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后,赵府。
“所以,两位夫人当日见到的,并非妖怪。”将来龙去脉讲述清楚,遥音仙人这样说道。
听到这一番解释,赵李两家人都稍稍安了心,李福寿叫底下人赶紧去集市上张贴告示,澄清妖怪的事情,赵广朋则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吩咐仆从好好照料贵客。
“吉达,太好了。”告辞两位老爷,走在回廊上,槿娘弯弯的眉眼满是笑意。
“嗯。”遥音仙人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她还在回味那两人听到是患病之人而相对视时,那种微妙的眼神。
而槿娘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加之来回奔波疲惫,一回到房间就早早睡熟了。
半夜时分,槿娘感觉到有人在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是遥音仙人。
“嗯……吉达?”
“嘘!”遥音仙人给槿娘披上外衣,说,“那两个人恐怕还不肯消停呢。”
“唔?”
一老一小悄悄溜到赵广朋的书房,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极力压低的谈话声。
“所以,依赵兄所见,还是要斩草除根?”
“不然呢?你没听到今天下午,外头都是怎么传的?说他们是人,可是谁见过那个模样的人?如果这场疾病传染到我们这里,我们岂不是追悔莫及?”赵广朋一连串的反问句。
他说的也不是假话,九镇百姓得知那些不是妖怪而是人的时候,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再一次绷紧了心弦。会不会波及自身,是他们不得而知的。
李福寿的声音有些不忍:“可是,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啊。”
“嗨!李兄切莫妇人之仁!除了九镇,除了你我,谁见过那些人的存在?我们只要说是妖,被我们除掉了,百姓们难道会不快?你我两府在九镇的地位岂不会更加牢固?”赵广朋的声音微微扬了些。
“是是是,李某愚笨了。”
“依愚兄拙见,里头那两个人,对山里妖民持有同情态度,断定是不会助我的,这事情不必告诉她们。”赵老爷出谋划策,“不如,我们明天进山,趁夜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
“这……”
“李兄,愚兄知你心慈,不如你只借我家丁十人,别的不用你操心,明日我亲自带人进山,你就留在九镇,如何?”
李福寿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是点了头。
可见,事若成了,赵广朋可以独揽功勋;若不成,也有人陪他承担罪孽。虽然九镇百姓有和他共同的担心,但放火烧山的事情也是谁也想不到的,赵广朋果然心狠手辣,绝非善类,可那李福寿,不说推动却也没有阻拦,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遥音仙人的眼角微微抽动着,一种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腾,人心如此,世态炎凉啊!想自己当初如何避世隐居,却终究避不开这些红尘俗事。这风是怎么吹的呢?这沙子怎么就偏要飞进眼睛里?遥音仙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衣角。
听那赵广朋巧舌如簧,打了一番好算盘,槿娘差点踢门冲进去,好在被遥音仙人一把按住。
“我们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明日……”遥音仙人无意间看到天空的银河与星斗,盘指一算,心中闪出一个主意,速速拉着槿娘离开了这个紫阳花盛开的院落。
大清早,在客舍伺候的老妈子揣着一封短笺跑来禀告,说遥音仙人和槿娘走了。
“走了?”赵广朋第一反应就是昨晚的谈话被听到了,他一把夺过那片薄纸,却只见言简意赅的两行小字,大意是“云游之人不宜久留,事情解决理应早日告辞”云云。赵广朋巴不得那两个人赶紧走呢,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掉回肚里,转身唤来下人,将昨晚商议之事吩咐下去。
“吉达真的有办法吗?”槿娘走在密林里上,一路拨开丛生杂草,将一束月白色的小花放进身后的背篓里。
遥音仙人一边采摘同样的小花,一边仔细捕捉着山谷里的声响——格里错正带着村人迁移。
“吉达?”
遥音仙人看向鼓着嘴巴的槿娘,慈爱一笑:“这些花儿能掩盖人的气味,是很有用的,要多采些,而且格里错已经在准备了……槿娘记住吉达的交代了吗?”
槿娘乖巧地点头。
几声鸦啼从西天掠过,漆黑的老鸦身披红色晚霞,消失在密林里。
“差不多了,我们也走吧。”遥音仙人掂掂手里的竹筐,“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槿娘?”
