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暖起的时候,在绵绵春雨里远道而来的五个人,又在一场碎雨霏霏里,离开了青州城。
雨水化不开浓重的色彩,却还是渐渐朦胧。
在路上的时候,为了避免官道,他们走的是山林小路。期间,耿介的元鹰送来了书信,熟悉的笔迹,告诉熹月,年初时突来的小小动荡,现下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新任知府已经走马上任,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甚至没有对朝局有丝毫影响。仿佛那就只是南知府一个人的微不足道的失误,只是他一个人职位的变化。但是熹月很清楚,这看似平静、毫无涟漪的净水之下,隐藏的是怎样的壮阔波澜。
在回信中,玄渊示意熹月,要耿介留心朝中变化,哪怕是一丝一毫。不久,元鹰又来了,耿介在朝中拜托了靠得住的人,无需担心。
每次元鹰飞来,总是落在玄渊或熹月的身边,琅歌偶尔也可以抚摸元鹰闪着金光的漂亮羽毛,只有罗骁,元鹰似乎特别不喜欢他,一双灼灼燃烧的眸子,总不会落在罗骁身上。
“喂,你再不理我,小心我用绝招啊!”罗骁愤愤道。
顽老倚在树干上,落井下石:“看见了吧,也就你那土宝喜欢你,你看,及雨、烈火、天云都不搭理你。”
“去你的。”罗骁道,“我霄云寨那儿,凡喘气的,那都是乖乖听令的。”
“是是是。”顽老明显地敷衍着。
只有琅歌,单纯地分析了一下这些有名字的朋友和罗骁山里那些有奇珍异兽什么不同,最后总结道:“那就是说,遇到了有灵性的动物,你那驭兽术就不灵光了呗!”
如果这话是顽老说的,那十有八九不怀好意的讽刺,但是这话偏就是琅歌说的,那就真的只是纯学术的就事论事、分析总结了。
罗骁嘴笨,结结巴巴,愣是找不找话反驳,一时保持着“啊”的口型僵住了。琅歌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罗骁这才虚晃一拳,又惹得琅歌笑个不停。
“也不能说是罗大哥的驭兽术不灵光,元鹰本就聪明忠诚,又是修能专门训练过的,即便是罗大哥你,也不会轻易屈服,这是刻在元鹰骨子里的东西。”熹月执笔写完了回信,顺便解了罗骁的疑问。
玄渊也说:“如果你只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元鹰又能判断出你是掌握驭兽术的,忌惮于你,自然平添了一份警惕,哪里容得你随便靠近,不过,你不觉得它这次来,对你友善多了?时间长了,它熟悉你了,就会亲近些。”
罗骁摸摸后脑,咧嘴冲元鹰憨笑了一下,干笑的样子很丑,元鹰毫不客气地送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熹月,你要不,还是问问耿介拜托的朋友是谁,别说老夫太谨小慎微啊,一朝被蛇咬知道不?”顽老说。
“不必了,我知道那人是谁。”熹月把信笺卷起来。
玄渊相信耿介,不曾过问细节,听顽老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也用追问的目光看熹月。
熹月迎着玄渊的目光,道:“周彬蔚。”
“缥缃书院的周山长?”玄渊一挑眉毛。
“谁啊谁啊?”听到了新的名字,和元鹰玩在一起的琅歌也凑过来。
熹月道:“是老朋友了,可以相信他的为人。上次在青州时,修能来信中提到,周山长到晋阳做太子史学讲师了。因为是顺带提起的小事,我就没和你们说。”
“……”玄渊没说什么,却隐隐露出了担心。
熹月问:“有什么不妥吗?”
“南府和缥缃书院关系好总所周知,此时把周山长调到国都,会不会没那么简单?”顽老说。
“可是,周山长受命早在去年夏天,是出事之前啊。”熹月道。
罗骁也听明白了,说:“这倒是有些奇怪,南知府出了这样的事,天子却还要用嵘州人,而且还是这么个职位,就好像,好像……”
“好像只是南知府,他一个人真的只是犯了个小错,被其他同僚人为放大了,华帝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其实并不打算重罚。”琅歌补充道。
“对!”罗骁接着说,“这段日子里发生的种种,表面看上去和乘风旧事无关,但实际上,飒芙的事,又恰恰证明了二者绝对是有关联的。这是闹哪出啊?我都迷糊了。”
“不论是谁,他想阻止我们,也有明确行动,却没有特别狠辣的动作,有阻拦,也有放水甚至推动……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他,他也在犹豫,他自己也是处在矛盾之中。”熹月边思考,边慢慢地说道。
“有道理。”顽老很赞同,又看向玄渊,“你怎么想?”
