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慢推移,灰白色厚重云层在天空堆积,落雪从清晨时间飘落,逐渐变大。
夏尘在风雪中警惕潜行,白色的斗篷与一块面巾将他整个人很好的融入雪色,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不刻意观察很难发现潜在的危机。
这一路他已经杀了三波潜伏在雪中守株待兔的猎杀者,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越来越深入雪谷,心中的警惕与不安也越发强烈。
与往日相比,今天的雪谷太安静了。
作为通往恶人谷的唯一通途,每天途径这里进城的人不知凡几,而对于恶人谷这座天下排名第二的巨城来说,依靠这座雪谷讨生活的人更多,要是搁在往日,雪谷中的厮杀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处于底层而不得不屈服于这里规矩的武夫恶汉,争先恐后将刀子伸向一个个外来者,或是捅入同是城中走出的汉子后背,以此换取继续苟活生存的银钱。血腥残酷的杀戮与争夺,人性的恶在这片雪谷里得到彻底释放,但谁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因为这就是这里的生存方式,不甘或者不干的人,脑袋会成为别人继续生存的养料,而尸体腐烂成泥。
当然,自相残杀毕竟是少数,除了自恃实力强横无所顾忌的大狠人,大多数还是以各自街道势力划分,与相熟相知的同伴结群狩猎,这样即便遇着不怀好意的家伙或者敌对势力者,也不过是相互戒备对峙一番,也正因此,这片雪谷里也就有了放眼天下独次一家的古怪场景——无数三五成群满脸杀气的武夫,隔着老远刀剑相向相互戒备的同时却又笑呵呵打着招呼问好,偶尔停步歇脚时还会隔空喊些家长里短相互问候,只是从不彼此靠近。因此雪谷中总是能隔会就听到你一言我一语扯着嗓子的乱吼。
但今天别说喊叫声,就连毛都看不到一根!
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夏尘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停步不前。
快速观察周围环境后,他悄悄向远处的崖壁摸了过去。
雪谷地形走势大体来说像葫芦,两头宽而中间略窄,以外出打猎谋生的恶人谷武夫喜欢将那处窄地称之为“细腰”,而他此刻所处位置是细腰处偏北边,要离开恶人谷细腰是必经之路。相比撒进几百人就跟扔出一把豆子的巨大雪谷,“细腰处”无疑是最好的拦截地点。
荼毒锋利的刃口快速在坚硬的崖壁上凿出凹痕,夏尘贴着开凿出的豁口在岩壁上攀爬,他的目标是生长在崖壁十多丈高的处的那株老松。正所谓居高望远,那株老松无疑是最佳观察地点。
风雪仍在肆虐,这株破开岩石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苍虬老松迎雪而立,伸向四面的巨大华冠如同一把巨大的伞面,其上覆着厚厚白雪,偶尔会有承受不住雪压的枝条垂向地面,如同底下的头颅,只是弯腰低头抖落一身白雪的瞬间,便再次昂首挺胸恢复如初。
攀爬至老松根茎处的夏尘坐在树干上,反手将荼毒归入鞘中,又抓过身边积雪含入口中。这可老松腰身粗壮,两人都不见得能合抱,因此他根本不担心会坠落。
休息片刻后,他再次取出荼毒。
老松根茎牢牢扎进岩壁,因此树身十分稳当,但树是斜向上生长,腰身太过粗壮,本身就不好攀爬,加之树身已经被落雪覆盖,湿滑难行,他只能将荼毒刺入树干,以此稳固身体。
很快他便沿着树干爬到顶端,在脑袋钻出树冠的一瞬间,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口气尚未吐完就被他强行顿住,下一刻,从尾巴骨升起的阴冷寒意瞬间传遍全身,连汗毛都炸了起来。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不敢做出太大动作,露出树冠的脑袋一点一点缓慢转向身后。
然后他的瞳孔瞬间紧缩。
在他身后的那片树冠上,一个全身裹着白色紧身衣的人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字型趴在树冠之上,那紧身衣明显太过紧身,几乎要被那人的肥硕身躯撑爆,怎么看怎么像只硕大的蛤蟆,相当可笑,但夏尘一点也笑不出来。
直觉告诉他,这穿着怪异,几乎要融于树冠覆雪之中的肥硕“蛤蟆”很危险
那人眯着双眼死死盯着他,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背上的剑柄,而两人之间,不过一剑之地。
他看着夏尘,夏尘也看着他,两人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空气似乎就此凝结。
“真他娘的……还没完没了了……”沉闷片刻,略显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柄长剑……木剑!
“蛤蟆”的身体任然匍匐于树冠,他的眼睛也依然眯着,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但他背上的木剑毫无征兆越过一剑之地,斩向夏尘脖颈。
好快的剑!
