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恶人谷非常遥远的地方,绵延群山中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谷,山谷之中有两座旧墓。
说是墓其实只不过是稍稍凸起一点的小土包,连块碑都没有的坟茔。
两座小小的旧坟不知多少年无人祭拜,早被杂草覆盖,也只有到冬季,树木凋零百草枯萎时才能稍稍见些阳光。
清晨时分,当第一曦晨光照上旧坟时,一道斜长的阴影也随之而现。
不知多少年不见人影的山谷中出现一个女子,静静跪在一座旧坟前,在她身后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
随着日头偏转,坟前始终安静跪坐像尊石雕的般女子似乎感觉到了温暖的阳光,于是她的身子动了一下,然后就见她伸出双手摸向坟边,开始一棵一棵拔掉坟上的枯草,一座坟清理完后又清另一座。
至始至终,女子都是跪在地上。
不远处盘膝静坐的女人睁开双眼看着坟前,直到那女子再无法在坟边摸到一棵枯草后才无声一叹,心生悲戚。
自从那日清晨离开恶人谷,依依便要往这里来,风岚不愿或者说不舍违拗她,于是带着她在一日两夜间横渡数千里,在昨天深夜赶至这处山谷。
直到依依跪在一处土包前她才知道,这里供着两座衣冠冢,葬着两双父母,而自己的师妹,便在其中一座中。
“女儿不孝,从离开至今十年未曾回来祭拜一次,让父母大人孤守荒谷,没能带回仇人首级……”
沉默跪了一夜,依依开始说话,从离开此地开始,到漂泊至洛水城被城中被顽童放狗追咬,从夏尘用杀死一个囚困他们的乞丐到握刀杀人,最后被追杀逃至恶人谷,十年间的辛酸苦辣点点滴滴,尽数道来。
风岚坐在远处,紧握的双手隐隐颤抖。
以她的修为,即使不刻意去聆听什么,依然能清晰听到童依依说的每一句话。两个年幼的稚童在过去这些年间经历过什么她无从得知,但她知道一定很艰辛,尤其当听到依依亲口说起,心中酸楚更加难以抑制。
当她驱散心中酸楚时,依依却忽然不在说话,她抬头看向远方,神情异常。
在那个方向不知几千里处,是恶人谷。
童依依紧紧抿着唇角,怔怔出神,本就憔悴的面容渐渐煞白,紧接开始哽咽,面色悲戚却无泪下,她这辈子流不出泪了。
那个方向有个人,是她这辈子最在意的人,没有之一,可现在她觉得他的处境很危险,像是快要死了。
只是转瞬间她便明白了心中的惊惧从哪里来。
夏尘向吴八尺下了生死决,时间就是今天。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了,所以她的直觉一直很灵,尤其是关于他,这让她更加惊恐。
风岚察觉到她的异常,快速出现在她身边,急切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依依呆呆看着远方,像是感觉不到风岚的存在,唇角紧抿。
“呵……”
过了许久童依依转头,紧绷的面容开始松缓,随之溃散的还有眼中的神光,她面对两座枯坟,垂头低笑道:“看,我把他逼死了,我可真坏。”
“醒来!不可做傻事!”
