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被“山神震怒”所影响的人,都离开了原来的家,不约而同地加入了格里错的队伍。地势的剧变,使原来很近的地方变得遥远。他们走了很久,走到了深深的山谷里,找到了废弃的半个村庄的残骸,在那里将就度日,过起了采摘狩猎、近乎于原始人的生活。
彼此都是一样的,谁也不必害怕谁,谁也无法嫌弃谁。
有些体弱的人,情况愈发严重,直到无法起身,在病榻上缠绵很久,最终油尽灯枯。还有些年轻人,孕育了后代,这些孩子,大多也会拥有流光。让人觉得不知是悲是喜的是,没有流光的孩子往往多病早夭,而自小带着流光的孩子,虽然承受了折磨,却大多能有惊无险地长大。
这样的事实,当真是讽刺。
日出雾散,云归岩暝,朝来暮往;野芳几重幽香,佳木几度繁阴,秋霜几回高洁,冻风几层研磨,恍然四时已经数次轮回[日出雾散……四时数次轮回:改自宋·欧阳修《醉翁亭记》。]。光阴从指缝里流走,年轻的格里错,乌发染雪,成为了村寨里最年长的老人。
常年徘徊在困境中的人总是容易知足的,这些或被抛弃或自我抛弃的人,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对过去也不再抱有太多怀念。新生的孩子,虽然知道外面还有一片天空,但是,他们没有飞翔的翅膀。
而九镇的人,离世的老一辈,带走了这些惨痛的记忆,新一代的人,对山神和流光的事情,知晓的只剩下了在口耳相传中,被重重改编的传说。
九镇有一赵一李两户人家,将蓝酒买卖做得极好而在格外富裕。趁着莺月春暖,杨柳依依,桃杏争艳,这两家的夫人,领着几个小姐,到山里踏青游春。山肴野蔌,杂然陈设,乐伎吹奏起芦笙相和,几个小姐玩起投壶,两位夫人坐在一旁观看,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欢声不绝[山肴野蔌……欢声不绝:改自宋·欧阳修《醉翁亭记》。]。
春光无限好,所有人都玩得忘记了时辰,见天色晚了,两个夫人连忙招呼仆人收拾东西,好快些带小姐们回家。
匆匆,便返程了。残羹冷炙、酒水果核,就那么散落在地上,也没有人收拾。
昊离村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在灌木丛里偷偷看了许久。一直处于半饱状态的孩子,虽被那些鲜亮衣裳、鼓乐之声所吸引,但目光最终还是钉在了食物上。不是不懂事,他们被大人再三嘱咐了,不可以接近外面的人,所以,他们一直蹲在灌木丛里,干巴巴地过眼瘾。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些食物已经被外面的人遗弃时,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等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在视线里,他们马上钻出来,捡拾起梅花形的点心,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三妹妹这么不当心,好好的簪子怎么就掉了?”
“好了好了,不要怪你妹妹了,大约也就是落在这里了,找到回去就是。三小姐,抹什么眼泪啊?”
就在这个时候,夫人小姐们,竟然又折回来了。
两个世界的人,就这么尴尬地见面了。
“哎呀,这……这是哪里的野孩子哟!”赵夫人皱眉道,“是盯了我们多久啊,真是不像话!”
昊离村的孩子,来不及躲藏,吓得僵住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孩子身上,闪现出来流光。
刺目的血红色,诡异,甚至惊悚。
……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惊吓效果。
几个养尊处优惯了、没经过任何风浪的夫人小姐,还记得逃跑,就已经算是不辱门户名声了。
空穴来风的只言片语,几个妇道人家描述的模糊画面,最容易激发起人们丰富的想象力,不出几日,九镇人便将西北山里出现妖怪的传闻传得格外夸张。以至于后来,一旦入夜,便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竟大有人人自危之势。
妖怪的传闻虽沸沸扬扬,但是九镇及附近村落里,到底大都是些普通老百姓,一日不开张就少了一日的口粮,活儿还是要干的,生意也还是要照做的。源于此,白天里的集市,还算是熙熙攘攘。
一个早晨,拥挤的人群里出现了两个打扮特异的人,十分显眼。其中一位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裹着素花头巾,一袭亚麻色长袍,手腕上挂着十多个手镯,随着走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老妇尽管苍老,却从眼睛便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何等佳丽容貌。老妇牵着个伶俐聪慧的女孩子,豆蔻之龄,双丫小髻,透着灵气的杏眼,精巧的小鼻子,小嘴巴叽叽喳喳的,干净纯粹得如同一块璞玉。小丫头看什么都新鲜,老妇只好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乱跑。
这两个人,就是遥音仙人和槿娘。
