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耿介来说,这个春天很长,也很短。
帐子外头,将士整齐的喊声,勇武有力,眼下的蜀州军,已经今非昔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耿介付出了多少,近身的赵斌看的最清楚。
“耿将军,您怎么了?”赵斌看到耿介接过军报,却迟迟不打开,便试着招呼了一声。
耿介摇头,示意赵斌坐下,自己迅速浏览过军报,十分满意,赵斌见了耿介的笑,也憨笑起来。
“最近赵将军带兵走阵,想到的几个点子十分新颖,您看,中坚将军亲自实践的结果。”耿介把军报递给赵斌。
赵斌看后,也很高兴,道:“还是多亏了耿将军指点迷津。”顿了顿,他又说:“对了,关于南岸南将军,我听说早年间,他有一段时间喜欢喝朋友出游,去了周边不少地方。”
“是么,请说来听听。”耿介猛然抬头。
赵斌是本地人,自小在山里摸爬滚打,从耿介处学了兵法,很快就能付诸实践,效益颇佳。而他本人又是个实诚人,耿介便编了个理由,请他帮忙找寻一些南岸在蜀州的经历痕迹,以此寻找一个突破口。
有了这个缺口,后面才能将假面撕开。
赵斌并未深想其中奥秘,毕竟南岸在蜀州军人心中也是神一般的存在,想着年轻人还是想多学吧,对自己也没有坏处,赵斌也就当真费了很大劲。
最初,赵斌找到的都是南岸旧府、蜀州军那些年的记录册,诸如此类全是明面上的东西,叫耿介哭笑不得,而后来,随着耿介的暗示,赵斌打听到了一些南岸交过的朋友,不论是官是商,耿介选择性地交流了几个,也没有得到突破性的进展,而今天,赵斌说完一串出名的山水后,随口提了个亭子。
“什么亭子?”耿介挑眉。
赵斌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得到耿介回应了,一口水都没喝完,匆匆咽下,欲要张嘴,才发现关于这个亭子实在没什么话说,道:“西南边,还挺远的地方,山坳里曾有片海子,据说那里曾经有个亭子,就这样。”
耿介却十分有兴趣的样子:“哦?”
此事不敢耽误,耿介迅速吩咐下今日的操练课程,便与赵斌策马出城去了。
蜀州西南方向是一片连绵的群山,因为临近国境,除去极少数山民外,鲜有人烟,故而一直保留着最原始的森林风貌,林子渐密,稍远些的地方就难以看清了,十分容易迷路。赵斌的祖父是山中的樵夫,他幼时跟随祖父住在山里,虽不是这一带,却靠着依据山势水流、林子疏密掌握地势方位的本领,仅凭粗糙的描述,就敢带着耿介来到深山老林里,甚至找了条稍微宽敞些的马路来走,游刃有余的样子。
“赵将军,我看这林子甚密,徒步穿行已经困难,您竟然能找到容马穿行的道路啊!”耿介叹道。
赵斌回头一笑,回答:“也不算什么本领,打小就这么生活,跟本能差不多吧。不过,据说到那地方的路经历过塌方,估摸着得步行一段路。”
果然,黄昏时分,眼前没路了,耿介与赵斌将马留在原地,徒步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没路了,眼前是山崖,往下看是一片奇异的洼地,云雾缭绕的,也看不太清楚,依稀辨得,树木的长势都是先往洼地中央、后向天空生长的,而山崖上的植物都是偏于低矮,一看这地方便是经过大动作的。
“您看,按那些老人的话,指的就是这儿错不了,可是,南将军会到这鬼地方来赏雪么?”赵斌本以为南岸会赏雪的地方,应该是鬼斧神工的宝地,不想就是这个塌方了的洼地,路还崎岖难行,实在不能理解。
耿介没有正面回答,只摆了摆手,开始往山崖下攀爬。
爬到一半,赵斌有些发喘了,他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按自己平日的体力,不至于这点动作就疲累啊,这时他看到耿介停止攀爬,停在一处略微宽敞些的石面上,就挪着身子跟了过去。
“赵将军可感到异常?”耿介额上微微冒汗。
赵斌刚想回答,突然发现出声都变得困难起来,也感到有些紧张了:“难道耿将军也觉得疲劳么?”
