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烟枪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坐以待毙的意思就是坐着等死。
他现在却站着,还站的很直,不仅还没有死,而且还能喝酒,和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这里向他道喜的江湖朋友们喝酒。
老烟枪喜欢喝酒,酒量却不好。
“大方剑客”杜青的酒量足以抵得上三四个老烟枪。
在这样值得高兴的喜庆日子里,这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朋友,老兄弟,难得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抬抬杠,拼拼酒。
杜青的人大方,剑大方,酒量也实在大方的很,这样的人就是那种最喜欢找人拼酒的人。
他拼倒了诸葛武,拼掉了司徒无定,连酒量与他在伯仲之间的谢定松也已涨红了脸讨饶。
这样的人却偏偏不敢去找老烟枪拼酒。
有些人喝酒,眼睛里总是越喝越浑浊,老烟枪的眼睛却越喝越亮。
就算本来敢和他拼酒的人,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也一定会马上打消这样的念头。
老烟枪沉沉的抽了一口烟,叹出一声气,等到他抽第七口烟,叹第七声气的时候,杜青问他:“老兄你喜事将近,却为何愁眉不展?”
“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鸭子。”
“鸭子?”
老烟枪又叹出一声气,道:“被赶上了架怎么样也下不来的鸭子。”
“你不是鸭子,鸭子不会抽烟,不会喝酒,更不会娶妻成亲。”
老烟枪苦笑道:“那我宁愿就是只鸭子。”
“如果你变成了一只鸭子,我就变成一只鸡,一只大方的鸡......”
杜青还没有变成鸡的时候,就醉了。摆一个“大”字型,就这样大大方方的醉倒在地上。
侍奉在旁的婢儿贴心开窗,散去酒气。
窗外有月,圆月有愁。
这样的愁就在老烟枪的心里。
(二)
罗大老板亲自推开窗户,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必亲自去做任何事情。
可圆月是公平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吝啬洒在你身上的月光。
他不喜欢圆月,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中秋,当他看到那个如梦一样的女人在月光下流泪的时候,就已恨透了这轮圆月。
月圆,人缺。
再圆的月也都会变成一种嘲笑和讥讽。
今夜他却忍不住要推开窗,抬起头再看一看圆月。
月光下已没有流泪的女人。
(三)
五月初五。
覆灯火闭执位,冲狗煞南。
诸事不宜。
覆灯火闭执位的意思就是:不易张灯结彩,当关闭宅院主门。
冲狗煞南的意思就是:与属相为狗之人相冲,不利南方。
诸事不宜的意思就是诸事不宜。
我们的罗大老板好像偏偏不信这个邪。
今日他早早的就差人在府上挂起了大红灯笼,喜罗喜帐,并且吩咐下去,打开府上所有的门,迎接八方来客。
他好像当真不信这个邪。
因为老烟枪就是属狗的,他们行大礼的礼堂就在罗府的最南边。
罗大老板就是罗大老板。
连嫁女儿这样的大事情,都要选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
(四)
老烟枪过了三十九个五月初五。
没想到在自己的第四十个五月初五,会穿上这身大红色的喜服。
这实在是一个最特别的五月初五。
这实在是特别的一天。
喜服是媒婆一大清早拿过来的,四个心灵手巧的婢儿花了半个时辰才穿到他的身上。
现在他就穿着这身喜服,木立在罗柔的门前。
那个时候的规矩和风俗,新人在拜天地之前是不可以互相见面的,老人家说这样是不吉利的。
所以当老烟枪走进去的时候,媒婆和婢儿们都吓了一跳。
然后原本在为罗柔梳妆打扮的四个婢儿,八个小鬟,就拉着本想说些什么的媒婆,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因为老烟枪的脸色实在很难看。
一个在这样高兴的日子里却板着脸的新郎官,她们是一定不敢去惹的。
现在罗柔已穿上了一件红丝为面,金缕为边的嫁衣,一头乌发青丝梳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头上戴着一顶金凤珍珠冠。
那支刻着白莲花的白玉簪子就插在珠冠的下面。
好漂亮的玉簪子,好美的新嫁娘。
老烟枪仿佛已看的痴了,他看着罗柔的时候,心里又生出了那种凄美、苦涩的感觉。
就像在看着一个在月光下流泪的女人。
罗柔没有泪,罗柔在笑。
笑容里好像带着刀。
她的话里也带刀:“你穿上这身衣服就像是个要饭的。”
老烟枪苦笑道:“难道你是饭?”