玄渊薄唇微抿,手指有节奏地在膝上敲,半晌,说:“那我们就证明给他看,他应该选择什么。”
声音淡在风里,空荡荡的山谷,久久无声。夜色里的鹧鸪,突然清亮地啼了一声,尾音持续了好久,散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愈发炎热起来,看到熹月一袭鸭蛋青底色、豆绿袖领的棉布衣裳,琅歌也是薄薄的月白紫绣的夏衣,顽老对罗骁感慨:“一晃眼的,又快到夏天了。”
这两个都是粗人,冬夏也就是增减一件棉袄的区别,难怪他们看了这两个年轻人鲜亮的色彩,会有些晃眼。
因为走的蜿蜒曲折是山路,而非官道,也就没有界碑,连续个把月走在山里,琅歌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罗骁逮了几只雀鸟确认了方位,才告诉大家,已经进入豫州地界了。
“罗骁,附近有村子吗?”玄渊问。
“有,就前面,还是个镇子,大半天的脚程吧。”罗骁回答,又悄声问,“怎么,你酒喝完了?”
玄渊微眯起一只眼睛,答非所问:“连续这么多天都在走山路,能骑马的时候不多,你看,这三个人,都累了。”
罗骁顺着玄渊的视线看过去,熹月和琅歌虽然精神很好,也在笑着说话,但熹月一直坐在石头上,两只手轻轻抚摸着小腿,琅歌也没有那么多话说了,顽老干脆靠在一旁打盹,面容上是掩饰不住的苍老和疲色。
罗骁一拍脑门:“是我疏忽了,等到了那个镇子,咱们停几天吧。”
“嗯。”玄渊微微点头。
随着一声轻灵的呼啸,最后一只雀鸟飞回来,在空中扑打打地飞了几圈,罗骁看了,脸色一沉。
“怎么了?”熹月和琅歌问道。
罗骁有些为难地看向玄渊:“路,塌了。”
前几天,这一带接连暴雨,一段路在雨水和滚石的冲打下,半埋半塌,无论如何,是不能走了。
“最近,有下这么大的雨吗?”琅歌问。
熹月说:“这山里面,阴晴变幻无常,隔座山峰便是不同天,不算奇怪,话说回来,你不是听到雷声了吗?”
琅歌也记起几天前的隐约雷鸣,“哦”了一声:“对啊,算起来,差不多正是这一带。”
说着话,罗骁探路回来了,他一边拍打身上挂着的草叶,一边说:“有一条采药人走的小路,也能到,就是挺不好走的,你们看……”
“那就走呗,也不能卡在这地方啊。”顽老站起来,挥袖扫去身上的浮土。
罗骁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支支吾吾:“顽老,你看这路,要不,还是我……”
“怎么?看不起老夫?别忘了老夫还是蜀山采药人!”顽老的声音瞬间严厉起来,仿佛职业素养受到了质疑,不由分说地率先上路了。
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笑,罗骁把烈火的马车拆拆折折,竟然拆卸成了几条木料,分散给几匹马儿,转身去追赌气打头阵的顽老。
“当年老夫在蜀山里,再难的路,老夫也能踩过去,就算没有路,老夫也能砍一条出来!这才到哪儿,啊?就当老夫拖你后腿了?什么意思?”顽老气势汹汹,嘴皮子溜溜的。
罗骁苦着脸:“行了,顽老,你就歇会儿吧,别叨叨了。”脚步顿了顿。
顽老得理不饶人:“怎么,这才走几步就不行了?”
