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尔城,12区东街,羊城大厦楼前。
雨后的天气即便在七月末仍伴有一股飕飕的凉意,像是应景一般,不觉间让逃亡者内心的恐惧感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此时的羊城大厦门前聚满了侥幸脱险的百姓们,场面熙熙攘攘,大雨洗刷后的碧蓝天际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感官上的享受,他们迫不及待地想使劲吃奶力气冲进大厦内部,当然,这里也不是什么热情高涨的特惠商场锣鼓喧天的开业庆典,羊城大厦作为一个暂时的避难场所,他们只是想与大街小巷上疯狂觅食的丧尸彻底隔离罢了。
但为了避免人群中混淆着掩藏伤势的感染者,谨慎起见,军队决定让每个人在进入大厦内部之前必先逐一经过军医的详细搜检,安全措施的合理性让百姓们再怎么怨声四起也只能言听计从,他们保持着排队的秩序,尽量遏制急不可耐的心绪,恨不能当众脱光以示自己的清白。
时间总会让人产生时缓时急的错觉,在长达十分钟的漫漫长队却仅仅挪不到五米的等待里,丧尸早已循着空气中的特殊气味一路赶来,当东街街口乍然惊现数十头缺鼻少眼的捕食者时,井然有序的队形随着一声声沙哑的低嚎,霎时溃如蚁穴,乱作一团。
“丧尸发现我们了!”
不知是哪位报道员的及时报道,成功引来更多队列的高度关注,不久前仍是循规蹈矩的场所,转瞬间由一阵阵惊恐的大叫燃到了沸点——
啊啊啊啊啊!!!
“丧尸,丧尸来了啊!”
“什么!丧尸来了!”
“我不想被咬!我还不想死啊!”
“快快快!我们快进楼里去!把门封锁它们就进不来了!”
“现在哪还顾得上什么狗屁检查!安全第一,先进去再说!”
数百名逃亡者神似热锅蚂蚁,全体向玻璃大门一拥而上,他们争先恐后试图破门而入,导致玻璃门的地弹簧控制器几近失灵,倘若穿墙术真实存在的话,估摸这帮人这会已经去到了天台。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眼看勉强支撑的大门就要宣告妥协,一名平头士兵立马将门把手套上了锁头,以防搜检程序因区区几头滞笨的丧尸而乱了阵脚。
砰砰砰!!!
“可恶!快把门打开!快啊!!”
“求求你快让我们进去!”
灼灼热浪滚滚袭来,留守门前的平头士兵忙不迭地擦了擦汗,清嗓嚷道:“想活命的就给我听话点!保持秩序!乖乖排队检查!你们闹大只会让任务延迟,老子不缺时间陪你们浪费!自己想想吧!”
“我警告你啊,混账大叔!现在立刻马上把门打开!”
见平头士兵置若罔闻,人群前排一名十五来岁的黑发少年发话了,他有恃无恐的态度即刻引起对方的注意,平头士兵未来得及开口,下一刻脖前的衣领已被高高地揪起,黑发少年盛气凌人的架势丝毫没有输给对方,接着,他咬牙切齿地再次发出了警告:“我说把门打开,听见没有?!”
惊人的力道无疑让士兵脸部微微充血,粗糙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堂堂士兵居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屁孩当众欺凌,威严扫地的奇耻大辱使他深感不平,只见他一手推开少年,抄起一副好嗓子怒吼了起来:“你们再着急也没用!万一让感染丧尸病毒的人混进大厦一样是死路一条!想进去避难的,就给我老老实实排队站好!完成搜检!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封锁大厦逃上天台!不就出现区区几头丧尸,要不了你们的狗命!小看我们士兵的战斗能力就带上包袱滚边去!再说了,阿尔法军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自然会亲自葬送丧尸的!”
“葬送?”黑发少年嗤鼻一笑,懒懒插起了口袋,模样尽显吊儿郎当,“得了吧!说好听点是葬送,难听点就是给它们挠痒痒吧!”
右侧的老爷爷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话怎样?”
黑发少年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又回到了原点,“嘿!混账大叔,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们这帮军人不过是在装大爷,真当我们瞎眼了?丧尸压根就是杀不死的,它们只会不停吃人,病毒传播,感染,像复制粘贴一样循环翻倍,直到全世界的人都感染了病毒,直到地球被丧尸占据。单靠人类这点技术,根本无能为力,国家唯一会做的,就是想尽各种能让利益损害降到最低的办法,哪怕是牺牲在你们眼中无关紧要的百姓。而你们,事到如今还在充当什么救世英雄,还有意义么?这tm的优越感对末日来说还有意义么?怎么?难道今天站在这里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也是国家经过利益权衡后派你们来逢场作戏的吗?……光是想到这些,就让我恶心得想吐!”
“……臭,臭小子!哪儿来的滚哪去!别在这里信口雌黄!”似乎被指中了真相,平头士兵怒中带惊。
“不是吧…丧尸杀不死吗?不可能吧!”