罗柔也笑,冷笑:“我是寡妇。”
老烟枪笑的更苦:“你明明是新娘,为何会是寡妇?”
罗柔笑的更冷:“因为我已经打算在洞房花烛的时候杀了你,死了新郎的新娘,只能是寡妇。”
老烟枪已笑不出来:“你若成了寡妇,他还会要你?”
这个“他”当然就是罗柔心里的那个“他”。
“会的,一定会的!”罗柔已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生哥都会要我的!”
老烟枪虽笑不出来,却还能叹气,所以他就一连叹了四五声气,道:“看来他很好,至少比我好。”
罗柔道:“他当然很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老烟枪道:“这样好的男人,我倒真的想见一见。”
罗柔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已变了:“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更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再去伤害他!”
老烟枪看着窗外,看着人影叠着人影,喜庆连着喜庆,过了很久,才道:“如果他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一定会见到他的。”
刻着莲花的白玉簪子已到了罗柔的手上。
罗柔已突然冲过来去刺老烟枪的心门。
这个女人实在很毒,出手也毒。
她的出手虽然很毒,却不够快。
如果她再快一点的话,此刻老烟枪也不会轻而易举的夺下她手里的白玉簪子。
罗柔已没了法子,原本藏在嫁衣里的刀已被精明又眼尖的媒婆拿走,所以她只能惊叫,用一种绝望又无助的声音惊叫道:“不......你不能见到他......你不能见到他......”
胭红突然冲了进来,扶住罗柔,又用那种厌恶又愤怒的目光盯着老烟枪,道:“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老烟枪晃了晃手里的白玉簪子,道:“我只是想看看这簪子。”
他道:“这样的美玉做成簪子实在可惜了,应该做成一块玉佩。”
胭红冷哼一声,道:“你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实在可惜,应该去死。”
(五)
老烟枪没有去死。
死人是不会招呼宾客的。
原本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摆上数百桌酒席,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
前来道贺的宾客居然有一半都是江湖中人。
老烟枪实在没有想到,罗大老板居然能找到这些逍遥自在惯了,行踪飘忽的江湖中人,把喜帖送到他们的手上。
罗大老板如果没有这样的本事就不是罗大老板了。
罗大老板对自己的本事一向很满意,他对今天所安排的一切也很满意。
所以他正穿着一件贵气逼人,紫金色缎子的衣服,笑盈盈的向每一位到场的宾客拱手示意。
宾客都已入席。
罗大老板也端坐在礼堂中央的红木太师椅上,等待这对新人向自己跪拜行李。
媒婆的脸上笑开了花,好像连她嘴角边的媒婆痣也在笑,领着穿一身鲜红嫁衣的新娘子施施然的走了出来。
罗大老板满意的点了点头,媒婆立时会意,轻咳了两声,道:“吉时已到,拜天地!”
锣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喜庆的爆竹就随着宾客们的欢呼声一齐放了起来。
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一天。
每一位到场的朋友,都在位老烟枪和他的新娘子而感到高兴。
“不能拜!”
这句话当然是一个不高兴的人喊出来的。
现在这个一脸不高兴的人就站在礼堂门前。
这个人居然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艰难的走进来的。
他看上去和其他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上的伤好像比别人多一些,身上的衣服好像比别人破一些,他的眼睛却好像比别人亮一些。
老烟枪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很穷,而且在不久前才被人打断了腿,打花了脸。
他看起来实在很像那种没有什么本事,命又很苦的年轻人。
大部分的年轻人岂非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年轻人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时候,罗大老板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然后笑容就变成了愤怒,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就好像突然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定要他生个孩子出来看看一样。
罗柔的红盖头在颤动,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
年轻人的声音没有因为这里的人多而变轻,反而更响:“不能拜,这天地不能拜!”
“为何不能拜?”
问出这句话来的当然是老烟枪,如果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忽然闯入你的婚礼,你也一定想问一问他。
“因为这个亲不能成。”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依旧响亮:“小柔......小柔也不能嫁给你!”
老烟枪眯起眼睛来,问道:“这个亲为何不能成,她又为何不能嫁?”
“因为,我们已私定了终生。小柔......小柔早已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