“没没没,你就在我耳朵边上吵,我实在是……”罗骁脚底下还是有力气的,只是背上的老头没完没了地聒噪,吵得罗骁一只耳朵嗡嗡响。
跟在后面的琅歌几乎笑出声来,熹月拉拉他的袖子,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来,罗骁追上顽老时,顽老正逞强攀爬一段两人高的矮崖,因为自觉伤了老人的自尊心,心软得不行,所以罗骁强行背起顽老,然而一背上顽老,罗骁就发觉上当了:这老头分明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想我当年,啊,我那可是风靡一时!”顽老扯着当年那点光辉的丰功伟绩。
“是是是……”一路陡坡,罗骁还要应付着顽老,不禁叫苦不迭。
“现在老夫是岁数大了,腿脚不好了,那你也不能忽视老夫的身份!”顽老教训道。
“是,我错了,我错了。”罗骁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暗骂顽老的滑头。
顽老伏在罗骁宽阔的背上,终于安静下来,浑浊的眼睛落在自己一晃一晃的腿上,年岁大了是真的,旧疾也是真的,可当年的峥嵘岁月,明明也是真的。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呢?不知不觉的,这是第几十次满山苍翠了呢?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玄渊停了下来。
从青州出来后,一直都是罗骁打头阵,后面跟着琅歌,再后面是烈火的马车,玄渊永远是殿后,这样,他就能够将其他人都放在自己的视线里。
因为罗骁要照顾顽老,玄渊才走在前头的。
一瞬间,玄渊有些庆幸是自己在领队,因为,如果是罗骁的话,他可能会错过,前面这个人。
那人背对着小路,坐在草丛里,草丛开了很多蓝色和红色的小花儿,热闹的颜色里,很难注意到她的存在。
听到声音,她站起来,转身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的穿着与寻常村人不一样,是藏蓝和玫红的粗线交叉织成的宽袍子,长度及膝。她裹着同样料子的头巾,额前缀着一小片银饰,赤着脚,脚踝戴着一串银环。衣着上看,她似乎是另一个国度的人,但是,她的相貌,却与寻常人并无特别明显的区别,最多,是肤色偏深些。
她拨开草叶,上前几步,用小鹿一样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这几个天外来客。
这个眼神说明了,她从没有见过玄渊等人打扮的人。
忽然,一声清脆的啼哭声打断了女人的注视,她连忙俯身从一旁的竹筐里抱出来个小婴孩,用歌声哄着。歌词里的语言,不是寻常歌谣,反而更像古老的咒语,让人心安稳地静下来。
熹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玄渊,玄渊双眼紧紧注视着女人,眉尾微微抖了抖。
孩子停止了哭泣,复又睡去,女人这才重新看向不速之客,用生硬的汉话说:“你,外面的人。”
玄渊一动不动,只好是熹月回答她:“是,我们是旅人,你是前面那个镇子的人吗?”
年轻女人似乎需要反应时间,她思索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不……嗯,我,昊离村。”突然又闭上嘴,仿佛不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前面的路塌了,我们想去你们的村子,姑娘,你能带个路吗?”罗骁问道。
女人犹豫了一下,如同她自己不能做决定似的,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时间……”后面还有几个字,只是说得含糊,没听清。
罗骁以为女人的活儿还没干完,连忙表态:“那个,我们这车马疲顿的,实在是为难,才劳烦姑娘你的,要不,我付钱,请你带路,行吗?”
女人又重新扫视五个人,不经意地多看了看琅歌,方才点头:“好。”
顽老和女人攀谈,在磕磕绊绊的交流中知道,女人名叫花青,孩子叫三绿,祖祖辈辈住在村子里,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规矩,几乎不见异乡人。
渐渐入夜了,朦胧微光之下,虫声吟吟,花青也不点火把,笃定方位和脚下的路。
熹月拽拽罗骁的袖子,小声说:“我觉得不对劲。”
罗骁和顽老见过的怪人怪事太多了,对普通人来说十分的别扭,到了他们这儿就剩不下什么可怀疑的。罗骁说:“兴许是人家待客有特别的规矩呢,不用怕。”
熹月再看琅歌,不禁摇头,这孩子比在青州时还兴奋,以琅歌西域人的视角来说,中原九州的一切那都可以称为不对劲,就算花青举止异常,他也察觉不出来什么。
玄渊默默跟着,没有丝毫怀疑的样子,甚至,还隐约有些迫切。
“玄渊。”熹月几步追上几乎湮没在夜里的黑衣人。
“嗯?”
熹月想问,但是看了玄渊的表情,就问不出话来,只含糊地说:“没事吧?”
玄渊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又“嗯”了一声。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座小石桥前,差不多子夜时分了,花青回头嘱咐道:“跟紧。”
小石桥很短,走过去也就需要十来步,桥通体雪白如玉,在流转的月光下,产生了如幻的光晕。
石桥冰凉,尽管隔着鞋底,熹月还是感觉到了。
在踏上石桥的时候,熹月看到,前面琅歌腰带里别着的箫,底下的紫玉,发出流萤繁星一样的紫光,光彩夺目,不由感叹元家果然是大家族。
但是,熹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石刀,也在发出幽幽盈盈的绿光。
石桥旁立着一块石碑,刻着画一样的符号。
花青说,那是他们的文字,写的是昊离村的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