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色暗,笃立意坚。
日光明,只待风来[云色暗,笃立意坚。日光明,只待风来:改自“不随云色暗,只待日光明。”唐·王维《愚公谷三首(青龙寺与黎昕戏题)》。]。”
在辞别翀迎学堂时,慎思先生亲自在竹签上手书这样两句话,赠送给玄渊。那时候,他的眼里,不是鸿儒大师的高远,全然是老人的慈悲。
唐先生告诉玄渊,他会重新开坛授课,文育四方。
天已放晴,稠云尚未散去,然金色的日光,从云隙中倾洒,形成数道瑰丽的光柱。
一行人走得慢,黄昏时分才回到客栈。不稍时,玄渊只身出去了,余下的人,还沉浸在唐文讲述的那遥远无痕的故事之中。
一切,还要从《周关录》说起。
那个时候,适真居士还是个少年,凭借文韬武略,他如同其他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一样,入朝为官,不出几年甚至官居相位。然而越居高位,看到的越多,他竟然愈发感到不安。官场的风云,与民间的疾苦,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彼此的联系远没有他最初想的那么密切。先帝晋文帝的指令,层层传递,却层层扭曲,最后百姓得到的远不如初衷的设想。后来,晋文帝与之探讨此事,二人都觉得颇为头疼。这时候,适真居士就提出了一个设想,那就是,他辞官,用江湖的办法,为百姓做些踏踏实实的事。
适真居士的父亲是一代文豪,官至尚书,然而母亲却出身江湖,外祖是江浙一船帮的帮主。这样的家庭,带给适真居士的是两重完全不同的天地,也是两派截然不同的思想和作风。故而,也只有他,会想到这样的方法。
那时的文帝,是应允的。
当然,这些私底下的话,旁人是不会知晓的。世人只知是适真居士不耐官场污秽,辞官还乡。
辞官之后的适真居士,也不过四十来岁。他游历九州山川,结交奇人异士,将各行各业的底层百姓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联系起来。乘风盟的名声,就这样慢慢打响了。底下官吏豪绅凡有欺辱百姓的,总会有自称“乘风列子”的豪侠鼎力相助,一时间贪官污吏、土豪恶绅人人自危,朝廷的命令下达得便也顺畅多了。
可以说,乘风盟是在适真居士的带领下成立的,但是,这个联盟是无形的,它甚至都没有固定的聚集场所,但是管理严格有序,凡乘风人有违反禁令的,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惩戒。也就是说,当人们诚实过日子时,是察觉不到这个江湖帮派的存在的,然而一旦出什么大事,朝廷又没有及时控制的,乘风列子就一定会站出来。
此法自此传承,在乘风盟的助力下,晋的国力明显超过了周边的国家,民生安乐,一派繁荣。
在掌管乘风盟的时候,适真居士收了六个徒弟。
也并非刻意收徒,只是遇到了喜欢的孩子,觉得可以栽培,便留了心,因而这六人的年纪、性格、擅长,是完完全全的毫无相像之处。因为不是同一时间收徒的,教授时间也有长有短,故而这几个徒弟,有的已经开始协理乘风盟的事务了,有的还是小孩子,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以及他们对于乘风盟的心意。
晚年的适真居士,隐居在蜀地的山林深处。就在这片深林之中,耄耋高龄的适真居士拾到了一个襁褓婴孩,那个哭声响亮的孩子,就是平阳。平阳和之后的五个徒弟,就是后来名声响彻江湖的阆风六士。
至于那《周关录》,就是适真居士隐居在蜀山周关时,将毕生心得精华记录下的文字。适真居士书写那卷文章时,阆风六士都在场,其中五位都是只能解其表层含义,觉得是治世的好文章,只有那年纪最小的平阳,拽着适真居士的衣角,恳求道:“师父,这篇文章不可流传。”
听到这话,适真居士开怀大笑,半晌,他用骨结嶙峋的手抚摸着平阳的头,语怀慈悲地说:“唯有平阳,真正懂得乘风而行的道理啊。”
此话并不难解,平阳是适真居士带大的,因此,在阆风六士中,他是最得适真居士真传的。虽然适真居士并没有向其余几位徒儿详细解说《周关录》的真谛,然在适真居士仙逝之后,是平阳接手了乘风盟。
而那时候,唐文已经来到青州开堂讲学了,他和平阳的联系,大多只靠书信和偶尔的会面。平阳掌管乘风盟的能力,绝不输于适真居士,因而一直安稳。直到一天,唐文听到了“乘风盟谋反,华帝率军灭之”的消息。
