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因为有弱者的存在,强者,才能成为强者。”
他始终相信这么一个道理。
又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过去的七年里,每一个下雨天总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无论是病毒渗入身体发出惊悚的惨叫,还是亲眼目睹失控的人类最终的命运和结局;无论是嗅探死亡的气息,还是领略地狱的滋味——他总能潜伏在黑暗中,露出满意的微笑。
享受报复的快感,这便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此时此刻,他呆立在雨滴的面前,目送一辆锈蚀的白色大货车消失于街口,他的心累极了,也狠极了,隐藏在黑色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冰冷漠然,寻不见一丝人类的情感。
正文
“悠长的历史,是人类忌惮的回忆。
曾几何时,成为荆棘是世界的法则?
欲望如同无底的黑洞,总会有人自甘坠落。
剥离撒旦的佯装,谁来拷问世人灵魂的羞耻与良知?
神说有一天,将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那时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悲哀,不再有哭号与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一首刻苦铭心的***歌谣,即便在“镇压***运动”的乱世之中,也能不知不觉地从曼尔城的百姓之间不胫而走。
少年首次闻见此曲时,仍需要追溯到两年前亚里城那场突然的变数,每当忆起那一天,他总会禁不住自疑,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存在这个身体里,守望着这个人间?
为什么……我是我呢?
少年只记得,当自己在一片摧枯拉朽的草原上醒来时,已经鬼使神差地忘记了过往,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苏醒后第一眼所看见的天空,干净得宛若白纸,又迷茫得像连绵的草地般一望无际。
腐败的世界正在行走,在那刻不容缓的危机边缘,纵使心中疑问无数,也已来不及逐一解析。初醒的少年当即从草地起身,迎着风仰面眺望,他发现,在远处瘴雨蛮烟的地平线上,也正是自己所身处的亚里城中,正在爆发一场暴戾恣睢的屠城事件。
下一秒,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少年初遇了知世,那时的她背坐在不远处的溪边,眼神在美丽的菡萏与栖息的鸟儿间游走,看似闲情逸致口中却哼唱着违和感满满的***歌谣。
少年轻步走近前面那位只有背影的女孩,后者耳朵微微一动,像是已经意识到了来访者,然而她并没有提起半分的戒备,安然自若的模样似乎早就在刻意等候他的濒临。
随着身后少年的凑近,悦耳的歌声戛然而止,只见女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起身朝着溪流撒手扔去,石块在空中抛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阵阵涟漪随之在水间晕开……
一系列的举止令少年云里雾里,刚要对着女孩的背影开口,一道清冽的声线却抢先划过了空气——
“时间永远不会停息,每一个时刻的到来都意味着上一刻的消逝,每一个刚刚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刚刚。就像刚才那一幕,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每一个刚刚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刚刚。这细思极恐的见解正出自女孩之口。她话音刚落继而转身,迎风飘动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颊,映入少年眼帘的,仅剩那双恍若黑洞的眼睛,难以名状的神态像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大人。
少年没有回答,亦或是不清楚对方是否在与自己聊天,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僵持了许久,任凭时间流走,任凭猛风骚动,任凭远处市中心的狼烟四起。
须臾,记忆发生混乱了,女孩的样子在少年的视线中铺上了一层薄雾,冗长的回忆开始频繁闪现,夹杂着沙沙作响的噪音不绝于耳,就像老旧电影的闪屏画面一样的杂乱无章……
“痛…头痛……”
少年猛地抱起头,周围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往天空望去,试图在魆黑的笼罩里找到一丝遗漏的光线。
不料,一片黑暗间极为突兀的血红色云朵赫然倒映在少年清澈的眼中,紧接着,他的天蓝色瞳孔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无限放大,因为少年还看到了……一大群面目狰狞的怪物哗啦哗啦地从天而降!!!