风岚大惊,掌心抵住依依额头,一团浓厚青光乍现,丝丝缕缕顺着依依眉心涌入,但依然难以阻止她眼中渐渐逝去的生机。
依依笑了笑,紧紧抿起的唇角一如当年的男童。
“该死!”风岚眼中杀机骤起,她深深看眼了那个方向,抱着童依依消失在山谷之中。
…………
牌坊之下有很多人,但此时却很安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那道一闪即逝的黑色流光很快,但依然有不少神情专注的人能看清轨迹,于是更加疑惑,因为那抹流光只是只划过了枪身,并没有碰到吴八尺,但他却被割喉而死,他们无法理解,所以震撼沉默。
在场只有数人猜到了大概,而唯一明白的只有班石,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一道笑容,但也很快褪去。
擂台之上,夏尘闭目而坐,面色平和,那柄黑色长剑依然被他握在手中,但某一时刻他气机忽然出现了剧烈波动,并不是正常临境者那样一路攀升增强,而是在快速流失。
显而易见,临境中的夏尘出现了问题,甚至可能是破镜失败,要真的是后者,那么当气机耗尽时,等待他只有死亡。
临境的人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按照班石的理解,能临境意志入上灵的人自然是得道上灵同意,那么临境自然顺畅无忧,无法临境自然是上灵不同意,那也根本无法入其境,但入了境却又路途波折,这种情况很少,几乎不会发生。
眼前的境况又该怎样解释?班石很不解,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不敢犹豫,他闪身上了擂台,在众人惊愕中抱起夏尘,此时情况危急,他要在最短时间内回到酒馆,哪还会有所保留。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时偏有拦路虎出现了。
一直安静坐在擂台边上当旁观者的五名黑袍人,在吴八尺死后便站起身,只是当时见夏尘似乎在破镜,并未打扰。此时班石出现要带走他们要的人,黑袍白覆面的五人当然不会同意。
“把人留下。”
五人将班石围起,其中一人开口要人。
“让开。”班石冷哼一声,哪还有平日里的温和。
五人不再回话,抬手间五张泛着清冷银光的小网飞出,在空中相互碰撞连接,顷刻间就连成一张巨网,裹向班石和夏尘。
班石脸色愈发寒冷,不见他有任何动作,那张呼啸而来的大网离他不到半丈时开始碎裂,最终成为粉末,就像落了阵雪。
他的视线穿过落雪看向一个覆面额上有三道竖立金玟的黑袍人,目光所向,竟将那人吓得连退三步。
随着挡路之人退开,班石抬脚向前,一步数丈,几息间消失在长街之中,直到这时,长街远方才传来一道声音。
“如果因为你们的阻拦导致他发生点什么,班某定去内城走一趟,黑覆面白覆面,不知哪家更强些。”
众人发呆,随即开始胆颤,因为有人念出了内城中流传出来的话。
“内城之中无凡人,黑白之后皆亡魂。”
这些家伙竟然就是传说中黑白覆面之一,专门捕杀恶人谷内修行者的白覆面!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击白覆面,最后甚至留下一句挑衅的话!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吓得凶名赫赫的白覆面都不敢妄动。
擂台四周拥挤的人群在得知擂台上的人是白覆面后瞬间跑了个干净,都躲到长街两侧观看,隔着老远议论纷纷。
甲庚街的人无疑最兴奋,班石虽然很少出后厨,但还是有不少人熟识,谁能想到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偶尔还能侃上两句伙夫这么牛气!
“就这么放他走了?那我们怎么交差。”
见已经没了对方踪影,另外四名白覆面围了过来,心有不甘,最关键是远处众人的指指点点让他们很不舒服,如果不是最后那刻他们见到了领队的手势,绝不会让班石轻易走脱。
三纹白覆面身体僵硬,片刻后身上森冷寒意才缓缓褪去,听着这话,他有些无奈,叹道:“交不了差,总比丢了命强。”
其中一人有些诧异,不信道:“他确实很强,但这里是恶人谷,向来只有我们猎杀别人,谁敢对我们动杀机。”
三纹白覆面摇了摇头,道:“回吧,这里的事已经超出我们能力范围,请大人们定夺吧。”
没人敢动杀机?不久前被那股至强杀意笼罩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直觉告诉他,那个散发可怕杀气的男人,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善茬。
随着班石归来,甲庚街唯一一家酒馆也关门了,无数观战而回的常客聚在酒馆前,大快人心时却不能畅饮,何其恼人,但愣是没人敢上前叫门。
一门之隔的酒馆前堂空空荡荡,老掌柜终于不再埋首算账,搭着白抹布总对着桌子抹个不停的虎牢也消失不见,后院那个安静的小屋依然安静,但却不再空荡。
夏尘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神情恍惚,流血伤口已经被止住,小屋中唯一一张凳子上坐着虎牢,双指并拢覆在夏尘眉间,其上有光线缓缓流动。
许久后随着光线消失,虎牢收手,神情诧异,抓着头发喃喃自语:“不对啊,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他身后的班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虎牢站起身,皱着眉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正常入境的话只是意识离体进入上界,受惊扰后意识便会归来,可我探查他的识海却没有发现一丝意念,就像整个人的意识被强行剥离,只剩躯壳,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很难理解。”
“什么?”站在他身边闭口不言的老掌柜和班石,几乎同时开口。
虎牢眉头紧皱,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想了片刻才道:“你说他是切合契机自然破境的,那么意识为什么会无法归来,入境的人虽然意识会离体进入上界,但总会留下一丝与躯体相连,这也是为什么入境之人气机会迅速强盛的原因。再从夏尘的情况来看,很明显他的意识与躯体间的联系被斩断了,只有没了意识主导的身体气机才会溃散。也就是说,夏尘不是自然破境,而是……他是被强行召入上界的!”
