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林深虫吟,曲径通幽,花青拨开一丛半人高的灌木,指着前面的莹莹灯火,说:“到了。”
在一片盆形谷地里,沿地势错落分布着房屋,门前盏盏橙红色的灯火,看房屋街道上斑驳零落的断壁和残垣,便可得知这里应当是个古老的村子了。
村子的道路很窄,房屋也甚是低矮陈旧,月影西沉,村子里却还是很热闹,熙熙攘攘的,花青一路和村人们打招呼,村人们也乐呵呵地回应,但是,当他们注意到玄渊五人时,都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他们。
那是一种琢磨的眼神,在判断他们是敌是友。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熹月打了个寒噤。
走在最前面的罗骁终于警觉起来,把手背到身后,打暗号,意思是:保持警惕。
顽老错后罗骁半个身位,他的一只袖子鼓囊囊的,不知揣着什么,神色倒是自如。
琅歌和熹月并肩而行,看到罗骁的暗号,有些惴惴的,也不怎么东张西望了。
熹月略微偏头,看走在最后的玄渊。玄渊的目光越过熹月的头顶,笔直地看向前面,凛冽的眸子,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罗骁的暗号又来了,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他们的地盘,她既然允许我们来,想必有几分把握。”
云挡住了月,家家户户的灯火虽然明亮,但就是莫名地照不亮路,视觉瞬时陷入被动。琅歌闭上眼睛,用超凡的听觉,“观察”昊离村,过了好一会儿,他悄声对熹月说:“他们,没有呼吸声。”
熹月连忙去看罗骁,罗骁常年和各种动物打交道,显然是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
这时候,花青停在了一处破旧的房子前,推开了门。
门扇低矮,连熹月都需要俯身才能通过,罗骁宽大的身子,更是以艰难的姿势才挤进去。
房间很小,没有家具,地上铺着草席,中央一捧篝火,一个老人坐在篝火后面,眯着眼睛。老人面容布满年龄的沟壑,骨瘦如柴,须发皆白如雪,披散开来,发尾束在一起,一身牙白色宽袍,盘腿而坐,手腕和脚踝都套着银环。
“帕帕?”花青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种面临权威者的小心翼翼。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珠扫过外来的客人,不怒自威的声音:“克嘎。”似乎是一种略带责备的呵斥。
吓得花青腿脚一软,跌在地上,筐子里的三绿嘤嘤啜泣起来,花青连忙抱起孩子,却不敢发出声音哄劝。
“汝等,吾村不喜生人,天明后请离开。”老人的话倒是很利索。
花青听了,连忙拽住琅歌的衣摆,有些急切地冲老人说:“帕帕!格里错[格里错:格里,藏语意为太阳;错,藏语意为湖。]帕帕!”
琅歌一直站在罗骁后面,而老人是坐着的,因此从进屋就没有看到琅歌,直到琅歌被花青拽出来,他才注意到这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
“槿娘?”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尽管声音微弱,琅歌还是听清了,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问:“您认识,家母?”
罗骁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自言自语道:“琅歌啊,这种地方你都有熟人啊。”
老人已经颤巍巍地站起来了,他绕过篝火,踉跄着扑上来,一把握住琅歌的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是槿娘的孩儿?”
琅歌点头,说:“老爷爷,您是谁啊?”
老人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中,哆哆嗦嗦地辨认琅歌的面容,紫色的眼睛,颜色虽是特殊的,但是那形状、那轮廓,分明是槿娘的眼睛,老人哑着嗓子说:“不错,不会错的,是槿娘的孩儿啊。”
“老爷爷,您……啊呀!”琅歌被忽然就老泪纵横的白衣老者吓了一跳。
花青连忙递来老人的白木手杖,老人转向花青:“花青,给客人倒茶。”
花青点点头,抱着孩子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客随主便,几个人席地而坐。
趁着老人饮水的空当,罗骁问琅歌:“你娘还来过这儿?”
琅歌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听她提起过?”罗骁不放弃。
依旧摇头。
“你娘亲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啊。”琅歌认真地回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罗骁无语,转而看向老人。
往事悠悠,夜尚还漫长,篝火前的格里错老人,在眼睛里映出了久远的光。
从很久远的时候开始,这一带山里就生长着一种灌木,它盛产奇异的蓝紫色浆果,当地人称为“海琼珠”,这果子酿成的美酒香醇沁人,颜色晶莹剔透仿若琉璃。村人靠着采集浆果、酿制蓝酒为生,山村中央的盆地渐渐形成了一个镇子,既是盛产美酒又盼得长久,缘此得名九镇,世代安稳,与世无争。
百十余年前,就在人们以为自己会像先人一样,如此度过劳碌一生时,一场无名的浩劫就这样降临了。
那天白日里闷热得厉害,天却阴沉沉的,像是积攒着一场暴雨,密林沉寂,不闻一丝雀语,井水的水位打着旋地下降,入夜之后村子里更是犬吠不绝,但当时正是海琼珠采摘的时节,村人们劳累一天,早早睡去了,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异常。
“是不是快下雨了?”只有一位老妇这样随口说了一句。
“那还是赶紧干活儿吧。”这是唯一的应答。
子夜时分,月儿阴郁,九镇东北侧的山势突然发生了奇剧的变化,几道白色地光乍现,伴随着爆裂的轰鸣,山峦整体塌陷下去,四周涌起石土,一时间地动山摇,从山峦塌陷下去的地方,迸发出强烈的热流,散发着炽热的味道,刹那火光冲天,将数百里的山林村落焚为焦土。
“我们这个村子,就在那座塌陷的山上,半山腰的位置,我家在村子最外边,当时我还没睡着,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山神震怒啊……”颤巍巍的声音,对于格里错老人来说,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日。
村人们的哭喊,挣扎,和无能为力。
“等会儿。”罗骁突然打断老人,又发现自己有些失礼,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还是问道,“您亲眼见到的?您不说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吗,敢问您高寿啊?”
