴小心地问。
玄渊以为自己动作很轻了,倒是真没想到被晚晴注意道,于是说:“原来是七小姐,玄渊无碍,只是坐久了,起来走走。”
“是吗……”晚晴揉着手指,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现在有些下雨,前面是水鸟的栖息地,水鸟应该都躲在那里,要不要去看看?”
“水鸟啊,”玄渊顺着晚晴指着的方向看去,犹豫片刻后,轻轻说,“也好,去看看吧,有劳七小姐带路。”
晚晴抿着嘴,掩藏不住笑意:“嗯!”
而后面那群人,琅歌禁不住怂恿,开始唱歌了。
歌儿比雨声清越,调子轻快,是一首从未听过的上古歌谣。
“你刚刚,是不是不喜欢琅歌题写的名字?”晚晴问。
玄渊摇头,反问:“七小姐何出此言?”
“我看到你皱眉。”轻轻的声音,软软的。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玄渊望着远处的云雾袅袅。
“你从未说起过,你的过去。”
“是么……”玄渊有些出神。曾经刻意不去想,到如今的不敢想,过去的事情,自己到底是真的历历在目,还是只剩下轮廓?
忽然,晚晴快走了几步,指着湖对岸的苇丛,小声说:“水鸟!”
晓家人当真偏爱暖色,晚晴穿的是一袭利索的橙红色调、配以白色万字纹[万字纹:“卍”字为古代一种符咒,用做护身符或宗教标志,常被认为是太阳或火的象征。“卍”字在梵文中意为“吉祥之所集”。]的劲装,头发编成长辫子,缠着红头绳,十分的俏丽可人。此时,她走在青翠的雾岚间,格外显眼,格外的,显眼。
山与雾缠绵,模糊不清。
眼前的人儿,真实地存在着。
玄渊挪开视线,水面辽阔却雾蒙蒙的,他并没有看到水鸟,只见水面依稀有影动:“在那里?”
“嗯,雾很大,好像看不到呢。”晚晴略显失望。
“那,要不要靠近些?”玄渊提议。
晚晴用眼睛找着:“可是过不去啊……啊呀!”
只感到一股力量,晚晴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玄渊揽着腰,飞身在湖心。
玄渊轻功了得,只在水面踩下淡淡的水波,连水鸟都没有惊动,瞬间稳稳落在湖中的一棵树上。
两个人坐在树杈上,四围是绿树和湖水,周围的苇丛里,藏匿的都是水鸟的巢。这里,是水鸟的世界,时间在按照它们的呼吸运行。
雾丝缓缓流淌,偶然间,水鸟赤红的长嘴和耀金色眼睛,显露了它们的踪迹。
水鸟的羽毛是墨绿色的,只有翅尖和尾巴是黑色,这样的颜色是天然的保护,如果不是那点鲜艳色彩,真的很容易错过。
即便是隐身的人,也会忍不住流露一丝不足为道的破绽,以此告诉世人,自己的存在。
毕竟,隐身的人,也不是不存在。
“玄公子,你瞧,是蛋!”晚晴捂着嘴,生怕惊扰了水鸟的安眠。
苇丛里搭着巢,巢里有几颗青色褐斑的蛋,不大会儿,一只羽毛颜色黯淡许多、嘴巴也呈现为褐色的水鸟,从苇丛深处探出身来,慢慢卧在蛋上,又过了一会儿,跟上一只,守在先前那只水鸟身旁,却时不时东张西望,显得不太安分。
晚晴伏在玄渊耳畔,告诉他,这种水鸟的母亲,都是十分警惕而保守的,但是父亲们,往往注意力不集中,可是,真的出意外的时候,这些看似不称职的父亲,会舍命攻击侵略者,基于此,当地人都很尊敬这种水鸟。
从某些角度看,晓行云和这种水鸟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玄渊听着,认真的姿态,仿佛他真的对这种水鸟感兴趣一般。
云慢慢疏散,日光倾洒,叶尖儿上挂着的水珠,颠倒了天地。
如同感受到某种号召,苇丛唰唰晃动,数不清的水鸟弹出头来,不知是谁领的头,水鸟们接二连三地张开翅膀,跟随着头鸟飞起,发出激昂的啼叫声,声势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