但如此快的剑却斩空了。
夏尘的动作更快,头皮几乎擦着剑身缩进树冠,双手在树枝上一勾一荡间,漆黑如墨的荼毒由下而上直刺“蛤蟆”腹部。
蛤蟆男看着肥硕,但身手极为敏捷,双腿在树冠上狠瞪一脚,整个人瞬间向前扑出,人在空中,单手一拍树冠,借着反弹之力身体在空中猛然翻转,再落地时已经调转反向变成面对刚刚栖身之处,且非常潇洒的单膝跪地,木剑遥指前方。
只是下一刻,蛤蟆落脚处的树冠一阵晃动,大片积雪簌簌坠落,他脚下的枝枝叶叶猛的一沉,蛤蟆男辛苦摆出的潇洒姿势立即破相,生死存亡之际哪还顾得了形象,只见他猛的向起一扑,再次如蛤蟆般以大字型趴在树冠积雪上,由众多枝叶分散重量之下才没一屁股摔下树冠,人虽然没事,心情却明显变得不好。
木剑胡乱拍打树冠,扬起阵阵积雪,略显沙哑的声音变得高昂,怒意勃发,“娘的现在连棵树也来欺负小爷,娘的娘的……还有你!你们这些混蛋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彻底赖上小爷了是吧?真以为小爷不敢杀你们是吧……娘的娘的,有种和小爷到地面比划比划,看我揍不死你!”
如稚童撒泼打滚般的发泄完毕,蛤蟆男趴在树冠上大口喘息,只是眯起的眼睛里精光流转,时刻注意树冠下的动静,哪里有半分恼怒的样子。
寒风拂动雪花,大片大片白雪慢慢落至树冠,空气逐渐宁静,仿佛回到最初对峙的那一刻。
树冠之下没有丝毫动静,树冠之上同样如此。
“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也不动……”蛤蟆男心中碎碎念,眼睛越眯越紧,任由落雪将自己覆盖。
“哎……我说好汉……”也不知多久,几乎已经被埋进雪里的蛤蟆男狠狠打了个寒颤,终于忍受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雾气,“你不会真的要和我死磕到底吧?我也就拿了你们一身衣服御寒,至于摆出这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吗……大不了这身衣服还你就是。”
“有听吗,能回个声?”将身上落雪抖去,蛤蟆男轻轻将身下树冠扒开。
“大家都是行走江湖,能给个方便就卖个脸面……”
……
“还有完没完?我都快冻死了,行不行给句话!”
树冠之下,夏尘斜靠着一根枝桠,听着上面传来的声音,慢悠悠道:“没事,我不冷。”
“娘的娘的……”想起昨夜以来的种种辛酸与狼狈,就因一件御寒衣物而招引来的没完没了的报复与追杀,蛤蟆男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爆发出来,他猛的吸气,身体如同一块石头般带着无数落雪坠入树冠之下。
砰!
下坠中的蛤蟆男踩上一根树枝,然后一蹬,那根碗口粗的树枝瞬间折断,就见一道肥硕身影在无数落雪中极速穿行,沿途阻拦的枝桠松针在那柄木剑前竟然寸寸断裂!
夏尘眉头一抖,对蛤蟆男只用一柄木剑就有如此大破坏力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单手抓住松枝猛然旋转,再松手时已经握着荼毒迎向蛤蟆男。
锵锵锵。
空气中响起三声金石敲击声,短暂接触后便硬拼了三招的两人交错而过。
夏尘震撼不已,心想那柄木剑到底什么材质竟然如此坚硬,与连精钢都能切开的荼毒硬拼之下不但发出精铁交鸣声,而且竟然完好无损。
相比夏尘单纯的震撼,蛤蟆男的表情则要复杂很多,此时他正捧着那柄木剑,眼角不断抽搐,肉痛与恼怒神情在脸上不停变换。他手中那柄木剑上,与荼毒碰撞的刃口出现了三个米粒大的豁口。
见蛤蟆男交战时刻仍然走神,夏尘心中一阵冷哼,漆黑如墨的荼毒在这片银白色的世界本应该及其醒目,但此刻却恰恰相反,黑色的剑身竟然诡异的慢慢融入雪色。
对于夏尘的了解,甲庚街以及与之有过矛盾的人只知道他战斗路数凶狠,身手及其高明,但很少有人知道,进入恶人谷之前的夏尘。
或许除了童依依,没人知道他曾经是一位杀手,一位曾经震惊许多人的杀手。
杀手最擅长隐匿,于是当他全力隐藏时,荼毒自然不在引人注目。
蛤蟆男仍专注于自己被毁的心爱佩剑,于是这短暂出现的时机自然不会被一个优秀的杀手错过。
荼毒无声划过长空,宛如捕猎的毒蛇,在最恰当的时机突然露出獠牙,以最阴狠的姿态咬向猎物脖颈。
蛤蟆男的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线,但也只是血线而已。
一击不中当然就是立即撤退,出现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夏尘心中一阵叹息,他还是低估了蛤蟆男的实力。
只是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被陡然杀了个措手不及的蛤蟆男却并没有立即反击,反而瞪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甚至连手中沾着丝血迹的荼毒都没放过。
紧接着,蛤蟆男突然将木剑归入鞘中,扯开嗓子就喊。
“原来是师兄……误会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