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收到端王来信,徐岳还不知端王已被禁足,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眠,翻来翻去心中打定主意,夜访端王府。当即披衣起床,扎束妥帖,将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施展开来,不多时,就已经摸到了端王寝殿门外。轻声敲门,里面传出端王的声音,“不是说了吗?本王已经安歇了,怎么还来。”徐岳开口道:“王爷,是我。”不多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徐岳挤进门去,端王探出头四下顾望,徐岳说道:“关上吧,王爷。还信不过我?不会有尾巴。”端王关上门,转身向徐岳道:“徐将军,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徐岳笑道:“王爷,开门见山吧,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被禁足。”端王先倒了两杯茶,请徐岳坐下,才长叹一声说道:“禁足不过是一时,太子苦苦不肯放过,这才是重点。我这趟出去,本来联合大宛等国,算是为国为民做了件有益的小事,怎奈朝中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说是匈奴人踪迹不定,耗费大量时间找下去,反倒是劳民伤财。”徐岳不置可否的一笑:“朝中,还有几个是当年随先帝征战的老臣?这些人,都安逸的太久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边关百姓疾苦,也无从知道在大魏的边陲上,每年有多少无辜百姓和将士死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顿了顿,徐岳又说道:“王爷,皇上怎么看?”端王摇了摇头:“父皇近几年来无心朝政,大多时候都是皇兄在打理,我只是从旁协助些许,如今朝中真正有实权的职务,都是太子心腹一手掌控,忠正贤良之臣越来越少。奇怪的是父皇也不管,不论怎么说如今这天下,还是父皇的天下啊,皇兄他,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父皇尚还健壮,少说还有几十年啊,唉,我也是无能为力了,生在帝王家,本来就是身不由己。若是有得选,我倒想像你如今一样,做个江湖人,自由自在。”
徐岳告辞出来,已是鸡鸣时分,天快亮了。漫无目的是在长安街上闲逛,不觉间天边已经跳出第一束霞光,徐岳在路边捡个干净的摊子坐下,要了一碗面。吃过早饭,再晃晃悠悠回到园子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众人见徐岳心事重重的样子,楚天威忙开口问道:“贤侄,看你满腹心事的样子,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我们几个也都是老江湖了,也还能替你参谋参谋。”
徐岳大致将昨夜与端王会面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这时候舅舅夏仲离也过来了,听说了此事,夏仲离也沉默了,思索良久才开口问道:“征儿,你知道的,你父亲当年为何会受人陷害以致家破人亡,你也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现如今的现状,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这群人全搭进去,也不见得就能让端王在夺嫡之争中占得多少便宜,当然,这个决定由你来做,如果你真的要走这条路,我会把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全权交给你,我们所有人,都会尽全力帮你。”
徐岳愣了愣神,说道:“我还没想好,给我点时间吧,让我考虑考虑,毕竟如果要做,搭上的可是大家的身家性命。更何况当初父亲的麾下老人大多都隐姓埋名有了各自的生活,再去将他们拉进这场漩涡,这件事不得不慎重。”
夏仲离道:“你若是真想做这件事,还需得看端王爷是什么意思,现在的他还不曾流露出夺嫡的想法,找你商量也不过是因为曾经的薛征,他才会信任你。这么说吧,如今他找你商议,一半为了自保,一半也是病急乱投医。至于怎么做,全看你的意思,如果你向他表明身份,并且表示全力的支持,我想他应该会走上这条路。但是这条路,万分凶险,到万不得已时,牺牲总是难免的。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父亲当年一时大意,便被当今的皇帝层层算计,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你如今是个武者,走的是杀伐这条路,若是抛弃了你原本熟悉的东西,换成在暗处做些阴诡勾当,我怕你应付不来。诚然,或许受你父亲的遗传,在这方面你也许是有天赋的,但是要跟太子麾下那些老辣无比的老东西较量,我怕你还差些火候。”
