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城。
地处中原,四通八达,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这座城池规模之大,几乎可与国都相较。嵘州城守卫北境,无处不在的是来自军队的谨慎和严肃;青州城美在春雨书香,满城都是竹简书册的清芬。而豫州城是真正写满现世、金钱与富丽堂皇的地方,单单是主街高翘的飞檐和耀眼的琉璃瓦,就足够叫琅歌合不拢嘴了。
终于,车马在城东的一户大宅前听了下来。
晓府。
看到门上悬匾,熹月问晓行云:“这是你家?”
晓行云指指门匾,又指指自己,眨眨眼:“不然呢?”
“我的意思是,以为你会先带我们去火凤镖局,拜见令尊。”熹月道。
晓行云摸摸后脑勺,转了一圈,说:“其实,我爹走镖去了,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
几位客人有些疑惑,罗骁道:“晓前辈亲自走镖?谁有这么大的阵仗啊。”
“嘿嘿,”晓行云笑而不答,“不好意思罗兄,这就不便详谈了。”
罗骁其实只是单纯感叹一下,听晓行云这么说,才察觉问得不妥,连忙道歉。
这时候,门房和管家听到外面的动静,率几个仆人出来迎接,见到晓行云带了客人来,训练有素地客套了一番,将人请进来。
进了大门才是外院,再进二门,才是一方宽敞的前厅,四座褐色大缸里栽种着莲花,再往里是大堂,门上的牌匾写着“海纳百川”四个大字,左右两条石铺甬路,晓行云带着客人们从东甬路走,路过的门庭上,都挂着匾,有“敦睦”、“思退”等等。青砖灰瓦的院落格外安静,一尘不染,花草修剪得当,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晓公子,尊府……”熹月以为依着晓行云的脾气,晓府会和罗骁的霄云寨差不多,没想到竟然是几进几出的大宅子,不见一道镖旗,不见一辆镖车,甚至连兵器都不见一件,里里外外还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样子。
晓行云笑:“是不太像我家吧?我家里确实没有镖局的东西,练武有单独的院落,在后面,这一片是日常居所,我家人多嘛。”
“人多?”
说道这里,晓行云才想到自己没有说过关于家人的事,正欲进一步解释,甬路上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清亮的童声。
“爹爹!”一个粉色霓裳的小姑娘磕磕绊绊地跑来,一把扑进了晓行云怀里。
晓行云顺势抱起小丫头,扶正她头上的双丫髻,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女儿,星辉,名字我取的,启明星的意思,怎么样?”
“女儿?”异口同声,完全没听见晓行云后面关于名字的得意。
几个人再次被晓行云惊吓到了,原来这吊儿郎当的家伙居然已经做了父亲。如果说晓行云一直都想找一样让玄渊意想不到的事情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成功了。
随后,一个中年婢女推着木质轮椅,出现在众人面前。轮椅上的年轻夫人,里着一袭淡淡的鹅黄素裙,外披梅红褙子,妆容清淡,一看便是位端庄淑雅、聪慧不凡的女子。
“你回来了。”
晓行云看到夫人,脸上的嘻嘻哈哈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轻轻放下女儿,走到夫人身边蹲下来,微微仰视着对面的人,道:“回来了,夫人担心了。”
“这几位是?”
“朋友,我和你提起过的。”晓行云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小君[小君:妻子。《毛诗正义》曰:“夫妻一体,妇人从夫之爵,故同名曰小君。”在古时候,夫妻一体,体亦为礼,以礼相敬,各得其位。也就是,妇人同于丈夫的位,以正其名,因此敬称曰小君。]疏桐[疏桐: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贵客远道而来,疏桐不能起身相迎,失礼之处,请多包涵。”疏桐俯身行礼,又伸手揽过晓星辉,“幼女鲁莽,冲撞了客人,实在抱歉。”
晓星辉听到母亲的话,也乖乖地福了一福,模样像极了父亲,乖巧的样子憨态可掬。
罗骁连忙摆手:“无妨,无妨,小孩子嘛。”
“孩子见了老人是欢喜的,对老人来讲是福气,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来见怪之说?”顽老道。
“孩童自是活泼的才对嘛,星辉这般热情,我们也拘束不起来了。”琅歌也说。
晓行云向妻子一一介绍了来人,疏桐道:“夫君已吩咐备下厢房,疏桐需要准备晚饭,先告辞了。”
“劳烦晓夫人辛苦。”熹月也行了福礼。
看着三人离去,罗骁再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不会说话,满肚子的真心话却怎么说怎么别扭。倒是晓行云,待夫人的背影消失了,才爽朗地笑着拍拍罗骁的肩膀:“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累啊。”
“我还觉得你们累呢!”罗骁嘟囔着,“你们谁平时这么咬文嚼字地说话啊。”
晓行云说:“没事没事,熟悉了就不累了,疏桐是大家闺秀,礼节是比寻常人家周到些。”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罗骁,他凑到晓行云耳边问:“那其余六位夫人呢?”