虎牢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却下意识接了一句:“他的意识被上灵界强行拘去并困住了。”
“什么?怎么可能!”
班石眼角一阵跳动,如他定力极佳的人也忍不住惊呼,虎牢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试想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上界怎么会对下界一个蝼蚁般的凡人做出这种费解的事?这绝对比天人下凡来得更加震撼。
虎牢搓着手,虽然他和班石一样有些不敢相信,但在夏尘身上发生的情况,除了这个解释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
他们身边,有些佝偻的老掌柜背着双手默不作声,那只仅剩的独眼浑浊不堪,这个怎么看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家伙沉默半晌,才摇头叹息,狠狠骂了句娘后撇嘴道:“有什么不可能,以前不就有过这种人,天都不容。”
班石和虎牢豁然转身,神情诡异,尤其是虎牢,双眼瞪圆,小心翼翼询问道:“这……不能吧?”
老掌柜呸的一声,骂道:“话都让你说光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虎牢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乖乖,要真是那样,那可不得了。”
老掌柜哼了声,垂着头不再搭话。
虎牢有些尴尬,搓手掩饰,片刻后又忍不住开口:“那咱们还救不救?”
老掌柜只顾埋头哼哼,自己嘀咕一些旁人听不清的话。班石也没出声,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方盒,盒中有颗鸽蛋大的药丸。
老掌柜看着老态龙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班石刚拿出药丸他就抬起头,跟着一大通话活泛的很,“这么好的东西你都舍得?要知道是天要亡他,你就是给他用了也不见得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拖出来。”
班石静静看着老掌柜,并未说话,但活了这么久的人精哪还不知道他的意思,随口应道:“荼毒都拿出去送人了,我要还不知道你是谁,这么大岁数就真白活了。”
班石笑了笑,道:“既然知道我是谁,那自然知道我的规矩,荼毒既然送他,就有了牵连,救与不救没有区别,至于能不能逃过大难,是他的事,我做我该做的就好。”
顿了顿,班石看向虎牢,说道:“你怎么想。”
虎牢耸耸肩,无所谓道:“我救他多少次自个都记不清,他吃了多少碗我做的面我也记不清,这因因果果乱七八糟的早就扯成一团了,还怎么分,况且我都满身恶报了,债多不压身嘛。”
虎牢嘿嘿一笑,看向老独眼龙,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挤眉弄眼,看着着实有些滑稽,“酒馆是掌柜的,咱只是伙计,说了也没有用,还得听他的,不然他要是扣工钱可怎弄。”
老掌柜斜扫一眼,气恼骂道:“滚一边去,就知道撂挑子给我添恶业,当年不是我收留的他?不是我给他让的把头位置?你还让我说个屁!”
听着耳畔骂骂咧咧声,班石和虎牢相视一笑。
老掌柜懒得再理会他们,背着双手晃悠悠出了门,小屋里的两人隐隐听到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