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只有一片天空,因为整个世界的这片天空落雪,所以,整个世界开始下雪。
无论南北,无论一直下雪或从不下雪的地方都开始下雪,区别只在于或大或小。
瑞雪可以兆丰年,只是对于一年收场的最后几天,这场突如其来笼罩世界的大雪实在不太好。
无论南方或北方,会因此多死很多人。
因此,这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来说,就不是好兆头了。
甲庚街多出的那些冰雕早已被神秘人清理掉,只是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完全结束。
据韩东魁传来的可靠消息,内城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卜了一卦,卦象说城里有某个不该存在的人,虽然并没有确切说明某人,但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于是在昨天深夜,从内城中传出的一道密令送进了酒馆,据说这道命令是城主亲自下达的。
也正因此,夏尘成了恶人谷历史上第一个被放逐的人。
最初接到这份命令时,酒馆当家的三人并不准备接受,只是当老掌柜看完那封被严密封存的密令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或许说,不得不同意。
因为那个了不得的家伙,以双眼为代价证实让夏尘离开的正确性。
于是,深夜才苏醒的夏尘,不得不在几个时辰后,也就是刚刚天明之时就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这座不再庇护他的城池。
在开门放行的第一时间,全副武装的夏尘没有半点犹豫,率先走出城门,一头扎进茫茫雪原中。
来不及感伤,更没有多余时间用来告别,因为在走出城外的那一瞬,他将成为猎物,不知要面对多少人追杀。
是的,从他被下令放逐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离开。
在恶人谷这些年,他不知杀死过多少人,当然也结下了无数仇家,夏疯狗的威名,不仅仅是让人惧怕,同样也让人憎恨。当他不再被庇护的那刻,可以想象那些原本只能躲在阴影中诅咒的人会怎样疯狂。
当然,即便没有仇,可是谁会和一大笔赏银计较呢?
如果说,仇人和以赏银为目的的猎杀者会让他忌惮的话,那么真正让他警惕不安的,是来自内城的那些家伙。
吃了大亏折损好些人手的白覆面怎么会就此罢手?
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安排,只是以他现在虚弱的身体,参与追杀的人能少些,总是好的。
恶人谷南门正对着的这条峡谷是南下唯一途径,长八十六里,最宽处约莫三十里,最窄处不到八里,这些是城中公布出的最基本的信息。
作为一个出色的猎人,夏尘知道的自然要比城中公布出来的信息多很多,比如哪里适合埋伏,哪里的崖壁可以攀爬避敌,哪里的地面有裂缝可以利用等等。
但现在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么多,他需要的是加快速度,尽早离开这片雪谷。
雪谷之外就不在属于恶人谷范围,只要离开雪谷那么所有追杀者自然就会止步不前。
一身白色斗篷遮住全身,夏尘半伏在雪地上尽可能快速前进。
北地冬季多雪,极北更甚,加上多日连绵不停,谷中白茫茫一片,许多地方积雪甚至漫过腰间,这就使得行进及其困难。
行进中的夏尘忽然间猛向右侧翻滚,扳机扣动的轻微声响后,就见他左侧那处雪面忽然炸开,雪花纷飞间一道白色身影向他扑去。
此时夏尘还在狼狈翻滚,那人射出的三支弩矢刺穿斗篷后没入积雪中。
来不及拔剑,但作为一个出色猎杀者的直觉让他甚至不用反应便做出最恰当的反击,右手闪电般探入腰后一抹,那柄斜背在身后的剑身以背剑式间不容发出现挡在刀锋之前。
袭击者一击不中,左手从腰间晃过,手中出现了第二柄手弩。
无声无息间,三根融于雪色的白色弩矢向着夏尘后背激射而去。
这下你该死了吧?
猎杀者这样想着,眼中出现一丝笑意。
不到一步之间用手弩袭杀一名背对自己的猎物,他有什么理由得已存活?
然而笑意刚刚升起就彻底定格。
一抹黑色流光在击落三根弩矢之后出现在他的脖间。
鲜血落在雪上,猎杀者死死捂着喉咙,瞪大眼睛表情僵硬,对那柄再次补向心窝的剑视而不见,在死亡的前一刻他仍搞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剑!