晓行云连忙捂住罗骁的嘴:“什么其余六位,你可别害我!”
看着晓行云不时用余光瞟着疏桐离去的方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其余人忍俊不禁。
罗骁好容易掰开晓行云的手,问:“上回在青州,我看你买了七个一模一样的紫木匣子,你还说女人多了省得争吵……”
入夜,大厅之上,齐齐的两桌人。
一桌是晓行云和乘风人,另一桌则都是女眷。
除了已经认识的疏桐和星辉,其余七位都是妙龄女子,年岁相差不多,小的十六七,大的也就二十来岁。
“那,这都是我妹妹,晓雨、晓雪、晓雾、晓霏、晓霖、晓霜,还有晚晴。”晓行云报了一串名字。
“呵,原来你家有七仙女啊。”罗骁的话被琅歌偷偷掐在萌芽里了。
熹月问:“既然是从雨,为何晚晴的名字不同呢?”
晓行云道:“我爹取的名字,说什么雨水太多了,到老七了也该放晴了,既然是来得晚的晴天,就叫晚晴吧。”说到这里,他又小声说:“是不是太草率了?其实,我估计我爹也是偏心,或许是因为只有晚晴和我是同母,我爹也只教晚晴耍鞭子。”
“说起来,令堂也不在家?”玄渊忽然开口,打断了关于晚晴姐妹的话题。
“啊,你问这个,我娘回娘家,姨娘几个也一起去了,说什么,顺便每家都走一趟,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晓行云道。
罗骁刚刚从这几位都是妹妹的事情上缓过来,不由道:“原来娶了好几个老婆的,是晓前辈啊。”
琅歌又暗地里掐了罗骁一把。
“看来几位夫人,关系很好啊,只是女子结伴出行……”熹月道。
“她们是关系好啊,亲得跟真姐妹似的,对我爹绝对是同仇敌忾,老爷子是年轻得意,年老后悔啊。不过,你不用担心,她们经常这样结伴出门,而且有孟章率领好几个镖师护送呢,没事的。”晓行云喝了一口老鸭汤,偷偷朝疏桐眨眼睛,疏桐装作看不见,倒是叫星辉看见了,伸着小胳膊挥舞个不停,欢喜地咯咯笑。
对面桌都是女子,谈话的声音都细细的,不像这边,罗骁、顽老加上晓行云,直接营造出了霄云寨的气氛。
熹月不由感叹:“我是不是坐错桌了?”
晓行云道:“是是是,你应该去那边,顺便把琅歌也带去吧哈哈!”
“你说什么?”
于是又是一番吵闹。
这一顿难得平静的晚饭,倒是比过年还热闹,晓之凤不在,晓行云当家,那便更是没了规矩,在疏桐的强制下,好容易结束了这一餐。
几个男子各回各自的厢房,女孩子们也都回房了。
熹月记得琅歌今晚的内服药还没有煎,便提着草药包来到厨房,正好遇到了疏桐和晚晴。
“熹月。”
“晓夫人,晚晴。”熹月打过招呼。
疏桐笑道:“不必客气,叫我疏桐就好。”看到熹月手上的药,问:“是给那位面容秀气的公子吗?”
“你怎么知道?”
