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建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一个新工地的生活区都欣欣向荣,干干净净。
上个工程住楼房,这个工程住砖瓦房。
我帮父母搬家的时候,发现师傅住在隔壁,而且文师傅和他住一间。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怎么,我跟我老婆住一起不对吗?”师傅大揽文师傅的肩。
文师傅不好意思地推开他:“在外面……”同时又觉得好笑,“你真不知道?”
我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和他们一起工作一年多啊。
类似的傻事不止一件。
有一回与文师傅闲聊,没话找话说:“你认识文文吗?”
“她是我妹。”文师傅的口气有点怪,“怎么了。”
“啊!”我张大眼,“难怪,你们长得这么像,而且名字只差一个字。”
文师傅笑了:“你跟文文一起长大,连她姐姐都不认识——难怪了,我说你见到我怎么一幅不认识的样子。”
哦。我的脸红得赛猪肝。从此不敢再同任何人谈起另一人。我们公司里裙带重重,谁和谁指不定就是一家子。
何况,从小母亲教育我——不要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子看,像个小流氓。
在我的脑子里,经常人和名字对不上号,特别是女性。
从小单位里的叔叔伯伯分得清楚,那一大把阿姨就搞不懂谁是谁。
因为和师傅是邻居,我和他们更热络起来,有时候甚至会去他家蹭饭。
时间长了,他们感慨:“以为你很老实,不会说话。混熟了发现你很能吹牛,以后可以去当演说家。”
嘿、嘿。
两位师傅有时打麻将,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叫我“凑脚”。
我很笨,师傅手把手没把我教会。至今也只跟师傅学会十三水,50K。其它斗地主拖拉机八十分什么的,根本学不来。
“怎么挺聪明的人,这么简单的都不会。”文师傅说。
自己的徒弟自己疼,师傅为我辩解:“他哪里学不会,只是不想学。”
有一回,文师傅小心地问:“你觉得小青怎么样?”
小青是文师傅的另一个徒弟。他俩有心撮合我们。当时我窘得很,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好长时间见到文师傅绕着道走。
那时班上新来好几个小姑娘。有一回班长当着全班面说:“你们几位啊,找对象要优先考虑班上的小伙子。看老文老季多好,生活上互相照顾,钱也大把大把往家里搬。”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那也得看他们的实力。”
“首先得敢来追我们。”
……
班长居然点了我的名:“虽然矮一点,长得挺帅吧,皮肤比你们白多了。还不像你们成天什么霜啊粉啊的。”
全班爆笑。小姑娘们不依不饶地继续跟班长斗嘴,我窘得不行,赶快溜走。
事后师傅笑骂:“真给我丢脸。”
文师傅阻止他:“别说了,看他都快哭了。”又对我,“这种事不勉强,不要放心上,班长也只是开玩笑。”
如果不是老班长突然英年早逝,也许我的人生是另一番光景。
老班长是个很壮实的中年汉子。听说年轻时汞中毒,走起路来一脚重一脚轻。
他长相严肃,往那里一坐,不怒自威。两只小眼睛眨巴两下,吵得再凶的班员也会马上偃旗息鼓。
我一直不敢接近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知道你老爹的外号吗?”
我呆了呆,老实地摇头。
“你老爹叫马立克,我叫马皓。”他的嘴角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容,“不信你回去问问。”
这是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父亲与班长同年进公司,曾住过同一间宿舍,还在一起讲过相声。
长得严肃,并不代表他没有幽默细胞。
冬天中午加班,吃过午饭我们散坐在钢材堆上晒太阳。
班长踱过来:“再晾两分钟翅膀,去干活。”
大家哄笑。
“看不出,班长这么好玩。”我说,“原来觉得他好凶。”
“他今年以来变了好多,”师傅说,“以前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说他最近是不是瘦了。”文师傅问。
师傅瞄了一眼:“不觉得。”
那会儿我住在五楼,出门总要经过他的宿舍。有时他敞着房门,看见我穿戴整齐,会问:“去城里?”
我大声回答,顺便问他:“要不要我带什么?”