槿娘正望着九镇的方向,紧紧抿着嘴巴。她听到了九镇赵广朋一队人马的声音,虽然还远,似乎刚刚出镇。
“他们人太多,走不了小路,要走到这里来,还需要两个时辰呢。”遥音仙人安慰槿娘。
槿娘点点头,目光复杂。有生气,有悲哀,还有些,别的。
与此同时,赵广朋也隐隐有些后悔,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怎么都有些胆战心惊,但是话是自己拍着胸脯说的,九镇人都指望着自己呢,这时候无论如何都打不响退堂鼓,临阵退缩估计没好下场,只好命人多点些火把,拽拽猎犬的绳子,急匆匆地赶路。
不知不觉,时至午夜,夜深林静,风叶簌簌,蝉虫嘶鸣,天空的月亮呈现出一种邪魅的血红色。
“当——当——当——”
突然,从林子里传来了清脆的铜铃声,声音不大,却绵延在风里,不肯散去,回声在山谷里嗡嗡地游荡,而且竟然无法从声音判断声源的距离。
“老爷,老,老爷。”突然,一个仆从指着林子,结结巴巴地喊起来。
伴随着轻轻“噗、噗”声,一团团幽蓝的火焰依次出现在树干后面,远远,近近,前前,后后。
“鬼啊!鬼!”后面的队伍立刻如同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赵广朋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低声喝道:“怕什么?就快到了。”说着,眼前已然一片空地,不远处是大大小小的房舍,赵广朋用脚埝踩着空地上的一团灰烬,自觉有了判断:“是篝火的木灰,他们果然是人!”顿时胆子大了起来,他摆摆手,对手下命令道:“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在睡觉,你们赶紧把油料倒在他们屋顶和门口,记住,要悄悄儿的。”
“是。”手下压低嗓子。
二十多个仆从都背着油罐,就要朝村舍走去。
这时,铜铃声又响起来了,伴着铃声,风骤然而起,把赵广朋一行人的火把全部吹熄,并带来了细碎悠长的调子,仿佛是谁在吟唱着又轻又细的咒语,声音好听,却叫这些人毛骨悚然。
“谁?是谁?出来!”赵广朋拔出腰上配着的剑。这把剑显然是用来装饰的,镶嵌了过多的朱英宝石,刀锋迟钝,赵广朋挥了两挥,便有些吃力了。
他带来的猎犬,虽然听到了声音,但是似乎无法嗅到那些隐秘之人的味道,显得不安起来。
林子里开始出现人影,他们身上都流淌着各色的光芒,把周围映得有些亮堂,而且这些人都戴着面具,开始有人和唱,一个又一个,渐渐变成了合唱,声势越来越大。
赵广朋不用底下人提醒,就已经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那最开始的声音渐渐愈发清晰,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女从天而降,落在一处屋顶上,将手里的禅杖向上扬起,指向天空的满月,口里的歌声变得急促,流光之人的附和也变成了短促的两个字的低吼:“乌卡,乌卡,乌卡,乌卡,乌卡……”语速愈来愈快。
“月,月月月月亮……”仆从近乎于崩溃,终于由战战兢兢地低语变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喊,“天狗吃月亮啦!”刚才咋咋呼呼的猎犬,全都哑了声儿,呜咽起来。
风近乎于静止,天上的月亮开始出现一点黑色的缺口,渐渐扩张,不知不觉,将整个血红色的月亮吞噬了。
伴随着最后一点月光的消失,地面陷入一片漆黑。
只有周围一圈人诡异的流光和霹雳作响的蓝色火苗。
赵广朋觉得自己被定住了,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腿脚丝毫。
这时有人举着蓝色的火把走出来,站在少女落定的屋子前,凌厉的目光刀子似的扫向众人。
这时,赵广朋才看清,这两个人,不是那自告奋勇进山调查的老婆婆和小姑娘又会是谁?