晚晴解释道:“嫂嫂精通药理的。”
疏桐按住晚晴的手,嗔怪道:“多嘴。”又对熹月说:“你听她胡说,哪里就精通了,不过久病自成医罢了。”
疏桐不便俯身,便由晚晴把熬药的小炉和罐子拿出来,坐上火。
熹月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看那两人在煮醒酒汤,才隐约记起,今日晚宴上,晓家姐妹也是饮了不少酒的。
“哥哥在家的时候不是很多,每次团聚,姐妹几个都很高兴。”晚晴脸上飞掠一抹霞红。
疏桐道:“我是不饮酒的,晚晴还小,不许她多饮,故而做醒酒汤的事情都是我们亲手。”
灶台前的晚晴,微红的火光映在她的身上。她当真年纪尚小,熹月问了才得知,晚晴刚满十五,尚未行及笄之礼。单薄的身量,却不乏力量,细白的手握着沉重的铁锅毫不吃力,不愧为武家女儿。炉火燥热,晚晴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仔细看来,她的五官精致小巧,长长的辫子从后背滑下来,疏桐帮她拉回背上,姑嫂两人相视一笑。
晓家姐妹都住在西面的院落,给她们送了汤药回来,琅歌的药也熬好了,熹月和疏桐、晚晴一起去了客房院落。
琅歌已经睡熟了,熹月好容易把他唤醒,哄着把药喝了,琅歌闭着眼灌下药,脚一蹬,翻个身又睡熟了,叫熹月好气又好笑,心说,明明比晚晴还要大个一两岁,竟还是个孩子脾气。
走出琅歌的房间,熹月听到玄渊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走进去才发现,晓行云竟然趴在玄渊的床上睡着了,还不时哼哼几声。
疏桐一言不发地瞪着睡得云里雾里的晓行云,而玄渊静坐在一旁大有观看夫妻吵架的意思,晚晴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两个仆人正试图把晓行云扛起来。
疏桐恼怒晓行云的失态,却还是不失礼貌地和玄渊行礼,镇定地吩咐下人把晓行云扛回去,这才离去。
小小的闹剧一结束,熹月和晚晴也告辞了,玄渊还保持着他一贯的坐姿,只不过,他举了举白瓷杯,还道了声谢。
因为晓行云的缘故,疏桐先回去了,剩下的两份醒酒汤,晚晴还端在手里。
“怎么了?”熹月看到晚晴忽然停住脚步。
晚晴小声道:“陌生男子的房间,我不便出入,可否在这里唤他们出来?”
这话叫熹月一愣,随即道:“无妨,我去送便是。”
罗骁的脚还泡在水盆里,身子却已经靠在椅背上,以仰头张嘴的姿势睡着了。不过江湖人警觉,熹月一敲门他也就醒了。另一边的顽老还没睡,正靠在窗边抽烟,和熹月问了几句琅歌吃药了没有。
“都送到了,我们回去吧。”走出房间,熹月叫了晚晴几声,她都没听见,呆呆地立在院子中央,“晚晴?”
“哦!嗯,好。”晚晴道。
熹月看了看晚晴出神的方向,随后跟上去。
其实,不仅仅熹月看在眼里,在玄渊对面房间的顽老也都看在眼里。
年轻的女孩子,尚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意。晚晴自知闺阁女子不宜面见陌生男子,却来了客居,甚至去了玄渊的房间。
只怕,她留心的人,恐怕不是她的好归宿。
顽老摇摇头,回去躺下了。
夜色姣好,弦月坠,疏星微。空荡荡的石板甬路,晚晴提着灯笼,留下很长的影子。
“母亲,母亲和几位姨娘亲密,她们喜欢结伴出门,一走大半个月也是正常的,而父亲忙于生意,所以,我在记忆里,是看着哥哥的背影长大的。”晚晴忽然说起话来。
熹月猜到,这样家庭的姑娘,姐妹虽多,但往往难说这样的话,对自己这个不是很熟悉的人,反倒无妨了。既然了解晚晴的处境,熹月也就愿意默默地听着。
晚晴继续道:“我家姐妹多,事情琐碎,哥哥却一直很温柔,能把每个人都兼顾到,从来没有过不耐烦,父亲有走镖的任务交给他,他也是任劳任怨。看他那幅样子,其实他是很细腻的、很敏锐的,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大概因为他太能体会别人的心,他也很辛苦,却从来不说。”说到这里,晚晴抬头,望望月亮,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快点长大,好帮哥哥的忙,不管是镖局的事情,还是家里的事情。”晚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因练习鞭子而磨出茧子的手掌。
“我能理解,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虽然不是我亲哥哥,却是我最信赖的人。”熹月也看向天空,如果耿介还没睡,大约也能望见同一轮月吧。