遥音仙人带着外孙女云游四海,嘴馋蓝酒,特意绕道前来九镇,在集市里闲逛着,寻觅一道佳醅。
“吉达[吉达:阿拉伯语“祖母”一词的音译。],吉达,那是什么呀?”槿娘指着一群围观着什么的百姓,用嫩嫩的嗓音呼唤着遥音仙人。
“吉达也不知道呢,走吧,去看看。”遥音仙人[遥音仙人:遥音,遥远的音律,暗指曾外孙琅歌那与常人迥异的嗓音来自于母亲。仙人,这里比喻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人。]也是个性情中人,便随着槿娘去了。
人们围着的是一家医馆,遥音仙人带着槿娘挤进去,看到里面是两个中年道士,头发散乱,浑身脏兮兮的,满是伤口,仔细看却只是皮肉伤。
人群里到处都是讨论声,杂七杂八,遥音仙人和槿娘却从中听出了来龙去脉。
半个月前,从西北山里回来的两位夫人,向各自丈夫哭诉许久,将妖魔之说放大了数倍,偏巧两位老爷都是软耳根子,两人合计之后,便从外面请来了高人,在家里做法驱鬼。这一下子闹大了动静,仿佛真有妖魔鬼怪似的,老百姓们干脆集资,请这两位高人进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他们口中的高人,便是眼前这两个狼狈不堪的道士了。
两个“高人”在九镇百姓的满满期待中,进山去了,昨日方才回来,显然狼狈不堪,收获不大。
“哎呀,你们这里出大事情啦,那些个妖怪啊,都是狐狸成精啦,两位夫人看到的,还都是小娃娃哪,我们,我们这样的修为,才是勉强逃出来的……哎呀呀,了不得啊!”其中一个瘦长脸儿的正向人们诉说这几日的经历。
另一个道士年岁大些,头发花白,看上去冷静多了,他补充说:“我与师弟,齐力之下,好容易将那妖怪的首领,逼它现了原形。哎呀,那是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呀,能上天遁地,速度快极了。它眼睛是金色的,长着雪白雪白的毛,眉心还长着血红色梅花纹,都是五瓣梅,统共七朵,还有哇,它那大尾巴一甩,能扫了这半条街的铺子呢。”
“师哥,我们两个修为不够,恐怕只有师父才有办法降了这群妖魔啊。”瘦长脸儿说。
花白头发点点头,又有些为难地支吾道:“只不过师父已经闭关,不再出山了,要请师父来,恐怕,在银两上……”
听到这里,遥音仙人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嘲笑,而那道士对面坐着的两位老爷,眉头拧成了死扣,相互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咬牙说道:“请两位……还是多费些心,请来师父吧,九镇人……自不会亏待高人。”
九镇人都陷入惊惧之中,哪里看得到这两个道士不怀好意的隐晦一笑。
遥音仙人见多了各色人等,这样的骗局,她反而觉得也没多大意思,心说谁知道是不是道士装鬼呢?想着,就打算带着槿娘离开,而这时才发现,槿娘已经跑进医馆里面了。
“你,和你!”槿娘指着两个道士,“你们不是与那妖怪苦战一番吗?怎么有空看得那么真切呢?”
两个道士一怔,花白头发说:“我,我等也算是修为不浅,当然,也留心观察了。你觉得不妥吗?……哎呦!”
不等花白头发说完,槿娘便抬起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迅速背过手。
“我手上戴着几个镯子?”槿娘问道。
“你这小丫头简直无礼至极!”瘦长脸儿有些怒意,“就这么一甩手,谁看得清?”
槿娘毫无惧色:“你口中那狐妖上天遁地之快,趋于无形,怎能你便看清它眉心的七朵五瓣梅花纹,却看不清我区区一个小丫头手上的粗镯子?”她扬起手,细细的手腕上,只挂着一只粗糙的银镯,“难不成,我比那狐妖还快么?”
“……”两个道士一时语塞,只好用威胁的目光瞪着槿娘。
两位老爷赵广朋和李福寿在生意场上也是几经沉浮的,刚刚一时慌了手脚,落了圈套,这时才恍然大悟,对道士身上的伤也起了疑心。
仿佛猜到了老爷们的心思,槿娘补充道:“瞧着伤口,不像是打斗所致,倒像是……像是从山坡上打了个滚儿。话说回来,山里的妖怪,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两位老爷和其余九镇人的眼神,渐渐由恐惧转化为愤怒,不一会儿,两个道士就在人们的怒骂和拳脚中,真正地狼狈了一把,结结实实地当了一回出气筒。
消下气来,尽管避免了被骗,但是西北山里确确实实有这么个诡异的存在,赵广朋向槿娘道谢,并说:“姑娘,虽然这两个恶徒是骗子,但是,内人和小女确实见到了……妖怪。”
“是啊,这终究是个心结。”李福寿也说,看到槿娘脸上的不以为然,“怎么,你不相信吗?”
“世间的妖魔鬼怪,住在坏人的心里。”槿娘清脆地说道。
两个老爷面面相觑,无奈一笑,只道,到底是个小孩子啊。
“好,既然你们这么相信有妖怪,那我问你,尊夫人见到的妖怪,可有伤害九镇的百姓?”槿娘不甘示弱。
这下,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的九镇人都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仔细思量一番,确实——虽说有人见到了妖怪,但不论是见到之前,还是见到之后,从未听说过有人受到伤害的传闻。只是,虽说是没有过,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发生呢?