“总会有致命弱点的!”
“世界末日?”
“人类,还有未来吗……”
黑发少年穷形极相的表露,给本已魂不守舍的百姓们平添了万分绝望,如同惊悚电影的背景音乐所刻意制造的诡异氛围,总能神乎其神地把人的感觉带入其中。的确,他们面色如丧考妣,比起葬礼现场,这里的气氛更显晦气。
湮没在人群中的阿明与知世缄默不言,他们始终未从发出一丝怨念,反倒在黑发少年不惧荆棘的果敢表现中,产生了别样的钦佩。
人心一惶,秩序越乱,平头士兵颇感无力,他疲惫的眼神直抵少年,充满幽怨,恨不得将对方全身上下的皮囊剥去套自家的沙发,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绝对要往沙发放几个屁。
“羽翼未丰就敢这么放肆,这年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平头士兵低声喃喃着,怒火在腹中隐隐沸腾,再是徐徐地,逼上了脖颈,直达双眼迸溅而出——
“你真是疯子,不纳忠言的疯子!既然…你那么厉害年纪轻轻就看透世间人情冷暖,那我就给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冷血无情!”
他大手一挥,面红耳赤,“把他毙了!以儆效尤!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按照目前情况的利害关系所权衡出来的结果!我认为!在利益面前,这是值得的。这就是黑暗又真实的社会,有谁不服!站出来一起处置!”
“是!”
平头士兵高分贝的下令,余人立马服从,他们接踵举起步枪一一瞄准,颇有将目标粉身碎骨,诛尽杀绝的意欲。阿明见况目光一紧,环顾四下失控的人潮,心底大呼不妙,下意识抓紧知世的手,做起了随时离开是非之地的准备。
在此之前,阿明的关注点依然是那无法忽视的瞩目之人——受到枪口威胁的黑发少年,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未曾在众多蠢蠢欲动的士兵前有过半分示弱,空气弥漫的火药味一触即发,羊城大厦楼前,面对数千双目光的洗礼,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
“住手!”
这时,掷地有声的敕令从远远的街口传来,士兵与百姓们纷纷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逐一回头,目光齐聚在说出那句拥有压倒性力量言语的主人身上。
士兵们一眼便认出了来者,有的悻悻咽了咽口水,有的三缄其口睁大了眼睛,有的怯怯地整顿着军帽,然后一并识相地放下了步枪。
是他,苏威尔·布雷特——传闻中的silver bullet(银色子弹)。
他身穿松枝绿军服外披墨绿色斗篷,年龄看似仅有二十来岁,军帽的帽檐下是三七分无刘海发型,显露白皙的额头,眉宇间匿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纵使年轻看似少不更事,幽深的眸眼却是尽显着成熟与冷傲,与那句充满杀气的敕令相配毫无违和感。
数十头方才引起大骚乱的丧尸也不知几时,已被此人悉数讨伐,而令众人心底惊呼的是——他是用的什么方法把丧尸打死的?
“这就是阿尔法队?”化险为夷的黑发少年走出了人群,斜视着迎面走来的布雷特,忍俊不禁,“怎么就你一个?”他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其他人呢?”
“不看看自己什么地位?几斤几两?敢用这种口气跟我们布雷特队长讲话?不要命了你!”
插嘴的人非平头士兵莫属,他蹭蹭上前在队长旁边曲从拍马,趁着黑发少年口出狂言之际,形式上的替队长训人,实际上却是为着自己与黑发少年的那笔大账——只见他举起手,由上而下划过空气,一巴掌即将落入目标。
黑发少年心底一沉,眼见那只肉嘟嘟的爪子从上空扑面袭来,他惯性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下一刻火辣辣的巴掌印烙在帅气的脸上。
……
一微秒过去,预料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原来那名称为苏威尔·布雷特的队长及时地钳住了平头士兵的手腕,同时淡视着后者,以示警告,二次制止了暴力的发生。
“呦呵!”有了高人庇护与相助,不知收敛的黑发少年越发胆粗,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看来荆棘也有好人的嘛?稀奇,绝对稀奇!一味地一概而论也是不对的!”
面对出言无状的小鬼头,布雷特队长置若罔闻,他松开平头士兵的手腕,惜字如金地命令道:“继续排查任务,抓紧时间上天台,直升机还有半小时到。”
沉声说完,布雷特队长起步,向羊城大厦楼前水泄不通的密集群众走去,冷若冰山的言行举止形成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他的周围仿佛立着一道由杀气建立的屏障,让人无法逾越,甚至容易误解其真实身份,会是十恶不赦的神秘组织所培训出来的精英杀手——端详着那张渐渐清晰的脸,莫名寒气逼人,围观群众纷纷知趣地侧身往路边挪步,让出一条通畅无阻的大道。
“是是是!马上办!”平头士兵捂着火辣辣的手腕,紧跟其后连连点头,可以想象,如同黑炭的皮肤烙印着一个赤红的掌印,颇有红烧肉即视感。
布雷特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空军那边的准备情况?”