“是么。”
“嗯。”熹月背过手,一步一步地踩着青石板的交接缝隙,“可是啊,这家伙有时候真的不懂我在想什么。”
晚晴听了这话,笑了,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她说:“对啊,我和哥哥最亲密,可是他总拿我当小孩子,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嫂嫂身上了。”
“或许我不该问,但是,疏桐的身体不好么?”熹月道。
“没关系的,这不是秘密,整个豫州城都知道。”晚晴详细说道,“嫂嫂是豫州知府家的小姐,也是家里独女,知书达理,而我家女儿多,便时常有些往来,和哥哥也就相熟了。哥哥有一次走镖遇险,恰巧被陪母亲去龙兴寺上香的嫂嫂遇上,嫂嫂替哥哥采药疗伤的时候,不慎从山崖上滑了下去,从此再也不能站起来。第二年春天,哥哥就迎娶嫂嫂进门了,从那以后,哥哥的重心,就放在了嫂嫂身上,比如,他为了嫂嫂的轮椅,拆掉了所有的门槛。”
说到这一句,晚晴流露出了几分失落,她自己察觉了,又补充道:“嫂嫂生产时,哥哥那么紧张,我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哥哥,也是第一次发现,哥哥迎娶嫂嫂,并非因为嫂嫂受伤,而是因为,她值得。所以,我挺为哥哥高兴的,真的。”
“我冒昧问一句,若你要嫁人,也是希望嫁给像晓公子一样,能够疼惜你的人吧?”熹月问道。
晚晴肩膀微微一缩,却也大胆地点了点头。
熹月忽然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预感会变成事实。不过,像晚晴这样能够洞悉自己的感情、又能严格把握理智的女子,谁也无法预测她的未来。
而在疏桐把醉成烂泥的晓行云带走后,玄渊到底没有饮下那杯醒酒汤。
毕竟,他已经是个无法陷入迷醉的人了。
晚宴之后,晓行云晕晕乎乎地跟着玄渊来到他的房间,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
“我没醉……没醉!你不知道,我们镖师,那是有规定的,叫……‘三分三硬’。三分保平安,那要走路带三分笑,行事带三分理,不论喜悲只许饮三分酒……三分,醉不了!”说这话时,晓行云一只手臂挂在玄渊肩膀上,另一只手掰着手指,终于理清,坚定地比划了四个手指头。
“还有三硬呢?”玄渊引着他的话。
“有!有……”晓行云接着数,“首先,镖师要有硬功夫,啊,看我,救过你,没错吧!”晓行云拍拍胸口,又说:“第二,江湖……硬关系。嘿,你,咱们……俩,算是自小认识了吧,你说,够硬……不够硬,啊?”
“自小?”玄渊看着晓行云,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把我看成谁了?
“第……四!”看来晓行云是真的找不到三了,“官府要有硬靠山。嘿嘿,你弟妹,啊,那可是知府小姐!所有人都这么说,都这么说……可是啊,那要不是疏桐,我才不娶呢!我爹,我爹,不愿意和官场的人,打交道,我只好以此为借口,说什么,啊,知府的人,可以靠山,我爹终于松口了,可是,疏桐,疏桐也误会了……她以为我要的是她的出身,她以为我是为了报她救命之恩,她以为我是愧疚……可是明明都不是啊……就是这些都不存在,我也要娶她的……咯……”晓行云吐着酒气。
就在这时候,疏桐的敲门声响起,玄渊打开门,看着面色严肃的疏桐,只是摆了摆手。
然后,两个人就看着晓行云直接歪在软塌上,睡着了。
饮酒三分,晓行云是不是真的醉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些话,只能借着酒劲儿说。
对疏桐,对玄渊。
疏桐抚摸着晓行云的后脑勺,像抚摸孩子一样,轻轻在他耳畔道:“傻瓜,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时,晚晴带着仆人来了,疏桐立刻以少奶奶的语气严厉道:“把这人抬回去!”
在出门前,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玄渊。
想到这里,玄渊不禁微微一笑,在潜意识里,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体验一次,晓行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