乘风盟如风一般无形,乘风列子的身份都是暗中的,明面上都是各行百姓、又或参军或为官,数量多,却只是小卒。所以,华帝能灭的,他真正想要灭掉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乘风盟明面上的领导者。唯有此法,可以斩断乘风盟无形的连线。
在那场动荡之后,平阳先生销声匿迹,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那这位平阳先生,既然也是阆风六士之一,我们也需要去找他吗?”熹月问道。
“不必了。”在一连串轻盈的瓦片敲击声之后,玄渊的声音响在窗畔,他是从窗子里进来的,显然这一路,他走在了别人家的屋顶上。
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可是口齿依旧清晰,显然饮了不少酒,却并没有醉。
一向稳重的玄渊在酒后微醺,虽然不如罗骁一般吵嚷胡闹,但还真是不走寻常道路呢。熹月闪过这样的念头,继续问道:“有何缘故?”
玄渊走到桌前,斟了一杯清茶,淡淡地说:“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平阳先生是你的父亲?”
“你是令前辈的儿子?”
熹月、罗骁和琅歌同时发出各式各样的感叹。只有顽老默默地点燃他的烟,响亮地嘬着。
玄渊捧着茶杯,清亮的月影印在粗陶的杯中,却无法映在他的眸子里。他饮下杯中茶水,没有正面应答,而是仿佛要说很多话:“熹月,你还记得夜光亭吗?”
那个夜光亭,那个父亲不愿提起的地方,对于熹月而言,一切都是从那个夜光亭开始的。
可是,关于夜光亭,熹月没有丝毫明确的记忆。
“嗯嗯。”熹月摇头,“虽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并那不是记忆。”
“感觉,也是一种记忆,它模糊,却更加强烈,不容忽视。”玄渊的目光从窗外的月移到眼前的人,“如果你说的记忆是画面,那么我还记得。”
“什么?”琅歌抓点心的手悬在半空,“你们认识?”
罗骁有些慌张地看向顽老,顽老用眼神告诉罗骁:“没关系。说多少,玄渊心里有数。”
“适真居士的乘风盟,在军中和朝廷,并没有那么多的人,乘风盟在那时一直都是江湖百姓的组织,是平阳先生,将乘风盟的宗旨,渗透到了上面。比如,南安将军。”玄渊说。
“爹爹,认识平阳先生?你曾说你是父亲故人之子,指的就是平阳先生?”
玄渊侧身靠在窗框上,夜里的风微凉,拂起他的发丝。他说:“是。南将军与平阳先生何止认识,他们是挚友,是生死之交。”
“所以爹爹是乘风盟人。”回忆起初次见面时玄渊含糊的说辞,熹月扶着桌角的手握成拳。
“如果你认为南将军此难是平阳先生的责任,玄渊也绝无他言。”玄渊说。
玄渊说这话的时候,顽老忽然用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可以称为紧张的眼神看向熹月。
只是熹月没有任何责备,她说:“玄渊,这不是平阳先生的错。”
玄渊的身影在月色下渐渐模糊,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蜀地,雪夜,湖心亭,温酒畅谈。那时候的景象,真的很美。熹月,我见过你的。”
玄渊的眼里闪过一丝回忆带来的温柔,熹月沉默片刻,抱歉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继续说重要的部分吧。”玄渊一一看过顽老、罗骁和琅歌,“平阳先生武艺高强,是华帝带着千军万马,趁人之危。我只知道,平阳先生带着我脱逃时,已经身负重伤,无力出山。我们在深山里藏匿了七年,也沉淀了七年。在平阳先生去世之后,我开始按照先生的托付,一点点寻觅过去的痕迹,我们隐居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变了太多,以至于拖到现在,才可以开始。事情虽然不是我说的这么简单,最终结果也就是这样。南将军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南知府没来得及说,我也没有查到。抱歉,熹月。”
最后四个字,玄渊说得很轻,熹月几乎没有听清,来不及思考玄渊为什么觉得抱歉,便被琅歌的疑问转移了注意力,琅歌问:“玄渊大哥,你说的华帝,是现在的华帝吗?”