“已经安排妥当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似乎老早就等待着话题被关注,平头士兵亦步亦趋地跟着,“就等队长您过去边界指挥大局了。”
闻言,布雷特队长不禁收住了步伐,恰好停在阿明与知世的身前,跟在屁股后面的平头士兵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背部,急忙站稳的他,头顶同时传来一句莫名其妙的命令。
“不着急,等救完幸存者再说。”
“这……”
不给对方回应的机会,布雷特队长就已重新起步,循着那双从眼前飘过的目光,阿明捕捉到了此人眼底沉淀的一丝异样,却是难以名状——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阿明,轮到你了。”
陷入思绪的阿明被身后的知世唤醒,不知不觉搜检已经轮到了自己,于是跟随军医走进了里间。
十分钟后,全员搜检完毕。
众人依次搭乘升降电梯来到了羊城大厦的天台,轮到阿明与知世时,已是所属最后一批。当电梯合上门开始进行它的工作时,两个孩子勉勉强强挤出了一丝苍白的笑容,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在长达一天的奔跑里,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哪怕只是暂时的。
推开天台大门,搅动着新鲜空气的热浪迎面倒灌,太阳毒辣,却深感灿烂,知世忍不住热泪盈眶,迎着光线往围栏飞扑而去——
她昂起头,闭上眼,享受金色阳光的沐浴,沉醉在眼皮下淡红的空间里,想象着世界和平,想象着希娜之国与罗懋之国化敌为友,想象着没有蝼蚁与荆棘这般讽刺的存在,想象着七月二十七日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大地回春,万物复苏……
人与人之间其乐融融,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信步在楼底色彩斑斓的大街上,忘却令人抵触的丧尸,忘却浓烟滚滚的烽火,任凭微风拂面,任凭长发凌乱,即便隐隐察觉空气的质量大不如前,知世也要趁着这个世界还没彻底沦陷之前,好好珍惜一百米长空较为新鲜的气流,天知道,能够让人正常呼吸的空气会在什么时候不复存在呢?
冗长的梦境能使她遗忘现实生活里不愿上演的恐惧和迷茫,而这样的梦境,是否太过于残忍与悲凉?
须臾,知世不舍地睁开了眼皮,所触及的万物显露在视野里既了然又真切,与她所想象的,形成了抽象的对比——
放眼望去,骄阳向大地洒下的金辉早已映照不出昨日生机勃勃的景象,反而明净炫目的白昼将遍地的残局更加分明地展示在幸存者的眼里,使他们难以忘怀这两千年历史的长河中最为震撼的七月二十七日。
曾几何时,九衢三市的钢筋森林在一朝之间沦为丧尸的佳作,面目全非的城镇繁华落尽,行走于大地的不死生物占据着人类的居所,来来往往,无处不在。俯瞰着楼底分崩离析的“家人”,痛心疾首的幸存者们掩面而泣……
没有人庆幸劫后余生,更没有人感到如释重负,有的只是对楼底下那些饥渴难耐的丧尸油然而生的恐惧。
短短数小时,从荆棘的欺压演化为丧尸的进击,从互不相容的蝼蚁与荆棘转变成齐心协力的亡命天涯,超乎正常思维的一系列怪事让蝼蚁们无所适从,唯独倚靠着围栏的阿明,眼神始终如一地停留在蓝天之上,思绪似乎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想什么?”知世走上前来,看着愣神的阿明,眨了眨眼,“我猜,是空军的事?”
敏感词汇灌入耳中,阿明略感讶异,“你也听到了?”
“是的。”知世说着,视线飘向天台角落,最终落在那名阿尔法军队的队长身上,“关于那个性格乖戾的大哥哥…奇怪的话。”
“没错。虽然我不是什么侦探,但从他和那名士兵简短的谈话里可以看出,其中好像蕴藏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讳而不言,秘而不宣。从刻意向我们隐瞒的这一点出发,它的可怕程度恐怕……”
说话间,阿明眺瞻远望了起来,目光落定之处无疑是天台右角那道笔直的身影,那人手里正端着一架望远镜,通过镜片若有其事地侦察着四下,“他好像在寻找可以用来避难的场所,又可能在巡视尸群间是否还有幸存者在苦等着救援,又或者,只是在关注某一个地方,让他很在意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
“你是说…”知世回忆起刚才布雷特经过身前的画面,“边界?”
“是的。”
“哪儿的边界?”
“——谁知道呢?”阿明只是付之一叹,荆棘的心思过于缜密,而他也不过是一名十岁的少年罢了,终究无力猜度风云莫测的大人心中到底在揣测着什么,又有什么讳莫如深的火坑,在等着蝼蚁痴痴地往里跳呢?
毕竟人类,都活在平静的绝望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