耿介点点头,双手按在腰后,目视前方。
一轮红日夕阳,缓缓沉寂在絮状的云层后,云被染成了灿金和橙黄色,一层一层,如同前往其天帝都的石阶。太阳微微摇晃,几乎融化在天际一般,反倒是更像在水里的影。而四方绿林,被蒙在金色的穹盖下,根本无法辨别颜色。
赵斌随着耿介的目光看去,竞一瞬眩晕,坐倒在地,于是更加茫然。
“耿将军,这地方是不是有点邪乎啊?”
耿介说:“赵将军若觉得不适,就不必勉强,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在这里休息,保持体力。”
赵斌自然不愿被小看,挣扎着就要站起来,才觉得腿脚就像被这石头吸住了,拔起腿就要费好大力气。
“另外,我需要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这一带地势可能还有什么古怪。”耿介补充道。
“耿将军,不是我胆子小啊,只不过这地方越待越别扭,要不咱们改日多带点儿人来吧?”赵斌一改昔日的冲劲,提议道。
“今天是十六?”耿介忽然问。
“十六?啊,您说日子,对啊,今儿是十六。”
“望尾影么……”耿介微微皱眉,严肃起来。
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赵斌简直要怀疑自己听力是不是也受影响了。
看赵斌茫然,耿介解说道:“望尾影,望即满月,一般是十五十六两天,据传言说,有些满足一系列苛刻条件的地方,在一年当中会有一个月份,它的十六号之夜,月色带着一圈特别的晕,像影子一样,那时候地面会出现异常的景象。因为十六是满月的第二天,故以尾称之,所以这种异常景观被称为望尾影。”
赵斌这回听明白了,其实跟没听明白也并无差别。
“我下去看看,你注意观察月亮。”说完,耿介翻身而下,很快消失在赵斌的视野之外。
仿佛一瞬间,日光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山风阴凉,吹得人脸颊生疼,却听不到风声,林子繁密,却无一鸟语虫鸣,四下安静得如同无物,赵斌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而耿介终于爬到崖底,脚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树冠比预想的还要宽大厚密,举头不见曦月,四环无有出路。从日光消散的那一刻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凉雾岚飘渺开来,野马也,尘埃也[野马也,尘埃也:引自《逍遥游》。雾气和尘埃。],幻影重叠,耿介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承受一种强大的气场。
按照刚刚在崖上观察而记忆的路线,耿介来到了树木异常弯曲的共同指向。
这里是一小块能看到天的空地。
月亮已经升起了,清冷月色洒下来,雾岚被映出数道光柱,尘埃上下沉浮,几乎能听到它们碰撞时发出的细碎而清越的声音。
这里地势如同盆状,若说这里以前是片海子,倒还是可信的,而且这里似乎发生过十分严重的崩塌,倒木丛生,乱石林立,尽管都被苔藓和灌木覆盖,却仍旧因为没有高大林木而格外显眼。
耿介发现,有一个突兀的突起,尽管被野草覆盖,楞和角仍旧清晰,这就像,就像是房顶,不,就大小而言,更像是,一个歪倒的亭顶。
大步跃过去,四下找寻无果,耿介试图把亭顶搬起来,想看看有没有压着什么,却不料这木亭子如同和大地长在一起了一样,无法撼动分毫。
耿介略一转身,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反射月光,他连忙又走过去,发现这是一块淹没在野草丛里的石柱,他拨开杂草再一查看,竟然还有刻字。
夜光亭。
耿介垂下手,他找到这个地方了。
很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忽然,耿介又发现了一处异常。这地方废弃已久,乱石和野草侵蚀了这里,可是,成为草木温床的亭顶周围都是发白的乱石,而光洁石柱的周围又是杂草丛生。草丛和石头形成了鲜明的曲线分界,这难道是……
耿介灵光一现,翻身跃上邻近的一棵树——果然不出所料。
这是太极阴阳图。
长满杂草的亭顶和明晃晃的石柱作为黑白两鱼眼,阴阳中的杂草明显比旁处茂盛,而杂草和乱石的分界线看似清晰,却又模糊。
耿介再次抬头,发现,由于洼地雾气浓重,在崖上根本无法看到这太极图,而这里环境古怪,几乎蛊惑人心,即便落及地面,一翻杂乱中,也难以发现其中奥秘。
耿介心理稍稍有数,他知道这个地方绝对不是那么简单,而眼下仓促,自己体力即将耗尽,继续寻找恐怕不好,决定撤退。
在往上攀登时,耿介发现阻力竟然小了很多,如同顺风而行,呼吸也畅快了不少。这与普通登山完全相反,耿介暗暗想着,难道这洼地还有些什么更特别的存在吗?
