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即头也不回地出门,到了朱红门槛前,她想了一会儿,终于忍住气,走到卫羽身前——
“拿来。”
“什么?”
遭遇池鱼之殃的倒霉军师无辜苦笑,却被疏真的冷眼盯住,再也躲闪不得。
“关于燮王、王城近况的所有书件。”
见两人还在犹豫,她冷笑着咬牙道:“既然把我拖下水,为你们出谋划策,那就爽快些。”
朱闻干笑了两声,终于乖乖取过一叠厚纸,叹道:“我父王先前摔断了一条腿,如今又纵欲花丛,王城如今正是一片混乱呢,我可不愿去趟那浑水。”
到现在还在骗人!
疏真怒极反笑,接过书件,疾步而走,再也不理会身后二人。
“君侯……”
“什么?”
“您又招惹她了?”
卫羽摸着下巴,悄声道:“该不会又是您上去乱摸——”
一声痛叫被他及时压抑在齿边,朱闻取过他手背上的沉重石砚,轻笑悠然道:“手一滑,就落下来了,你没伤着吧?”
卫羽默然无语。
疏真一一看完手中书件,心中只觉一阵悚然——
“果然如此!好一个陷阱!”
她望向窗外天光,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微颤——这是棋逢对手,更是洞察先机的兴奋!
初春时分的北疆大地,万物方才复苏,素来地广人稀的城镇里,满是人声笑语。连远在冰原之上的各族族民,也来到集上交换猎物,度过这一春荒景。
回夜宫所在乃是整个封地中最为繁盛之地,附近楼宇繁盛,也算一景。这几日,附近庶民和商贾却经常见到策马疾驰的兵士,马蹄的烟尘呼啸而过,越发频繁,却在他们心中投下隐约的阴霾——
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在市井的猜测之下,朱闻在银安殿里仍是稳如磐石,并不见什么异样。
朱闻披了件宽袍,接过燕姬纤手奉上的银耳莲子羹,却不撒手,在她白洁柔腻的皓腕上轻捏一把,神色之间,满是蜜里调油的柔情。
燕姬别过身去,以袖掩住嘴轻笑,腰肢却似花枝乱颤——
“君上,昨日狩猎之时,你的手就不老实……”
她娇嗔道,神色之间满是妩媚的撩拨,让人心神荡漾。
朱闻笑而不答,接过羹汤尝了一口,笑道:“真甜……”
两人又调笑了一阵,燕姬试探着问道:“君侯,这几天怎么老见些顶盔冠甲的兵将,路上偶遇了几次,害得我连忙回避,真是吓死人了……”
朱闻微微一笑,深邃黑瞳中但见流光闪烁,不可逼视:“没什么,只是些北狄蛮夷而已。”
燕姬心中一凛,正要再问,却听殿外“吱呀”一声,黑桐木门竟被随意推开,一道清丽身影飘然而来。
看清对方的面容后,燕姬眼中露出嫉恨之色,“咦”了一声,却做出惊诧羞恼的模样,脆声道:“妹妹,你这是……”
疏真着一件玄底紫云纹深衣,背后蝴蝶系带纷飞,显得腰间不盈一握,她逆光而来,连面上的黥纹也看不真切,竟是清渺高华,宛如天人。
她黛眉深蹙,仿佛也在发怒,朝着燕姬略一示意,随即竟一把将一叠文书扔到朱闻桌上,冷哼道:“我在那里苦苦誊写,君侯这边竟是红袖添香……”
她仿佛不胜羞怒,香肩颤抖之下,转身敛裾而走。
朱闻见她这般做派,心知有异,也不理会那些文书,只是匆匆追去,到了中庭,两人拉扯之下,廊下宫人都目带暧昧地瞧着。
“这要怎么继续往下演?”
朱闻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含笑低声问道。
疏真瞥了他一眼,冷然一笑:“此地甚好,我们再多待一会,让她看个够就好。”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朱闻又是劝解又是恳求,两人闹个不休,等到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身影从廊下匆匆而去,这才相视而笑、偃旗息鼓。
朱闻仿佛不胜吵闹,将疏真一把拽了,拉进大殿,隔绝了所有好奇暧昧的目光,这才舒了一口气,问道:“这究竟是唱的哪出?”