槿娘显然洞察了九镇人的心思,又说:“既然如此,我与我吉达,便去西北山里看一看好了,眼见为实。不过,要请尊夫人,再向我们仔细说一说,那日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许有一点夸张。”
九镇人的目光“唰”地移向遥音仙人。
“你呀,真会给我找麻烦。”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遥音仙人一脸的郁闷。绕路来九镇,蓝酒没喝到,槿娘又拒绝了报酬,还得辛辛苦苦地进山找那没影子的妖怪,真是兵将夫人赔了一大把,是怎么算都划不来的买卖。
槿娘倒是很认真的模样,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说:“不害别人,就不是妖怪,真要说谁是,那两个道士才是妖怪。我就是替那几个小孩儿冤得慌。”
遥音仙人长叹了一口气。世间的不公,她也曾愤愤不平过,但是见了太多,竟然也习惯了。潜意识里,她不想让槿娘也习惯这种不公。这种习惯,是逃避,是蒙起自己的眼睛。
祖孙二人已经爬到了山顶,凌顶之绝,一览众山小,身后的九镇小小的,眼前的森林绵延不绝。
“吉达,前面有烟。”槿娘指着一处谷地,那里的林子相对稀疏一些,升起淡淡的一缕,似乎是炊烟。
遥音仙人席地而坐,将谢公屐[谢公屐:指谢灵运(385~433)登山时穿的一种木鞋。鞋底安有两个木齿,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便于走山路。]的后齿取掉,又安装上前齿,对槿娘说:“你走在我后面。”
这样走了将近两个时辰,遥音仙人和槿娘看到了守在灶台前的格里错。
他正在熬煮一锅药草。
身旁的妇人满脸憔悴,怀里的婴孩呜呜哭泣着,声音细如蚊蝇。
眼见为实,但是槿娘真的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妇人身上、脸上天青色的流光,如泊泊的溪水,在夏夜星辉里,在萤火虫的陪伴下流淌。
“帕帕……”妇人发出惊恐的声音。
格里错已经年逾期颐,却还是站起来,挡住妇人:“带着花青离开。”并且这样命令道。
忽然,他发现来者只是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丫头。
“你……还好吗?”槿娘的第一句话,是在问那个瑟缩着的妇人。
妇人紧张地看看镇静的格里错,又望望平静的槿娘:“帕……帕……”
“她已经不太能说话了。”叹了口气,格里错代替妇人回答。
受流光影响的人中,大部分会伴随着其他的症状,失语,也是其中一种。格里错慢慢地,把昊离村的故事告诉了这两个“外面的人”。
天色越来越晚,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格里错这里,天色暗下去之后,很多人身上开始出现流光,五彩缤纷的。
“哇,好漂亮!”槿娘感叹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失言,又抱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流光溢彩,真的很美,对不起,明明你们很不好受……”
有个年轻人摆摆手:“你不要这样说了,你们能够接受我们的样子,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其实,我们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人。”他的光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
几个和槿娘差不多的孩子,心智比外面的同龄人要稚嫩得多,说话和行动的方式都像是不足七八岁的孩子,不一会儿便与槿娘相熟了,几个小些的吵闹着拉起槿娘的手跑到草坡上去了。
夜已经深了,厚重的云遮蔽了月光,空地上只有一团篝火,大部分人身上都是亮的,反而不需要点灯。
“你们平日里都玩些什么?”槿娘尽管聪慧,却也免不了孩童天性,暂时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那,你先闭上眼睛。”一个看上去年龄最大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睛。
当槿娘闭上眼睛后,她听到孩子们悉悉索索地跑动声,还夹杂着“快,快”的催促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远。果然,远处传来“喂——可以啦!”的喊声。
槿娘睁眼一瞧,原来所有孩子都跑到草坡顶上去了,在一声令下,七个孩子呼啸着肩并肩跑冲下来。原来,这七个孩子身上的流光恰恰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之光,刚刚在孩子群里并没有显眼,而这样一齐跑下来,一下子就很突出,黑暗的夜里,他们幻化成七色彩虹,从远处留下来。
槿娘几乎惊呆了。
其他的孩子也跑回来,又是玩闹成一团。
在空地篝火边的格里错和遥音仙人,却齐齐叹了口气。
“你把他们守护得很好呢。”遥音仙人缓缓道。
格里错道:“非也,若九镇人将我等误以为妖,非将我等屠之而后快,老夫行将就木,如何护得了他们?”
“格里错帕帕,槿娘觉得,您给他们的意念,才是守护他们的武器。”槿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格里错似乎没听懂槿娘的表达。
槿娘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说:“我吉达在这里注入了意念,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格里错看向遥音仙人,遥音仙人的头巾被晚风吹扬,几缕微卷的银发垂下来,她说:“槿娘的意思是,教会孩子们保护自己。”她转头看向错愕的白衣老人,“不仅仅是手上的力量,还有心里的力量。”
格里错扪心自问,自己确实保护了这些山民,也曾自忖伟大,但是,他也惶恐,他明白,以村人们的现状,根本无法应付方长来日。忽然之间,格里错觉得自己太狭隘了。
“罢了,我且去替你走一趟吧,”遥音仙人站起来,朝槿娘招手,话却是对格里错说的:“躲起来?你以为这里是桃花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