格里错老人回答:“今年正好一百三十岁。”
罗骁和琅歌整齐地做了个“哇”的口型,而顽老则颇有研究意味地看了看格里错老人,似乎想找到长寿秘方一般。
看着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偏了,玄渊低声咳了一声,把话题拽回来:“格里错老人,是‘山神震怒’使村人产生变化了吗?”
格里错老人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向玄渊,这些外面的人来了之后,他只注意了琅歌,完全没料想到会是这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提出了最尖锐的问题。
在山神震怒之后,原先的半山坡变成了山谷,又是接连半月的暴雨,谷底积水,变成了一大片湖泊。受灾的几个村子,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寥寥,陆续在周围几个尚还完好的村子里重新安顿下来。
这样,似乎只需要时间治愈创伤了。
然而上苍并不这样打算。
最早发现问题的,是个中年汉子。
山神震怒时,他的伤并不严重,但是在半年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微妙变化。
那种变化是细微的,几乎不被察觉。
一天,干完农活儿时,他挽起袖子擦汗,手臂搭在额头上时,他看到自己的小臂上,有一道金色的流光,光下呈现为细长的梭形,隔两寸就有个赤金色的光斑,这道流光还隐隐有些灼热感。他有些愕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当他揉揉眼睛再去看时,那流光已经不见了。于是,他以为自己真的眼花了,自嘲一笑,便收拾农具回家了。
隔天夜里,他被灼热感惊醒时,发现了令自己惊呆的一幕景象:他的左半侧身体,遍布了长短的流光,更可怕的是,那些光线像血液一样,在缓缓流淌,时隐时现。
夜色漆漆,金色的光芒那么刺目。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些流光便消失了,灼热感也不见了。
只剩下满头冷汗涔涔。
那个汉子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好几日,但是那些流光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他听说,有个年轻妇人因为身上长了奇怪的东西,被夫家赶出来时,才相信,那天、那夜,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事实,往往是最打击人的。
直到深夜,他才找到了那个妇人,她伤心欲绝,欲要自尽,在关键时刻,汉子救下了她。
妇人哭哭啼啼,责问他为何多管闲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散了云,满月的月光下,两个人的身上、脸上,都出现了赤金色的流光。
两个人,面面相觑,惊讶,恐惧,同病相怜,忽然就一齐笑出了声。
年轻妇人容色疲倦憔悴,月色柔媚,赤金流光相映,竟如此的,凄美。
林地里突然传来“簌簌”声,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半大孩子,出现了。
那年轻人就是格里错,他是那汉子一个快出五服的侄子。
两个人来不及掩饰自己,就被格里错身边的孩子吸引了目光,这两个孩子身上,也有流光,他们的光,是鲜红色的,就像全身受了重伤,尽是血迹一样,几乎……可怖。
两个孩子脸上,满是凄凄然。
格里错也是来找那妇人的,这下子,又多了那汉子。
格里错身上没有变化,那两个孩子是山神震怒留下的孤儿,格里错觉得可怜,一直带在身边。
又是一阵风,月光隐去了,四个人身上的光芒也消失了。
相遇之后,四个人心里都多少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流一番,才发现,大家都是在山神震怒失去了村庄的人。
之后,他们又暗地里找到了好几个拥有同样难以启齿的变化的人,有的是偶然遇到的,还有的人是听说了年轻妇人的事,自己找来的。
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光,颜色多少都不太一样。大体上,是年纪小一些的、身体好一些的,颜色偏向暖色,相反的则是青绿的冷色调。时间长了,人们发现,这些流光仿佛会呼吸,因为他们就算捏住鼻子,也不会觉得窒息。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灼热的感觉,有的会疼,有的人会冷。除此之外,失语、失聪、视力模糊……每个人都有一种或多种,其他的不适。而这些,全然没有规律可循。
如果说流光是共同点,那么另一条便是,这些症状,都越来越强了。
除去症状的痛苦,更令他们难过的,是九镇和村人的议论。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不约而同的,他们觉得自己应该离开村子了。
格里错是唯一一个没有症状的人,但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带着数十个村人,走出了村子,走进了带来幸福、也带来了灾难的山里,消失在了九镇和诸村人的视线之中。
“流光,是什么样的?”玄渊示意格里错老人说详细些。
“是这样的。”花青站在门口,声音轻轻的。
她换了一身薄纱的衣裙,紫莹莹的光线流淌在她的全身,这些光线仿佛是有生命的,它们按照自己的节奏游走,偶尔的碰撞擦出幻丽的光屑,迸发开来,几乎可以听到轻摇银铃的声响。月色映在她身上,晚风撩起她的发丝、她的衣袂。
熹月站起来,走到花青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花青的手冷得如同二月冰水,熹月心里一震,柔声问:“花青,冷吗?”
对于花青来说,外面的人是危险而冷漠的,令她不由自主地保持距离,她从没有被外面的人碰触过。但她能感受到,熹月的温暖和善意,同时也察觉到熹月的体温正在被自己吞噬,花青连忙抽回手,但是熹月握得更紧了:“花青,你冷吗?”
花青的眼泪一下子漫上来,她拼命摇头:“不冷,只是……有点疼。”
“花青啊,就是他们两个的后人。”格里错老人缓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