疏真倚在殿门上,雪白面庞浸润在一片昏暗中,闻言黑瞳中光芒一盛,冷笑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她走近一步,朱闻只觉万年冰雪的凛冽袭来,双目竟似微微刺痛,一片死寂中,只听疏真的声音低低响起:“你是想趁着燮王朱炎将死,一举带军还都是吗?”
这一句宛如晴天霹雳,让朱闻心中一震,正要开口,却听疏真轻笑一声,仿佛琴弦上至高音却骤然断裂:“你打的算盘真不错……”她宛然笑道,“可惜,你错看了对手。”
卫羽匆匆而来时,但见朱闻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一旁疏真慢条斯理地持了绣针,日光下,光芒乍现。
“传令,中军集结,朝那颜部进发。”朱闻静静说道。
卫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君侯,这只是个借口,你怎么能当真……”
他的争辩,在见到朱闻轻轻摇头后,蓦然停歇。
“此一时,彼一时。先前是怕王城中有人在燮王面前进谗言,这才不出军惩戒那颜部,如今燮王病危,朝外兴兵,这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瑕。”疏真的声音悠远宛如流云,静静响起。
卫羽剑眉一扬,急道:“燮王既然倒下,又何需向任何人证明?”
喀嚓一声,疏真左手剪刀一闪,丝线崩落,电光火石间,只听她轻笑道:“你真以为……燮王朱炎这么容易死吗?”
随着殿外轰隆一声,一声春雷响彻天地间,闪电的白光中,但见卫羽面如土色,如见鬼魅。
他艰难地开口:“难道是……这怎么可能?”
一叠文书被放在他身边,正是上次害他手肿的罪魁祸首,疏真叹了一声:“燮王朱炎,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死的人啊!”
她低声说着,仿佛沉浸在某种奇异的记忆中,眼神有些恍惚,惆怅复杂,仿佛难以释怀——
白光照亮了她的衣袂,黑瞳中带着令人惊惧的亮——这一刻,她十指微颤,几乎要放声大笑,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所谓的燮王将死,只是一个局……但是设局之人,却并非单独针对君侯你一人。”
朱闻微微颔首,对着疏真道:“你且慢慢说来。”
此时满殿寂静,四下里只听疏真娓娓说道:“燮王若真有恙,便正是世子登位用人之际,但是我看这些细作上报的消息,几位得用之臣皆称病在家——天下间有这等忠心不二的臣子吗?”
卫羽忍不住插话:“王廷里情势复杂,王后、世子、萧淑容都各怀鬼胎,这些人大概是不愿深陷政争之中,这才称病。”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这么想倒也不奇怪。但是最关键的一人,王廷侍卫总领,这是最接近燮王的人,他的手中,可能掌握着燮王最隐秘的关键。”
疏真的唇边掠过一丝神秘的微笑:“比如,不管真假,他可以宣称,燮王的继位文诏在他手上。且燮王的身体急剧衰坏,是因进了某人进献的药材所致……诸如此类的隐性权力,本身就是任何一方势力梦寐以求的。别人可以称病退隐,他不可以——无论新王是谁,他若不向一人效忠,那么,他的全家老小,都难逃一死。”
她翻动文书,一一指摘道:“这几天细作的消息,都显示这几位重臣安居在家——连任何的访友都没有,这般成竹在胸,就很不寻常了。”
四下里,只听她宛然一笑,最后道:“特别是这位太医正,他这几日又迎娶了第七房妾侍——若燮王真是在弥留之际,他只怕要担心的是自己那颗脑袋,哪还有这等心思?”
朱闻点头道:“京城中一片混乱,人们都忙着探听王宫里的一举一动,倒是没人留心这些细枝末节,没曾想,真相正在其中!”
卫羽已惊出一身冷汗,欲端起茶盏,却发现手心冰凉,他心有余悸道:“你方才所说,设局之人乃是……”
他早心知肚明,却沉吟着不愿说出,朱闻冷然一笑,腕间红玉髓鲜红欲滴,光华耀眼,碰到桌面上清冷冷一响,他不无感慨地叹道:“我那位父王,眼见身边之人各个儿都对王位有所觊觎,于是想出了这一计,假死以观各方表现——如今他骗过了芸芸众生,在暗处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呢。”
疏真微微一笑,带着些慵懒将绣屏收起:“他见王妃世子他们图谋日久,活跃过了头,这才猜忌警惕。君侯你远在边疆,虽也不免见忌,却也不是他唯一的眼中钉。”
朱闻冷哼了一声,坐在窗前默然许久,才沉声笑道:“燮王之位真有那么诱人么?”