那天小院门前一战,那位下山的女人也曾感叹过夏尘的快刀,虽然最终仍是被轻松破去,但显然,眼前的猎杀者不是那个彪悍的女人。
而用刀或剑,对夏尘来说并无区别
所以这次死的是他。
面无表情将刺入心脏的剑身缓缓转动一圈,在确定这名突然出现的猎杀者彻底死亡后,夏尘才擦掉剑上血迹,反手归剑入鞘。
做完这些,他底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胸口。
白色的斗篷,下面是厚实的皮袄,他的目光似乎看穿了阻隔的衣物,看到了缠绕在胸口绷带上渗出的殷红。
轻轻吐出一口气,当他再次抬头看向远方的雪谷时,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出城十八里就遇到伏击,后面的路不好走啊。”
将手尾清理干净,夏尘缓缓消失在重新飘起的落雪中。
…………
…………
北地刚刚落雪,天南千年不遇的那场降雪则早已停歇,在经过初升阳光一晒,就没了半点落雪的踪迹。
天南天南,天水之南。
在越过天水向南挺近不到百里之后,便是有号称“连山十万座,遍地是虫蛇”的天南蛮地。
天南北地,号称人类最难以生存的两处险地。
如果说北地是因为天寒地冻猛兽众多导生存条件恶劣,那天南则以由它独特的环境让这片地区成为人类生存的险地。
这里山多林密,气候温暖潮湿,沼泽众多毒瘴弥漫,毒虫蛇蚁横行无忌,哪怕是在这里生存了上千年的本土居民都仍要小心翼翼才能存活。
当然,无论怎样险绝的环境,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神奇妙境,就如这片十万大山的深处,就有着一片连最熟悉这里环境的原住民都不曾知晓的福地。
清晨时分,正是雾气毒瘴蔓延最盛之时,在某处终年不散绵延深远甚至连蛇虫都不愿涉足的瘴气区域内,一道身影正快速飞驰,厚重浓灰的瘴气在其身后激烈翻涌,张牙舞爪。
不到盏茶功夫这道身影蓦然跃出瘴区,眼前的视野随之豁然开朗。
广阔平坦的草地,遍布其中的野花随风摆动,在柔和的阳光照耀下,花草上的露珠晶莹闪烁。
很难想象,绵延的毒瘴中会有这样美景。
最令人侧目的不是这片青绿柔美的草地,也不是草地中那座高耸翠绿的山峰,而是山峰上悬挂而下的瀑布!
不知多少丈高的瀑布从山顶云雾中倾泻而下,如天河决口般将破口处的云雾卷的翻滚不休,而后轰然砸向地面,在山脚爆出漫天水花,哪怕隔着很远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轰鸣。
这道身影没有任何停顿,显然对此处奇景极为熟悉,换气间脚尖在草地轻点,便再次提速直奔远处那座山峰。与此同时,一道清长鸣啸从他口中迸发而出,雄厚悠长的吼叫甚至连瀑布发出的巨大轰鸣都要逊色几分。
山峰相对平缓的半腰处有一片门庭小院,此时这片院落正中相对而言要高大些许的建筑中,正有许多少男少女聚在院中翘首张望,在听闻山脚下穿来的那声长鸣后,人群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女慌慌张张跑进院前的那座前殿,神情紧张却满含欢喜,“回来了回来了,听着声音好像是木师兄。”
前殿空间不大,却聚着不少人,或站或坐,大多锁着眉头,直到听闻少女这番话后,稍显压抑的气氛才稍稍有所缓解。
很快,在殿外响起一阵问好声后,一个年轻男子大步走进殿内。
有些松散的头发,被雾气露水打湿的衣衫,手上与鞋底还未清理的泥土,这幅画面看着有些狼狈,但却并不妨碍他的出尘风采。
随着男子的出现,殿内气氛陡然一紧,一名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迎着上前两步,说道:“怎么样,延年,找到了吗?”
被称作延年的男子对众人行礼,疲惫面孔上露出一抹笑容,点头应道:“找到了,不负师傅和各位师叔所托。”
“太好了!”中年男子狠狠拍打延年肩膀,对着殿内某处挤眉弄眼大笑道:“不愧是延年啊,派出去的其他人到现在可都还没回来。”
就在中年男人还想继续说上两句时,从殿后匆匆走出一人,衣摆处的碧花绿蔓拂动间好似活物。她走到殿中,一把将男人拨到一边,不满道:“怎么还是这幅性子,在晚辈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啊……二师姐……”
男人嘴角蠕动,缩着脑袋讪讪退到一边。
性情粗放的男人是满山上下横行无忌,甚至连掌门师兄和师傅都敢玩笑几句,但唯独不敢和这位二师姐闹腾,每次遇到她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心里虚的很。
延年看着这幅画面嘴角抽搐,想笑不敢笑,知道二师叔为何而来,他赶紧从怀中摸出一方木盒,小心翼翼打开,眉间有些愉悦,“知晓依依师妹情况危急,弟子害怕伤了这株凝神草的药性,所里连同根脉一同挖了回来。”
盒盖打开,一株三寸高通体血红的小草躺着盒内,根茎处还裹着一层新鲜泥土。
正是带走童依依的女人风岚小心接过凝神草,对这位晚辈微笑点头后匆匆走入后殿。
没了镇得住场面的人,躲在人群之后的男人再次肆无忌惮起来,他一把搂过延年肩膀,对殿内另外几人道:“依依丫头性命无忧,真是值得庆贺的事,我说各位师兄师姐,要不一起去喝两盅,庆贺庆贺?”