有一回他看我又要出去:“进城给我带点萝卜干,等等,我拿钱。”
“不用,回来再给。”我大步走了出去,一会儿跑回来,“要多少?”
他递给我一张十元钞票:“看着买。”
我买了十元钱的萝卜干。九十年代初的物价啊,亲!一大包。他看了大笑:“买这么多。”
我犯糊涂:“你不是给我十块钱吗?”
他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母亲听,大家笑了几天。
其实他并不爱吃萝卜干,只是最近没胃口,买来下饭。那一大包直到他去住院都没吃多少。
突然的消瘦和没胃口,是他突发恶疾的征兆。可惜我们都太年轻,没人注意到。
回想起来,老班长是我最崇拜的前辈。他的威望和全面的技术,至今仪表班无人能超越。
从他之后,我没再见哪个班长能画施工分部图,再没哪个班长不用去现场就能把整个锅炉的结构讲得一分不差。更没有哪个班长能做调试,用“大老粗”最土的语言把副总工批得心服口服。
我曾厚着脸皮跟他要来锅炉顶的分部图,从父亲的科室里找来一堆红蓝铅笔把图临绘下来。
那图还没临完,来不及还他,他就去世了。
在我奔西走的生涯里,丢掉很多东西,但老班长的那张分部图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他答应等我临绘完,详细讲解给我听!
老班长这个主心骨一倒,仪表班天塌了一般。主管仪表专业的副主任和我们的副班长焦头烂额。
谢师傅曾说:“别看我们班一团和气,那是班长镇在那里。不然,你看吧。”
果然,老班长去世的伤痛还没过去,班上已经四分五裂。
副班长是老班长的大徒弟,按惯例升任班长,空出来的副班长位置从各位师傅中挑选。
虽然没有爆发过正面冲突,班上却天天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来凑热闹——那位“前辈”同老班长是师兄弟,理所当然地认为该轮到自己当班长了。
最终主任和副主任坚持原先的任命,那位“前辈”又不愿在后辈手下当副班长,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虽然这位“前辈”的出现头尾只有三天,但他搅乱一池春水,暗战变成明战。
谢师傅为了证明他的“能干苦干”竟然带着他的组员在工地上一直干到天黑,饭都不吃。直到班长亲自去请。
其它师傅都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那时还挺佩服师傅的淡定,好像只有他一切如常。依旧调侃师兄泡妞技术不过关,仍然在我不小心摸到烫铁块时没心没肺地问我:“烤人肉,香吗?”
有一天晚上,师傅把我叫到他家,指着文师傅:“明天,你跟她去。”
我怔了怔:“还没收尾啊。”
文师傅很耐心地解释:“副主任已经向公司申请,把电气仪表两个专业分开,设立热控工地,到时每个班组把电缆和接线这两块拆出来,组成新的班组。”
“和我什么关系?”我不解。
文师傅继续说:“副主任说要培养一名男工,将来当班长。我推荐了你,你图纸都懂,对吧,学接线对你来说小意思。”
“可是,不是女人的活吗,当然应该女人当班长吗。”
“怎么可能,再说,到时候爬高爬低的,分班了,别的班组哪里还会再管。女人当班长的话,哪里指挥得动男人。”
“你叫我去我就会去啊。”
“我可能很快要请假了。”她有些害羞。
“你请假回家,总要回来吧。”我搞不清状况。
“笨蛋。”师傅凹着手掌划个弧,“我老婆有了,”他拍拍桌子,“我要升级当爸爸了。”
“小声点。”文师傅阻止他。
我哭丧着脸,跟着文师傅进集控室。
文师傅把图纸和工具交给我,口气像在哄孩子:“要不要我再讲一遍?”