“天下还有几个华帝?”
“他为什么跟乘风盟过不去?以前的晋帝不都和乘风盟关系很好吗?”琅歌问。
玄渊摇头:“我觉得父亲是知道的,但是……他没告诉我。”
当时,平阳先生的原话是:“所有的生命都有定数,不会长存于世,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就是。”不过,少年气盛,怎会就此心服。玄渊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世人、给乘风人一个交代。
于此,玄渊宁可选择性地违背了平阳先生的命令。
“所以,在凌县曾经被朱槐干扰,也是华帝的命令?”
“我不知道,也许是他,也许是背后陷害乘风盟的人,不愿我们再有举动。”玄渊严肃起来。
玄渊虽沉默,但甚少语气严厉,这让屋子里本就有些压抑的气氛更加窒息,顽老翘起腿,在鞋底敲敲烟斗,问:“接下来,我们要去找谁,力,还是巧?”
罗骁也说:“是啊,唐先生给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呢,力前辈和巧前辈都在豫州,总之,是往豫州走就是了。”
“说到巧前辈,我真没想到,晓行云竟然是巧前辈的儿子。”琅歌实在无法将晓行云这花花公子和阆风六士联系在一起。
听了琅歌这话,罗骁扯着嘴角干笑,拍着琅歌的肩膀说:“我也想不到你这小娃子也是阆风六士的后人啊。”
琅歌也突然有种压力很大的感觉:“是啊,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傻不傻!”顽老揉揉琅歌的小脑袋,“你还小,我活了一辈子,也没都搞明白啊。”
“不过,火凤镖局生意做得这么大,我以为,阆风六士会很低调呢,尤其是在那些事发生之后。”熹月也说。
“在平阳先生接受乘风盟之后,曾有意安排阆风六士渐渐淡出。毕竟,阆风六士的名声,和他们摆在明面上的真实身份,其中的联系又有几个人知道呢?”玄渊解释道。
罗骁忽然想到那日晓行云的话,若有所思:“难怪那小子说什么后会有期的话,合着他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我们……有那么明显吗?”
一片记忆突然划过玄渊的脑海:一个红衣服的孩子,奔跑在青葱的草地上,径直跑进河川的浅滩,对着不爱玩闹的玄渊泼水,叫着:“天翊,你也来玩啊!”儿时的记忆,玄渊很少去回忆,因此变得很遥远,即便如此,他还是记起来,自己曾经,是认识晓行云的。
时过境迁之后,那个灿烂而热烈的孩子,他果然还是记得自己吗?所以,关于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知道多少?猜到多少?玄渊沉思着。
“那你说呢,玄渊。玄渊?”熹月在玄渊眼前摆手,“玄渊!”
玄渊抬头:“怎么了?”
“我们在说,既然拜访过了唐先生,我们是不是该启程去豫州了。”罗骁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玄渊摆摆手,说:“没事,酒劲上来了。”
熹月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也是,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去给你煮点解酒汤。”
琅歌也跟上去,说着:“我去帮忙。”其实,他只是对中原的饮食比较好奇,另外,毕竟是孩子,大约是又饿了。
原本,罗骁是不想让熹月白忙活的,但是玄渊暗中制止了他,罗骁估计玄渊是有什么需要私下谈的,就等熹月走远了,才转过身,问:“玄渊,你说实话,最近你这酒是停不下来了,是不是……”
“不是。”玄渊打断他,“我一直这样,只是刚见到熹月时,不好多饮,怕引起她怀疑,现在让她习惯,就没事了。”
顽老走上前,按住玄渊的手腕,半晌,缓缓道:“现在是没事,但是,这可不是忍忍就会麻木的,还是快些吧。忍了这么久,还没够吗?”
玄渊看看自己的掌心,说:“不是已经忍了这么久吗?”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疼,才代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