盘坐在椅中的一个红衣女人转着手中的茶碗,闻言没好气道:“是你自己想喝酒了吧,你这酒鬼屁股一撅谁还不晓得你想拉什么屎?”
木延年脸色涨红差点被一口唾沫噎死,他看着同样憋着笑意匆忙跑掉的师妹,心中一阵无奈。
好在早已经习惯了这几位师叔间的“言谈无忌”,在明白此时自己的处境无法像师妹那样溜之大吉后,木延年轻车熟路的眼观鼻鼻观口,一副看不见更听不见的模样,全然不理会两位师叔间越发粗鲁的言语。
好在每到这种危急时刻都会有人出现制止,就如现在。
首位上一位穿着灰色外袍的男人挠着胡须,无奈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斗了这么些年嘴,就不闲累?怎么还跟孩子似得。”
“温竹啊,也不怪你二师姐老念叨你,在小辈跟前你好歹也注意点身份……好了别捉弄延年了。”
木延年闻言顺势后退一步,与小师叔拉开距离后对首位上的男人行礼,笑道:“师傅,外面还有些师弟等着弟子前去教导,徒儿这就先行告退了。”
男人摸着胡须微笑示意,在临退出前,木延年不忘对小师叔眨眨眼睛,然后迅速离开。
目送木延年离开,叫做温竹的男人一屁股坐进椅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模样,对首位上的男人嚷嚷道:“我说大师兄,你怎的光教训我也不说说五师姐,一碗水端不平也就算了,次次都是拿我开训,我可是很受伤的。”
前殿里一阵哄笑,之前与他斗嘴的五师姐翻了个大大白眼,一把将手中的茶碗砸出,嘲讽道:“我可不像你,喝高了就和自己的徒弟称兄道弟没个正行。你要是想喝酒,还是回你的明月洞找你那帮笨徒弟喝吧。”
前殿里又是一阵大笑,温竹连连咳嗽。即使脸皮厚如他者,当面被人抖出丑事也是相当尴尬。
木延年的师傅,当代掌门大师兄,那个留着三寸胡须的中年男人狠狠瞪了自己师弟一眼。
对于这个性子粗放不羁的小师弟,着实无奈头疼。
前殿里刚告一段落,风岚便从殿后转出,相比之前,她的神情要严肃很多。
殿内的师兄弟们察觉到了异常,于是跟着严肃起来。
风岚看着师兄师弟师妹们,沉默片刻,认真道:“师傅出关了,她要代收弟子。”
前殿里一片死寂,只是转瞬间就轰的一下炸了锅。
“什么?师傅……出关了!”
“哎呦喂……”
“完蛋了完蛋了……”
“哈哈哈,好!”
无奈、懊恼、兴奋……众多表情堆积在一起,面面相觑,相当精彩。
掌门大师兄与风岚视线交汇,都有些无奈,他咳嗽一声,提醒道:“师傅出关与否不重要,重点是师傅代收弟子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温竹小声道:“师傅收弟子,这不是很平常吗?”
风岚瞪了他一眼,说道:“师傅这次要收入门下的是依依。”
几位平辈弟子中最为古板,执掌法堂的老三青木闻言皱眉道:“依依是四师妹流云的孩子,师傅要是收入门下的话,岂不是辈分都乱了?”
老五,也就是与温竹不对付的红衣女人静水,她托着下巴白眼道:“二师姐不是说师傅是代收弟子嘛,最后肯定还是要归入我们中某一个人的门下。”
“哦,原来是这样啊。”温竹点头,一脸无所谓的他忽然跳了起来,瞪着眼道:“师傅不是一直在闭死关吗?她怎么会知道依依已经到了门内?该不会……师傅该不会早就偷偷跑出来了吧!”
“铛铛铛……”
就在这时,连绵的钟声从山峰顶端悠扬而下,很快就传递到这处妙地的每一处角落,风岚看着殿外越聚越多的同门,满脸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