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其实不叫恶人谷,这个听着寒酸的天下第二城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罪恶城!
当然这是外人的叫法,生活其中的人从来都对之嗤之以鼻,他们更喜欢恶人谷这么个俗气名号。
关于恶人谷名字的由来,只要从恶人谷所处的地理位置就可了然。
北地的最北方是一片绵延不知多远的山脉,这条东西走向名叫横断的山脉,在恶人谷所处的位置断开,形成一道天然的巨大豁口,也叫做峡谷,而罪恶城就建在这道巨大的峡谷中。
又因为聚集在此的大多数都是下界各地的恶人,因此此地就被亲切称为恶人谷。
因为这条横断山脉的阻隔,极北的寒潮难以越过横断山脉南下,只是这就苦了恶人谷。因为恶人谷是横断山脉唯一的“破绽”,因此这里的冬季格外寒冷,除了幸运年景,这里整个冬季几乎都在下雪。
很不幸的是,今年的“幸运”年景至今未至。现今的这场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雪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以至路上的积雪都被踩踏成坚冰,湿滑难行。
夏尘一手撑伞,一手扶着童依依,异常小心走在路上。
虽然道路很滑,索性路程不多。
离酒馆不远处有条青石巷,巷子最深处有座小院,这就是童依依与夏尘的家。
站在被彭松厚雪覆盖的石阶上,夏尘看着飘雪中属于自己的小窝,一如既往的小心观察暗处设下的几道小机关,确认无异后才牵着依依入院。
以今天他在甲庚街的名声,是没人敢来这捣乱的,但他就是这么谨慎的人,也一直都是这么谨慎着活到现在。
白皑皑的雪覆盖了小小的院子,而本就不大的小院除了正中空出一条通道外又被无数木柴填满,更显拥挤。
收伞进屋,依依点着青竹坐到桌边,夏尘掸去身上雪花,开始生火。
炉火渐盛,驱散屋内寒意,忙完一切的夏尘这才发现,依依的情绪和往常有些不同。他自然联想到和吴八尺的决战,以为她是在担心,安慰道:“大后天的事你不用太过担心,班师傅说我战胜吴老鬼没多大问题。”
依依抬头看着墙壁,双眼中的白色几乎将黑色吞噬殆尽,显得非要妖异。她盯着墙壁似乎在看着什么。
瞎掉的眼睛对着的墙壁,在往外延伸是小院的前门,而门与院墙连接的角落,被积雪覆盖的隐蔽处有一个特殊的记号,是她亲手画上去的,连最亲密的夏尘都不知道。
依依的眼睛很早很早就瞎掉了,光明对她来说,只是幼年时已经快被磨灭的记忆,光明抛弃了她,于是她习惯了黑暗。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她,又怎么会在乎光明中的障碍?所以她无视光明中的墙壁,愣愣看着她亲手画上去的记号。
依依反常的不说话,夏尘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又冒了出来,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真正让他不安的是,他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所以他开始烦躁。
在童依依对面坐下,他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童依依表情一怔,说道:“我要走了。”
“嗯?”夏尘疑惑看着她,说道:“走?”
童依依回过脸,两人变成四目相对,她“看着”他,说道:“我要离开这里,一个人。”
“什么?”
只是愣了很短暂的时间,夏尘忽然拍着桌子跳起来,瞬间变得愤怒,“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竟然说你要走了!你想到哪去!”
他大口喘息,围着依依来回踱步,像只愤怒护食的野狗。
现在他非常愤怒,一切不安的由来终于明了,但他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彻底警惕起来的他忽然发现,原来几天前依依就不对劲了,也就是说,这死丫头竟然背着自己偷偷准备了好几天!
不可忍!
“长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不拿我当回事了是吧?”额头青筋暴跳,怒不可遏的夏尘用力拍打着桌子,唾沫飞溅,“这么大的事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有和我商量过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别忘了,我是你的兄长,是你指腹为婚的男人,现在更是你的监主,没征得我的同意你就想走,可能么?做你的黄粱大梦!”
和炸毛的夏尘不同,至始至终依依都很安静,趁着夏尘喘息的空档,很自然接话,“那现在告诉你了,算是征求你的意见,同意吗?”