“你,你不是……”
“吾乃蓝琼珠仙,此些之人皆为我子,吾再三退,汝等步步紧逼,非百年之患重现,方得休矣?”槿娘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声音。
“不……”赵广朋双膝一软,与其说是下跪,不如说是扑倒在地。心说,这蓝酒非得是蓝琼珠方可以酿成,那这小仙人岂不是保佑自己钱囊的财神么,这下可闯祸了不是。
发出了沉重的叹息,槿娘开口:“汝毋复见矣。”
这一幕在赵广朋看来,是神仙放过他这一马了,但是九镇人如果再来冒犯,那就是触犯神明的大罪了,数罪并罚,会变成几代人都还不清的孽债啊。他连连叩头,口口称是,头也不敢抬地朝来路跑走了,仆从跟着,一路连滚带爬。
跑了将近半个时辰,赵广朋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这才敢仰头一看,白澄澄的圆月,淡淡的云丝,风也缓了,虫鸣也悦耳起来了。
明明,是和满的初夏之夜。
刚刚的一幕,仿佛是幻觉。
但是他绝对不会回去印证一下。
赵广朋摸摸额头,有淡淡的血迹和薄薄的泥土,他自知用了大力,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这趟,真是亏了。
而昊离村这边,却是上下一片欢腾。
“哈哈哈,想不到,一点磷火、一点口技加上月食,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红艳艳的年轻人朗声大笑。
格里错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会相信吗?”
“普通人不会相信,但他们是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敢不信。”不等遥音仙人出声,槿娘倒是说话了。
“至少,短时间之内,他们不敢再来了。”遥音仙人遥望向远方绵延的山林,“这点时间,够用了。”
经过几天走访,遥音仙人发现了一处天然隧道,通向山里,隧道外是一处半圆谷地,在夏季会积满雨水而变成湖泊,冬季水落而石出。
于是乎,遥音仙人提出了一个想法。
昊离村人思索良久,默默点头,接受了遥音仙人的建议。
隧道通向山洞,夏里凉爽,在那里有交错纵横的地下河,偶尔有几处天然直洞,迎接日光月辉,完全可以生存。一到夏季,山里会有九镇及附近村民走动采摘蓝籽籽,昊离村人便迁移到山洞里,只待夜里采摘觅食,等到冬天,山洞里过于寒冷,而外头又大雪封山,他们再来到隧道口的谷地生活。昼伏夜出,冬显夏藏。槿娘说:“你们已经成为一个村子、一个家族的人了,不如取个名字,就叫昊离村吧。”
昊的意思是辽阔苍天。昊离,辽阔苍天也无法接受我们,但是没关系,我们离开,去寻找、甚至亲手开辟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这就是昊离村名的含义。
夹杂了多少豁达,和多少无奈。
在所以能够抵达昊离村的地方,遥音仙人都种上了那种月白色的花。那天昊离村人就是涂抹了这种小花研成的粉末,掩盖了身上的味道,迷惑了猎犬。这些漂亮精巧的小花,成为保护昊离村的又一重屏障。
在立夏的那个夜晚,遥音仙人和槿娘,正式辞别了昊离村人。
因为,昊离村人就要通过隧道隐居到山洞里了。
那个夜晚,也是如水的月光,安静澄澈。
月有阴晴圆缺,循环往复。
再次环视屋子里的玄渊、熹月、琅歌、罗骁、顽老,格里错再次发出了岁月蹉跎的感慨:“槿娘的孩儿如今也这般大了。”
难怪花青说时间不多了,算算日子,他昊离村人是该离开湖底谷底,隐居到大山之腹中的溶洞里去了。
“多亏了槿娘大人,”当时的花青还只是襁褓婴孩,槿娘的事情都是听长辈说的,但是也消减不了她对槿娘和遥音仙人的崇敬之情。
熹月忽然说:“其实,赵广朋也好,李福寿也好,九镇人也好,他们,和你们,一样无辜。”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火花发出爆裂的哔剥声。众人沉默,是因为他们包括格里错在内的所有人,从理智上,都明白,这话没错。
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可是这就能构成互相伤害的理由吗?从感情上,昊离村人很难原谅那些放弃了他们的人——尽管他们也觉得对方没有错。
东方,已经露出破晓之白。
花青伏在地毯上,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之中。
“老人,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山神震怒之地。”玄渊忽然提出了这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