“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
就寝的少年猛然睁眼,视野里令人作呕的怪物顷刻被天花板上的吊扇取而代之,他木讷地盯着腐朽的扇叶,意识仍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占据了他全部的睡意,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游走在充满福尔马林气息的噩梦里挣扎。
轰隆轰隆……
一声声惊雷的炸响终于让少年晃过神来,察觉到窗外正下着瓢泼的大雨,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
七点零五分。
时间正好。少年立即起身从衣柜取出一件蓝色的毛衣外套,迅速套上,继而来到了门边。
当握起门把时,他驻足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般无时不刻在吸引着少年的注意力,他忍不住转头望去。
只见肆无忌惮的大雨猛拍着脆弱不堪的玻璃窗,行空的闪电从苍穹深处劈裂,释放着短暂而骇人的光芒,似是荆棘有恃无恐的挑衅,密集的雨线在大地澎湃,似是蝼蚁绝望的哀嚎……
不知何时陷入思绪的少年那双紧攥的手,已经悄然浮起了几缕青筋——
难道就这样了吗?
难道就心甘情愿地…顶着蝼蚁的头衔任人践踏?
不…我们是自由的……
每一个人,从降临人世的那一刻起,就都是平等的,每一条生命,都应当得到尊重啊……
少年万般愤慨着,心底所储的那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巴不能解开封印将世上的荆棘尽数化为灰烬。
自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短短数十年本应拥有的和平盛世却被无情地剥夺,翻天覆地的演变让人类濒临灭绝的危机。
和平时代如同日记中的过往,揭开老旧的书皮呈现的历史无疑是人性的弱点,自私自利的本性在社会美好的表象下暴露无遗——
篡夺领土,战火纷飞,伤亡惨重,流离失所,资源短缺,弱肉强食,成千上万的野蛮手段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罪恶所铸就的灾难可谓震天怒地,活生生将约莫十五亿的人类在转瞬间化为了血海。
最无奈的是,战争酿成了教育资源的分布不均衡,就学与家庭的经济状况受到巨大的影响,而今社会却仍把学历作为一个人能力的标签,不平等的社会现象着实令人崩溃。
战争泯灭了文明,残余的人类仍旧暴戾恣睢,正义的一方注定成为蝼蚁,以傲视天下的姿态站在血海尸山顶端的强者,注定成为荆棘。
残酷的世界啊,是什么使你变得如此残酷?
是人类,是人心。
只有人类灭绝了,人心腐烂了,世界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大自然还是那么美妙。
这是来自X的心声。
失忆后便迫切将历史了解透彻的少年,仍无从得知「亚里城大屠杀事件」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将他舍弃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地上?记忆为何被清零?他的家人又在哪?
那一天,对屠城事件一无所知的少年无所适从,所幸遇见了知世与视如己出的养母阿茕,他们三人齐心从崩坏的亚里城一同逃到了曼尔城。
从那一刻起,少年被荆棘所支配的恐怖已然滋长为一股无穷的力量,悄然无息地等候硫磺火湖般的世界再次爆发的那一天唤醒,再向着自由的欲望去战斗!
然而这一天,似乎因为窗外这一场异乎于寻常的骤雨的到来,就此启动了命运的齿轮,徐徐拉开了帷幕……
2017年,7月27日7点07分。
雨停了,黎明来了。
啪嗒一声,少年打开了门。
客厅里,一眼便瞧见了落座在餐桌前的知世与茕,天花板上橘黄色的灯泡绽放着黯淡的亮光,吝啬地洒在简陋的早膳周边。
“阿明,今天起晚了呦。”茕将一杯温水推到少年桌前,不忘唠叨了一句。
“抱歉…”少年岔调地笑了笑,“我会尽快吃完的。”
是的,他只叫阿明。没有来自父亲的姓,也没有独具匠心的名,唯有索然寡味的一个代称,更谈不上会有什么特别的隐喻。
“你没有名字?”
“就叫阿明吧。”
这个代称是知世在初遇那天为他取的。两年前那场在草地的邂逅,阿明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他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同一天,他们在氤氲弥漫的乱世里遇见了茕,善良的茕不忍抛弃眼前两个仅有八岁的孩子,最终决定带着他们逃出生天,来到了此时此刻所在的曼尔城,不惜一切将他们一手带大。
茕是伟大的。
这名字是在她髫年时代所处的东方帝国时为自己取下的,根据东方语言似乎蕴含着特殊的意义,茕茕孑立,释义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般符合自己命运的字儿岂不为己所用?也正是这份在乱世之中痛入骨髓的孤独与绝望,激发了茕收养孩子的强烈念头,哪怕环堵萧然,哪怕是风尘碌碌,她也要以他们作为活着的动力,坚强地生存下去!
