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甲庚街异常热闹,吴八尺死在擂台上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甲庚街,多年的老对头终于死了,午饭说不得要添酒加菜庆祝一番。
反常的是,比甲庚街更热闹的竟然是隔壁的甲辛街。
甲庚街的汉子们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越过那座划界牌坊,跑到对头的地盘上晃悠,气定神闲,就跟逛自家后院一样。
搁以前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可今天不一样。
原因无他,自己把头刚把甲辛街的领头羊送去见阎王,当然要来扬眉吐气一番,再说了,老掌柜在关键时刻很不仗义的关门谢客,不来这里喝酒去哪?
这种既能喝着酒还能出气的事,谁不干谁是傻子。
他们浑身舒畅爽快了,甲辛街的人可就没了好心情,各种高谈阔论冷嘲热讽同时在数座酒楼上演,就没差指着鼻子骂,这******不是跑头上拉屎屙尿是什么?让甲辛弃街人最窝心憋闷的是还不能还以口舌……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现在谁不知道甲庚街的酒馆里可能有隐居的高人,多的不敢说,最起码有个敢不给内城里白覆面好脸色的厨子。
他娘的,日子没法过了。
就像两帮小孩打架,本来以为是势均力敌的一场持久战,现在好了,对方老大突然长成一个高大青年,更让人气馁的是,对方身后还有三个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明白着自家这边的孩子要是吃亏的话立马撸起袖子揍人,这架还怎么打?
无数甲辛街的汉子们匆匆买了酒食带回家喝闷酒,眼不见心不烦。他们觉着自己已经够憋闷的了,却不知,甲辛街里还有人比他们更憋屈。
甲辛街一座大宅里,一帮明显不是什么好鸟的汉子在宽敞的中堂大吃大喝,划拳喝酒吵吵闹闹,甚至有个忘形的家伙直接扒开棉袍,敞着长满胸毛的胸膛,但无论怎么放浪形骸,这些人的武器始终不离身侧。
在他们身后,前堂边缘站着十来个身着锦袍明显是主人的女人,这些人手里拿着酒壶,战战兢兢,随着那群汉子呼喝走来走去,端茶倒酒。
首桌,一个穿白色貂裘的年轻男子站在卓畔,每当有酒菜上桌时便挑出一小份试尝,除此之外就是赔笑,笑容僵硬,比哭还难看。
在男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贼眉鼠眼的常道德和许长三,除此之外,都是在甲庚街混了多年的老油条。
之前那场比试结束时,心思滑溜的常道德立马拉着一帮人直奔此处,将得到消息后收拾细软准备跑路的这帮人逮个正着。
谁不知道,小把头和吴老鬼成为死对头的原因,就因为吴老鬼的崽子吴志名——就身边这小王八蛋一手造成的?依小把头龇牙必报的性子,要让这小子跑了还不懊悔死,那么小把头没时间顾上的小事,他老常来做就好。
…………
光线跃出城内在东侧崖壁上攀爬,少了温暖的光线,冬日的寒意渐盛,虽然不再有落雪和寒风,但极北的这座大城依然笼罩在酷寒中。
甲庚街灯火通明,只是和白天的热闹喧嚣相比,这条街变得沉默了很多。
酒馆的门依然紧闭,上午那场决斗莫名奇妙结束后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自家小把头,除此之外再没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而且,尽管白覆面退走了,但没谁会天真认为,事情会就此结束。
除了韩道德那帮汉子依然守在甲辛街那座大宅中,其他人随着夜幕降临默默回到甲庚街,长街两侧,无数人在门后窗后安静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
内城之中无凡人,黑白之后皆亡魂。
真正懂这句话的人,很紧张。
酒馆后院的小屋,班石站在木床边,沉默看着夏尘。
只要酒馆有虎牢在,受再重伤都不会死的夏尘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生机几乎断绝。
这次他没有受到致命创伤,所以连虎牢也没有办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天命要他死,如何存活。
此时夏尘的肌肤已经失去光泽,除了胸口外都已变成灰白色,就像有无形的冰雪一点一点将他冰封。
但他的胸口项链那枚石头下,依然富含生机,虽然只有微不可觉。
老掌柜和虎牢已经彻底放弃,班石却不想放弃,因为他觉得还有希望,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不知道你在那里正经历着什么,但希望你不要放弃,就像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放弃一样……请坚持住。”
班石看着夏尘,这样说道,他知道这具已经没有意识的躯壳听不到他的话,进入上界的意识听不到,但他就是想说。
夏尘确实听不到,此时除了他自己的心声,充斥耳中的只有嗡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前一秒还在于吴八尺生死相搏,下一刻眼前一变,就出现在这里,一个被寒冰彻底冰封的世界。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隐隐能猜到,只是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班石曾对他提及过,上界是一个灵韵浓郁的美丽世界,那里有无数通灵神兽神游其间,有各种奇异的花草树木,更是天人生活的地方。
但这里……和修士口中的上界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那这里,还是传说中的上界吗?