我点头。
她一边讲一边做示范,一会儿一会儿站起来,不能久蹲的样子。讲完,把位置让给我:“好好干,不急,慢慢来。”
文师傅坐在一边休息,师姐和小青们在叽叽喳喳。
文师傅叹气:“还不快干活。”
师姐笑着问“师傅,怎么找个男人来干女人活。”
“领导安排。”文师傅的口气有点硬,“快去干活。”
图纸没问题,对照实物也没问题,问题是细细的电缆芯在我手里像一团乱麻。
“跟你讲个笑话。”文师傅看着我一脸沮丧,“我刚进来接线的时候,记得那天一共有十根电缆。下班时老班长问我:今天做了多少。我答:才接了四根。老班长说:真是不会说话,回答领导提问,应该这样:做了一天,现在只剩下六根。这样领导听了才高兴——看,我第一天也才接了四根。”
可我一天一根都接不好。
文师傅满怀歉意:“都怪我多嘴推荐了你,”她看了看师姐她们,小声说,“她们技术上肯定不如你,这一摊交给她们,我真不放心。要不先干着吧,实再做不来再说。”
如果文师傅没有提前请假,也许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说来还是我的错。
文师傅带我和师姐去煤斗边干活。走到半路发现图纸少了一张。
我折返集控室取了图纸。快走到煤斗下时听师姐在上方喊:“快点上来。”
我跑上去,没留意煤斗没装,一脚踏空掉了下去。
文师傅两眼一黑,瘫坐地上。
我摔下去没什么事,文师傅却动了胎气,不得不请假回家休养。
副主任把我叫去做思想工作,让我把担子挑起来:“我们就提前试点,你先当组长,等这个工程结束,上面批下来,正式成立热控工地的时候,把这块单独划出来,你再正式当班长。”
“我怕——她们不听我的。”我小声说。
“呃嗨!有没有出息,男人呐,怕什么。”班长在边上大笑,“你完蛋了,以后肯定是个怕老婆的。”
副主任笑笑:“就是,怕什么。而且,我、你们班长、你师傅、还有这么多技术员,我们都会帮你。”
怀着对文师傅的愧疚,我不敢拒绝。
事实证明副主任是个理想派。他总认为师姐她们已经具备基本功,我在技术上基本没问题。1+1=2,很简单。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我根本hold不住那帮姐。
副主任、班长三令五申,那帮姑奶奶也不听我的。
除了师傅和师兄,全班人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
这帮女工,干活挑肥拣瘦,而且夏天到了死活不肯出集控室的门,因为里面有空调。
那个工程,整个室外部分都是我带着民工干的。
很烦很累,但我忍着,只盼工程赶快结束,下个工程打死不干。
龟速的施工进度让项目部很不满意。这个工程的完成情况决定了副主任申请的专业拆分能否被批准。
无奈之下,工地请出了产假未满的魏师傅。
魏师傅是个女汉子,霸气。
如果我够聪明,趁机把担子一撂,万事大吉。偏偏我又一根筋。
魏师傅与文师傅工作风格完全不同,在我眼里她的不少想法都是错的。
在技术问题上我从不退缩,很不客气地同她争辩。
她气得扔下工具去找副主任哭诉:“究竟谁在负责?哪里搞个小白脸混在女人堆?”
副主任把我叫去问原委,我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
“其实你是对的。”副主任沉吟半晌,“这么说吧,领导费了很大劲才把她请出山——你呢,一个男的跟女人较什么劲。肚量大一点,让让她,算了。”
“哦——”我闷声回答,又按班长的要求当众给魏师傅赔不是。
这么一来,魏师傅气焰更加高涨。领着全体接线工和我对着干。
工程在高峰期,每天主任、副主任、班长甚至技术员追着我问进度。
两下夹击中,我的脾气彻底爆发。
魏师傅要死要活,甚至打包行李扬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于是有一天,班长通知我,转场。
当新人与老人发生矛盾,人们很自然地偏向老人。当男人和女人发生冲突,人们很自然地同情女人。
不知道魏师傅在背后说了我多少坏话。
三人成虎,“不尊重老师傅”“技术不行还充大”……类似的标签跟了我很多年。
那段时间,师傅对我十分冷淡。
临行前夜,我硬着头皮敲开他宿舍的门,跟他道别。
他请我喝茶。枯坐片刻,我受不了那压抑的空气,起身告辞。
出门那一刻,师傅拍拍我的肩:“这下,要好久才见了。”眼中竟是满满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