“稍微吃快点吧,差不多该去11区报道了。”耳边传来知世的提醒,仍在搅动调羹的阿明才发觉茕和知世早已解决了温饱,正打开老旧的电视机打发时间等待着自己。
当阿明不经意的视线飘向荧屏时,他惊鸿一瞥,握着调羹的右手颤了一下,少年惊愕的眸子里所呈现的,是电视机里那人山人海的魔鬼,令他恨之入骨的魔鬼——
贵族。
既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门世家,又是与秦时暴君更为残酷的王室所精心筛选的“高等人物”,特邀到曼尔城几欲竣工的11区举办贵族盛宴。
倘若将支配弱者的强者比喻为荆棘,那么把这些数量足有两三万的贵族们比方成拥有七八千尺之高的千仞也不足为奇!
阿明放下了调羹,视线从未离开那吸引力十足的电视节目,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讪笑,“又来了么……”
是的,又来了。
心照不宣的三人同时沉默了,忐忑不安的心更是沉到了海底。
“不会有事的。”茕起身来到了玄关口,背对他们穿起了鞋子,客厅里经过一阵短暂的肃静,茕终于站了起来,她长吁了口气,回身投给两人一个温暖的笑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们的。”
“妈妈……”阿明与知世欲言还休,此般触动心炫的慰藉尽是难以言喻的感动。
“好啦,我先跑去11区偷偷帮你们打卡,万一三人一起迟到被发现可又要挨揍了,你们收拾收拾赶紧跟过来哦。”
山响的关门声淹没了茕最后那抹轻快的余音,阿明与知世出神地望着窗外,妈妈的背影在渐渐缩小,直至化为了黑点与路上的行人融为一体,两人这才失落地收回目光,屋子里霎时失去了某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
——当国家不再保护国人,那国家还能叫家吗?
谁知道呢。
他们打着拯救世界的旗号足足侵占了113座城,一线等级的钢筋森林无疑是贵族的领地,供他们享受天伦之乐,而穷人就只配安排在破烂的旧城旧村里禁锢着自由,所做所行皆要听候国家的发落。
通常,四肢健全的男女老少会被当奴隶利用,为国家修建翻新每一座旧城,而后将竣工的新城拱手向贵族与国家奉上。更可悲的是,在社会上失去利用价值的残疾人会直接以死刑处理,曾几何时这条惨无人道的条例也被列入了国家法规,像东西坏了就扔一样干净利落。
因此每一座旧城的翻新,都意味着又有一批蝼蚁将失去住所。固然,有压迫就会有反抗,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一场,后果就是像亚里城那活生生的例子一样——赶尽杀绝。
无论你为国家牺牲了多少,只要你很弱,就不该生存。
这便是屠城事件诞生的原由。
而今,曼尔城几欲竣工的11区却举办起了大型的贵族盛宴,那些金光闪闪的贵族,那些傲视天下的神色,无非就是给曼尔城即将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下达的通告——
你们最好自觉,反抗者死,再不滚蛋就等着狗带吧!
把同样起因、经过、结果的亚里城作为前车之鉴,即将翻新完毕的曼尔城注定是这一批贵族所觊觎的美食,流离失所的百姓必定会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
看着电视机里一张张虚假的笑脸,即便隔着一道屏幕,阿明与知世都能感到背后一阵嗖嗖的凉意。
而他们将会与茕经历二次乱世逃亡,踩着一具具横躺在街口的尸体,溅起一摊摊骇人的血花,贯穿无数柱满艳血的河流,在战火纷飞的世界里,再次寻觅一个新的栖息地,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逃不过世界法则的诅咒——在禁锢了自由的人生里,渴望着没有未来的未来……
永远这样了……吗?
上一刻年仅十岁的阿明与知世仍深陷在亚里城大屠杀事件的绵长恐惧之中,下一刻,电视荧屏上所呈现的事物遽然将他们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那……是什么?”
“丧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