“有人吗!”
声音从出口便逐渐减弱,并没有传出多远。与声音一同离开嘴巴的,还有一团浓厚的雾气,温暖带着湿气的雾气在离开口中的瞬间,迅速凝结成冰晶,如同砂砾般簌簌落下。
夏尘目瞪口呆,狠狠打了个寒颤。
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肌肤沁入五脏六腑,让他生出要被生生冻碎的感觉——真******冷啊!
这是一片冰封世界,无论是土地、河流,哪怕是远方的山都被冰霜包裹,夏尘甚至能透过晶莹剔透的冰层看到碧绿的树木看到脚下的花草。
毫无声息,更没有生息。
他感受着这片世界的死寂,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绝望——如果这里真的是上界,那么又该怎么回到下界?
为了不被冻死,也为了寻找回去的路,他开始前行。
“喂,有人吗?有个喘气的也好啊……”
走过冰封的平原,翻过冰封的高山,走过冰封至河底的大河,每到一个地方夏尘都会放声大吼,但也只有他自己气急的怒吼……无数画面已经抛在身后,接着出现的画面依然单调而死寂。
这里无风无雪,但有细细的冰晶从衣服上出现,越积越多,慢慢将他全身裹住,就像一身铠甲,他的脚落在地面后必须快速抬起,不然就会与地上的坚冰粘结。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阴冷到极点的寒意快速侵蚀他的身体,将身体冻的僵硬无比,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强烈的疲惫感侵袭而来,他的速度越来越慢。
直觉告诉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来,那就将成为这片冰封世界的一部分了。
夏尘憋着一口气,将精神集中放在脚下,默默前行的同时,心里也在快速思考对策,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让他更加窝火。
这些年来从来虽然有无数生死相搏次命悬一线,但哪怕最危险的处境他也知道敌人是谁要如何取得最后的胜利,然后用尽一切方法杀死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但他对这该死的地方一无所知,唯一应对的办法便是向前走,只能拼命向前走,而这也只是延缓变成冰雕死亡的速度。
如果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方法,最终还是死亡。
下一刻,夏尘停下了脚步。
他脚下的冰面上有一个坑,让他兴奋的是,坑里有水,没被冰封的水!
或者说无法冰封。
水坑上面漂浮着许多细碎的薄冰,每当薄冰快要将水面连接覆盖时,平静的水面忽然就会抽搐般的颤动。
——是的,就像人死之前无意识的抽搐,虽然微弱,甚至微弱到无法察觉,但却刚好将覆盖在上面的薄冰搅碎。
如此周而复始,水面始终不冻。
这座奇异的小水坑,隐隐中像是在和这片冰封世界对抗!
夏尘激动不已,他蹲下身子在水坑边缘仔细观察,当一道道细小的水纹再次出现时精神一振。
或许离开这里的关键就在这汪水坑?
毫不犹豫伸手探向水坑,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成或不CD要搏上一搏。
只是当他的手指触到水面的一瞬间,一层坚冰从那节指端出现,瞬间爬满全身。
“这水……怎么会这么冷。”
彻底冻成一块坚冰的夏尘,一头栽进水坑里,带着最后一丝疑惑沉入水中。
————
夜幕降临,因为无月无星,所以更显黑暗。
好在甲庚街做足了准备,天色未暗时灯火便陆续点起,此时长街两侧悬满无数灯笼,将整条街照的灯火通明。
而酒馆四周灯火最亮。
某一时刻,挂满长街的灯火忽然齐齐一暗,再次恢复时,最亮的酒馆门前多了几道身影。
在视线无法看清的幽暗处,有更多的身影凭空出现,从高空俯视的话就能看到,这些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连成一道弧线,置于弧线中心的,是酒馆。
门前人未动,自有一袭黑袍从天而降,跨过三阶矮石走到酒馆门前。
随着这个动作,门窗后无数能看到这幅画面的人开始紧张起来。
那名白覆面的手落在门上,却没能把门推开。
有声音从酒馆里响起,虎牢憨憨的提醒道:“对不起客人,今个小店不待客。”
没人能看到背对着白覆面的神情,但想来一定不好看,那名白覆面又抬起一手,两手落在门上,刹那间有大风刮起,将紧闭的堂门刮的咯吱作响,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吹散掉,但看似陈旧老朽的木板门却奇迹般的顶住了这股大风,始终未开。
屋内再次传出声音,这次没了先前那般客气,嘲讽意味十足,甲庚街的人都知道,这是老独眼龙在说话。
“嘿,连扇门都推不开,也敢来寻事,就不怕折断了手。”