而山崖上的赵斌心情就不太好了,孤身一人,无光无声,就在赵斌心理防线趋向于崩溃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耿介,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看着赵斌的表情,耿介觉得自己快不认得他了:“我去了很久吗?”
赵斌忙不迭地点头。
耿介心说不至于吧,难不成到了底下对时间的感觉也有差异吗?
“你刚刚在这里,真的有一段时间看不到月光吗?”听完赵斌的观察,耿介指着天上的圆月问。
耿介再次俯视崖下,估量着时间,赵斌看不到月亮的时候,正是阴阳图在月色里的时候,而现在月光是照不到那片太极阴阳图了,满月方得见到,连同刚刚在洼地看到的一切,这恐怕就不是望尾影那么单纯了。
耿介没有告诉赵斌刚才的景象,只叮嘱他今夜之事务必守口如瓶。其实就算他不嘱咐,赵斌也不会说的,毕竟自己的表现那么,怂……
等两人回到蜀州城,已是次日午时了。
元鹰默默地等在耿介的帐子前。
是周彬蔚的书信。
耿介在朝中并无交往过硬的挚友,这样的托付又决不能随意交与生人,恰好周彬蔚入晋阳,耿介便给他写信,不过,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周彬蔚的态度是,凭借华帝的为人和治国政绩来看,他是位有勇有谋、体恤百姓的好皇帝,自己身居太子太师之职,轻易往外传递朝中信息,违背了为人臣子之道。
这封回信让耿介头疼了好几天,不论是为了熹月,还是为了周彬蔚自己,都不能告诉他乘风盟的事,前思后想,只好回信说,自己怀疑是朝中有人指使陷害南岸,希望自己不会因为远离国都,而错过事关师父师母生死的大事。
这个忠孝的理由劝动了周彬蔚,再加之有纯懿的劝说,周彬蔚看夫人成天担心熹月,到底是答应了,他说自会判断朝臣为人。不过,周彬蔚终究是聪明人,耿介信中很多词汇闪烁不定,其中的偏差他不是看不见。凭借对南岸和耿介的了解,他们也不是无端出此下策的人,或许,当真是哪里出问题了。怀着这样的想法,周彬蔚倒真是有意无意地,留意起朝局和朝中人了。
此番来信,周彬蔚提到了最近华帝布施的国政和群臣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他也觉得,连争论都没有,是不是又不太正常。
在上回信中,耿介提到了熹月告诉他的“白亚”这个名字,只说打听这个人,并未详叙其余。但是,周彬蔚在信中说,不要说现在的官员了,连同往上数好几届的各职各地的大臣小官,甚至参加国试的科场学子名册都翻阅过了,就差去户部查档了,只可惜哪里都没有记载,也就是说,查无此人。这应了熹月的话,耿介也没有太失望,只好在回复中再次提醒周彬蔚,留意此名,同时不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此名,以免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