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声响了一夜,直到即将天明时才停止。
晨曦伴着第一缕晨光落在远方的峭壁上,这场连绵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人们大喜,落雪停了就代表可以做生意,这场大雪已经苦了很多讨生活的人,现在雪停了自然兴奋。于是许多商贩从温暖的家中走出,扫雪除冰,搭灶生火,原本看着极为清冷的甲庚街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充满烟火气息。
包子摊豆浆摊,面摊饼摊烧酒摊,像变戏法一样瞬间挤满街畔,蒸腾的热气裹着香味四散,翻滚出浓浓市井朝气。
甲庚街与其他势力交界的牌楼下出现一个女人,看她衣着打扮并不像需要在寒冷冬日早起讨生活的人,她看了眼远处街道上弥散的气息,秀满碧花绿蔓衣摆轻拂,然后走入忙碌的人群中。
她像临尘的天人,与外界格格不入。
人虽拥挤却不得近她身,尘世气息弥漫却不得沾她衣。缓慢行至甲庚街中段,如入世天人的她抬头看了眼紧闭的酒馆大门,向街道最深处行去。
青石巷中厚厚的积雪被早起的居民踩的乌黑,只有巷中最深处还保留一块洁白雪地。
夏尘盘腿坐在雪地里,靠着院墙闭眼休息。
天色将明时他停下磨刀,然后便一直坐在这里,那时落雪还没有停,所以飘落的雪花在他身上积下厚厚一层,远远看去像堆在门前的雪人。
这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目光飘往巷口。
一个女子突兀出现在巷口,脚上那双青色的绣鞋落在混着泥浆的雪水中,泥水自动涌向四周,露出干燥的青石板,女子的绣鞋落地,而后抬起,始终洁净。
光影逐渐推移,漫过崖壁最终落入城里,但酒馆依然闭着门没有营业,此时紧闭的大门后,空空的前堂却坐了一桌人。
喜爱算账的独眼龙掌柜,迎客时从不出厨房的厨子,无论多少客人上菜送酒也从不耽搁的伙计,除了以酒馆为家的这三人,小四方桌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如果有任何一个外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是谁,因为在这片地区乃至整个恶人谷,这个男人的凶名实在太过昭著。
韩东魁,恶人谷东三区的大头目,以残暴嗜杀闻名,酷爱用剜肉磨骨的手段逼训,是光说名字就能吓得幼童大哭的恶魔。
但此时,在东三区权柄滔天的韩东魁却鼻青脸肿,瘦小的身上伤痕累累,看着尤为凄惨。而更能惊掉外人一地眼珠子的是,这魔头此时竟面带憨厚端正坐在卓畔,简直比最老实的良家还要实诚。
外人眼中霸道阴狠的韩东魁连连向厨子和伙计敬酒,脸上憨傻不减。
在女人路过酒馆投来一瞥的瞬间,酒馆三人率先做出回应,察觉异样的韩东魁放下酒碗,等女子离开后才懊恼说道:“是那个女人?”
长得虎背熊腰容貌粗粝的跑堂伙计点点头,认真道:“这女的不简单。”
听得店伙计给出这样评价,韩东魁小身板一颤,因为能让虎牢说出这样话的人,本身就不简单,韩东魁坐直身子,说道:“怎么说?还请虎爷给说道说道。”
名叫虎牢的伙计稍微思量,说道:“从她周身萦绕的气机来看,这女人化意境几乎圆满,甚至隐隐有窥得大道的感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迈进了得道境,想来应该不太可能。”
听到那娘们竟然可能是入得道境的大修行者,韩东魁吓了一跳,有些紧张道:“不太可能吧?那娘们看着挺年轻的,要是真到了那等层次,那实力可就吓人了。”
从女人离开后便再次发呆的班石回神,闻言笑道:“没得道也差不多得道了,那女人心气高,寻的不是寻常的道,不然的话恐怕此时已经身在道上了。”
韩东魁暗自咋舌,班爷不愧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说话都这么不同寻常,虽然话听着有些拗口,但他也差不多能明白意思,这就更是让他心惊,顺带着又感叹起自个儿运气不错。
自己这么个小人物去寻人晦气,道行那么高的女人竟然没宰了自己,那不是运气好是啥?搁自己要是这么厉害,哪个不开眼敢来找麻烦还不直接一巴掌给摁土里去?直接给拍死。
想到这么个厉害的女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城里,而上头竟然也反常的视而不见,要是放其他人统辖范围也就算了,可这是在自个地头上啊!韩东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着自顾自喝酒的老独眼龙,有些愤愤道:“老掌柜的您到是说句话啊,这娘们可是跑咱甲庚街来掳人来的,都打到自家门口了您还这么气定神闲的。”
路掌柜昏黄独眼一翻,撇嘴道:“什么叫掳人?依依那丫头自个要走,脚长在她身上我还能拦着?”