漫不经心的讥讽穿过房门,最先听到话语的白覆面双手一震,离开房门,紧接着笼罩全身的黑袍开始剧烈波动,像是有水流在袍下涌动,最终汇入一条袖中。
抬袖出拳,那条膨胀欲裂的袖管如一条出水蛟龙,笔直撞向房门。
拳头未至,霸道至级的劲气竟然震得整座酒馆都在晃动。
只是忽然间形势急转而下,气势鼎盛的白覆面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黑袍炸裂,整个人像颗流星般倒砸而出。
那扇紧闭一天门从内打开,老掌柜背着手出现在门后,面沉如水。他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白覆面,寒声道:“毁我一扇门,你们赔得起么。”
至始至终站在门前街上冷眼旁观的几人终于不再沉默。最中间一人抬手,一柄长剑从袖中滑出,这个覆面上没有任何金玟的白覆面长剑柱地,漠然道:“交出夏尘,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听到这话,老掌柜连连摇头,无奈感慨道,“听你声音年纪应该不小,可为何却如此无知。”
已经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后看戏的虎牢咧嘴一笑,打趣道:“童心未泯?”
虎牢的模样很憨厚,而且脸上还带着朴实的笑容,但那名白覆面却愈发觉得那张笑脸的可恶。因为‘童心未泯’这四字咬字极重。
“不知死活……除了夏尘,都杀了。”
面对两人的讥讽,柱剑的白覆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随着剑鞘敲在坚硬石板上的声音响起,隐在暗处的白覆面陆续走出。
只是随着这些人的出现,甲庚街也做出自己的反应,虽然要慢上很多。
无数在窗后门后角落理的人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武器,走上明亮街头,这些人很杂乱,有避祸而至的武人,有白天卖菜卖粥的小贩,有世代居于此处的男人妇人,有老人有少年,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走向酒馆,空旷的街道渐渐被挤满。
武人拿着刀或剑,厨子拿着铁勺或铲子,姑娘拿着剪刀,甚至有慌乱的妇人拎着夜壶……
他们半张着嘴急促呼吸,他们的眼里有着慌乱与惊恐,他们的手在颤动,拿在手里的武器也自然跟着颤动。
但他们还是走出了家门,哪怕害怕也依然坚定的将打上门来的人包围起来了。
是的,他们将来自内城的传说中的大人物们包围了!
柱剑的白覆面环顾四周那些不安的人,喉咙蠕动,发出短暂急促的哬哬声,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可以想象,即使在内城也是人人畏惧的白覆面,竟然被外城中的蝼蚁一而再再而三阻拦与挑衅,他该是如何愤怒。
下一刻,伴着那柄剑缓缓离鞘,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面具后缓慢散出。
“杀光。”
老掌柜不为所动,抬头看向天空,神情变得极其平静,那只有些昏黄的独眼忽然变得清亮无比,其中寒光凌冽,锋芒四溢。
虎牢不知何时站在老掌柜身后,抬头看天,神情肃然。
与此同时,恶人谷中心那座黑色内城中,一个长发披肩的男人出现在城中最高处,西南方不知多远的赤水城中,一个满头赤发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城外赤水河畔,某座山中一个老人走出山洞……
为了视野不被遮挡,这个世界有无数人走至视线开阔处。
无论天南还是地北,这个世界只有一片天空。
整个世界的夜空中云朵忽然消失一空,有无数漩涡在天空出现,仅是眨眼睛,密密麻麻挤满整片天空的漩涡里开始向外喷吐落雪,和忽然消失的云与忽然出现的漩涡一样,漫天雪花在同一时刻填满整个世界。
老掌柜收回目光,身上有异常恐怖的气息在复苏,宛若实质的气息吹的雪花躁动不安狂舞不止,他看着满街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笑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领头那名白覆面,低声呢喃道:“蠢货!”
那只老如枯树的手猛然一握,已经落地的雪花席卷而起,带着更多落雪冲向天际。
灯火映照下,漫天落雪中出现一片中空地带,一直连接头顶那片天空。
被人群围住的白覆面忽然间没了声息,像刚完工的石雕般静静站立。领头白覆面那柄拄在地上的剑,才出鞘不到半寸,就永远沉寂了。
远处那座黑色内城的高处,那名仰头看天的男人瞥了眼甲庚街那片再无一片雪花的天空,随口嘀咕了声。
“老东西,火气挺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