徐岳抬起头,望着院外开始抽出嫩芽的柳枝,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下,有几只不知是来不及飞走还是回来得太早的候鸟,匆匆掠过。好半晌,徐岳开口道:“眼见就是年关了,且过了年再看,这几天,就当是留给我和端王最后的时间。”
夏仲离大踏步的离开了园子,古井无波看不出悲喜。只是在转身走进一条长巷的时候,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忧色。走到一处古树下,望着日渐粗大的树干,自言自语道:“你放心,无论他选择哪条路,我都设法保他周全,十五年前我没能救得了你跟兰欣,这一次,我拼了我能动用的所有力量,也会护他平安。”夏仲离在树下站了很久,不知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想这接下来的未来。
徐岳接下来的几天里,在金陵城里转了转,十五年前生活的地方,和如今的金陵城已经大不相同。城墙没变,几条大街也没变,就连街上那些个小贩,都好像还是十五年前那些人,只是这人的心境变了。徐岳走啊走啊,好像要找回父亲当年留下那些足迹,他在想,父亲当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想法,要参与夺嫡。父亲当年也是一个如自己一般不喜争不爱斗,闲散惯了的人,为何会走上一条自己本不屑于去走的路。如今形势比起当年,犹有过之,当年父亲还是晋王之时,大魏国力不至于亏空,而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虽不是声名贤德之辈。但至少不似今日的太子,只知道笼络外臣争权斗利,好好的江山,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在边军中时曾千万次猜想如今的国政会变成何等模样,但当真正进京,踏足这一片全天下权利最集中的地方时,才发现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已经被权利欲望贪婪蒙蔽了双眼,真正有识之士,德才兼备之臣也都渐渐心灰意冷,辞官的也好,混日子的也罢,都不似当年那个老人还坐在皇位上时那般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生为皇家子嗣,眼看着自己家的江山,一步步衰退,败亡。徐岳想要大声喊出来,想要惊醒这碌碌众臣,想要唤醒那高坐在帝位上的皇帝,但凭如今的徐岳,如何能做得到,他甚至没办法接近皇宫大内那一堵高高的围墙,本来的皇家身份是个被通缉了整整十五年的人,行走于世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刚刚被革职的草民。人者微,言也轻。就算你满肚子高谈阔论,说与谁听?
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了,徐岳淡淡的望了望眼前的端王,好容易年关,皇上恩赦,端王解除禁足,才能出府来,两人一起站在玄武湖边。没人知道那个下午端王和徐岳在玄武湖这个皇家的花园里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端王从那之后就开始真正意义上像个王爷,开始参与朝政,开始让朝中仅剩下为数不多的贤良之臣看见了,原来这个天下,还有几分希望。而徐岳在那个下午会谈结束之后,当晚就找了舅舅夏仲离,很坚定的告诉他,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无论我面前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密布,我都要去。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姓薛。我父亲当年没做完的事,我有必要继续做下去,无论把这件事当做薛家自己家里的小事也好,或是当成天下兴亡的大事也好,我觉得,我都应该做下去。
夏仲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很像他母亲的脸,依然能看出几分他父亲相貌轮廓的味道。也许正因为如此,骨子里他是个薛家的种啊,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参与进来。也好,搏一搏,当初所做的准备到今天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十五年前事发突然,让这些人的精心筹划尽付东流,如今倒要好好试试,现如今这天下,到底是谁主沉浮?
大年夜,张灯结彩,爆竹声声辞旧岁,喜气洋洋迎新来。徐岳在这一阵阵的爆竹声中,拎起一大壶的老酒,坐在院子里的树梢上,把自己灌得大醉酩酊。因为徐岳知道,过了今晚,就将会迎来一个新的时代。自己,也将要换一个新身份,走上一条看不见未来也不知道结局的陌生的路。
城内的灯火映红了半边天,映得城外天印山的轮廓若影若现,更远处的天空看起来却是一片压抑的墨色。这城中人自娱自乐,尤不自知山雨欲来风满楼,看这天象,明天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