“得,本来还指望您老给小的出气,看来没得想,这顿揍是白挨了。”
韩东魁无奈,摸着肿胀的脸颊唉声叹气,只能喝酒解愁。
路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张嘴便骂:“你活该,你就是瞅着没人敢寻那女人晦气你就想逞能,这老虎的屁股啊摸不得,尤其是下山的母老虎。”
………………
青石巷,老掌柜说完话时他口中的下山虎刚好走到青石巷口,随后一脚脚踩着雪水四散后干燥的青石板走到夏尘身前,刚好对着院门。
夏尘看着她始终洁净的青色绣鞋,想着先去那副不可思议的画面,终于明白依依那句你拦不住代表的含义。
真的太强大了,强大到凭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想象。
就像一直在蚁群中和同类厮杀战斗的蚂蚁,它根本不知道雄鹰的世界是什么样。
但他不会放弃。
昨晚他对依依说,那就试试看,这不代表自信,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就是纯粹的想要试试看。
因为明白依依不会无故夸大敌人,所以他从昨晚开始磨刀,一直磨,直到今晨。
他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大到他提不起任何阻拦的心思。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哪怕明知以卵击石。
因为不甘心,不放心。
夏尘笔直站起,积在身上的雪花陡然落下,他的双手互拢在袖中,双臂环抱在胸前,中间是一柄刀。
他瞪着女人,语气不善,“你就是要带走依依的人吧。”
“是的。”女人点头,却看向紧闭的院门,或者说院门的背后。
她和依依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依依没有出来,她能感觉到依依的气息,就站在门后的院子里,于是她对着院子说道:“依依,出来吧,和我回去。”
依依还没有说话,夏尘却先忍不住了,因为他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因此很不高兴,“喂,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乱喊,一点都不懂礼数。”
女人重新看向他,察觉到他身上很重的敌意后,有些好笑道:“想说什么,打架?”
“不是打架,是战斗!”夏尘郑重道,隐隐有些恼怒。
打架?当自己是小孩子么,即使你是强者也不带这么轻视别人的吧。
女人轻轻一笑,没有恶意,以她所处的高度,面对一个普通人郑重其事发出的挑战,自然觉得有些好笑。但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认真的神情,她又有些笑不出来。
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男子后,女人道:“真的要打?你已经知道我很厉害,你拿什么战斗。”
“难道修行者都这么磨叽么,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你要是不打败我依依是不会出门的。”夏尘伸出拢在袖中的手,抓住刀鞘,他说的是打败他而不是其他的。
“那好吧。”女人向院中看了一眼,确定依依的心意后说道:“出手吧。”
夏尘冷笑,虽然知道对方是很厉害的修行者,知道对方在让自己,但他还是很不高兴,因为让本身就代表着对手的弱,而依依在门后,他不想在依依面前表现的弱,尤其被要带依依走的女人轻视。
夏尘向前跨出一步,同时拔刀斩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他跟着班石切了三年菜,期间杀了不知多少人。跟班石切菜是为了练习刀法,杀人也是为了练习刀法。
用班石的话说,刀法分为式和势。
式为招式,势为刀势。
势为精髓根本,式为演化。刀法练习最终是由繁化简归一凝势,而班石从最早教他的便是怎样凝势。
他跟着班石练了三年刀势,从不间断,练习力道控制、连贯回旋,务必使刀势掌控自如随心所至。
从昨天晚上夏尘一直磨刀,直到天色将明,从未挥过一次,此时长刀出鞘却无圆转之势,只是一往无前。毫无保留的一刀劈斩,不留任何防御回旋,不留退路,充满一股自绝戾气。
自绝后路,自断生机,往前死,后退死,玉石俱焚!
自绝,这是班石教他最狠厉的一种势。
不抱自绝之心,何以杀至强之敌。
一夜未眠,但此时的夏尘却没有丝毫疲惫,相反,精气神攀至巅峰。
彻夜磨刀累积起的势汇聚一起,凝在这一刀中,夹着不甘,不愿,不舍,好似斩入空间,在下一刻锋利的刀锋出现在女人前额。
女人片刻前问他,拿什么来战斗,夏尘未做回答,因为不用。
这一刀就是最好的答复,拿命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