“不同意!”想都没想,夏尘直接拒绝。
“只是告诉你,你不同意我也会走。”
“没我答应,我看你怎么走。”
“有人会带我走。”
“只要我不同意,没人能从甲庚街带人走。”
“有些地方有些人可以,你拦不住的。”
“好,那就试试看。”
短暂的对话过后屋内陷入平静,夏尘咬牙切齿,死死盯着童依依,似乎怕一眨眼睛她就会消失不见。
依依同样注视着夏尘,沉默却宁静,最终还是夏尘落败,率先开口,“能不走么?外面很危险。”
童依依摇头,“一定要走,必须走。”
夏尘再次炸毛,恼道:“我知道,你就是闲我没用!”
“这是你自己说的。”依依喝了口热茶,轻轻道:“虽然这是不争的事实。”
夏尘就像个鼓胀的皮囊,被尖针戳开缺口后瞬间泄气,他不敢看依依的双眼,这些年他一直不愿面对看不到光明的眸子,因为心中有愧,更因为始终无法释怀的怨恨。他低着脑袋,有些无奈道:“我已经很努力了,而且我这么年轻,总……”
挥手打断夏尘的话,她看着夏尘的双眼,平静而专注,却显得很冷酷,“我知道你的意思,虽然不能亲眼所见,但也晓得这些年你杀了很多人,可这还不够,普通人杀的再多,也依然只是在普通人心中留下凶名,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你知道,我一直想杀些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我不能等,我不想仇人平静老死,不愿意。”
夏尘沉默,低垂的眼中隐隐有些哀伤,“报仇这种事,我做就好,你爹娘……希望你能开心的活下去。”
“开心?”童依依猛然握拳,反问道:“你觉得我还能开心的活下去么?或者你能开心的活下去么?”
炉火燃烧,散出的热量刚好温暖小屋,夏尘却觉得闷热的难受,他扯开严实的棉衣,让微冷的空气灌入,直到浑身颤起一层疙瘩,他才有些无力说道:“为什么不能?”
童依依眼中冷意更盛,语气冰冷,像一块寒冰,“你去问左戍长,问右戍长,问死去的剑侍,问那些义无反顾去死的武士,问为你死去的爹娘,不该问我,公子尘大人,那些人不仅杀了我的双亲夺了我的城,也杀了你的双亲夺了你城,你问我为什么,你觉得为什么。”
夏尘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甲庚街众人眼中,除了因招惹依依杀人时稍显冷漠外,夏尘一直是个乐观的人,甚至有些乐观过头,但事实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从来不敢深沉入睡,睡的太死会做梦,会梦到很多浑身是血的人,躯体残破不堪,恐怖异常,这些人是他藏在最深处的魔障,他们就是依依口中那些为保护他被杀死的人。哪怕隔了很多年他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些残破的身躯是谁的,因此又怎么可能会忘了灭族仇恨。
只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不是忘了,而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凄惨又盲了眼的小女童,更是因为他答应过女童的爹娘。
而最重要的是,女童的家族之所以被屠,都是因为保护了他这条漏网的小鱼。
一切的因都因他而起,那他就有责任让她从危险中脱离。
这些话他从前没有对依依说过,现在以及将来,都不会。
昏黄的灯光摇晃,却始终照不到夏尘的脸,因为他将头埋在敞开的衣襟间,显得很落寞。
依依看不到,她脑海中只有对夏尘怯懦的愤怒,因此语气愈发冷漠,“看看现在的你与三年前,你不觉得这甲庚街这几年活的太安逸了么。是了,不用再东躲西藏,不用再四处逃亡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是种享受吧。可是我不想在这里将最后的勇气和仇恨磨灭,我的路和你不同,你能忘记过去,我忘不了。”
“所以……”依依握紧手中的茶盏,转头对着墙壁,隔着墙看向那处记号,轻声说道:“明天会有人接我,我有我自己的路。”
夏尘抬起埋着的脸,看着依依,很不可思议。
道不同不与之共谋,这意思,是要渐行渐远么?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依依起身,青竹点着地面离去。
“喂。”
夏尘抬起头,看着那道背影说道:“你走了炉灶下藏的那些为你治眼的银子怎么办?总得先把眼睛看好吧。”
夏尘真的害怕,因为依依从来没有过这么坚决冷硬,像个陌生人。
童依依没有转身,也没回答,握住青竹杖的她仅是稍一停顿。
昏暗灯火中,夏尘看着这个裹着白色棉裙的娇小女子消失在帘账后的背影,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
单薄的帘账将小屋一分为二,将两人一分为二,就是两个世界。
夏尘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他在桌前坐了很久,眉宇间逐渐坚定。
起身取刀,而后开始打磨,缓慢而带着股节奏的嚯嚯声在落雪的小院中响起,他要砍开两人间的那幕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