天色暗下,他清俊的容颜因这份讥讽冷笑而越发熠熠,朱闻简直要大笑出声——父子、夫妻、兄弟,这般粉墨登场,上演着永不止歇的闹剧,这是何苦来哉?
“诱不诱人只是因人而异。一旦踏上这条争权夺利之路,便再不是旁观之人,算计与被算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疏真淡淡地说道,神色间不见任何动摇,眼神却在怅然若失中逐渐幽深,好似陷入南柯迷梦之中。
她抬起头,目光正与朱闻相遇,四目相对,于昏暗间熠熠生辉。
那是不为人所知的,不同的感慨、挣扎,以及隐痛。
“登上这燮王之位,便能一飞冲天——但你若想翔于九天之上,就要千万留心,不要被九地之下的藤蔓荆棘绊倒,落得个凄凉结局……”
疏真的话听起来简直是犀利无礼,但朱闻没有动怒,他静静凝视着那道清瘦身影,只觉得这其中包含着无尽萧瑟,让人悚然生悯。
那般忧悒的自嘲,那般决绝的隐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中如此忖道。
疏真站起身来,又咳了两声,微微示意道:“虹菱还在房中等我一起用饭,我先告退了。”
她收起一应绣具,又裹了外袍,这才出门自去。
宽广的中庭仍是一派萧条,费心栽种的柳条也远不似江南的妩媚风流,只是略微冒些绿芽,要想“万条垂下绿丝绦”,那要等到五、六月间了——或许在这之前,就已然因为水土不服而枯竭。
疏真望着那艰难窘迫的柳条,不由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随即微微一笑,随意淡定之间不无苦涩——
她想起朱闻的话:燮王之位,真有那么诱人么?
日光从头顶照下,却驱不走遍体的凉意,她无声叹息——这世上,有哪一份富贵尊荣是不诱人的?
至高权柄有如让人生瘾的毒药,一旦握有,就再也离不得、放不开……
她叹了口气,凝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低喃着:“每个人都是如此……连我也不例外。”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周身的血脉几乎要冻结:“所以,这就是我的罪,我今生所必须背负的罪孽吗?”
水波潋滟,清冽中却见人影摇曳破碎,点点涟漪之下,疏真只觉得意兴阑珊,一口郁气积于胸口,无处排遣。
“天下人皆如此看我,那也就罢了……可是……萧策,到头来,连你也是如此认为。”
她咳了一声,终是拂袖自去,身后庭院静谧、水波依旧。
遵照朱闻的手令,镇边军调出最精锐的中军,奔赴边陲清剿。
此番朱闻却没有亲至,而是坐镇宫中,阅览战报。
他拈了一纸信笺,笑道:“那颜族长先前花了大价钱才赎身回去,此番又遭我军清剿,败退之余,竟写信来责我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真是可笑,本侯何时与他约定,从今往后不再相杀攻击?”
他停了一停,眉目间笑意更深,让一旁的卫羽心中一凛,有不好的预感,他接着说道:“若是本君将他擒拿送至王城,却不知他该抱着我哪位兄弟的大腿哭诉救命?”
卫羽一急,正要劝解,朱闻冷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真把他抓到王城献俘的——一旦边境安宁,又要有人以此为借口,惦记我手上的兵权了。”
卫羽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是眼睛一转,笑得有些诡秘:“君侯这个模样,倒是跟疏真姑娘有些像。”
“哦?何处相像了……”
“都是这般阴阴的、有些狡诈的笑,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凉。”
卫羽看到朱闻蓦然沉下的面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跳了起来,仿佛被火烧着了似的,朝外急奔。
他尚未来得及喘息,却听殿中隐约有低沉笑声,仔细听来,笑声竟颇为欢畅——
朱闻忍俊不禁,清俊面容因而染上微薄晕红,那并非是平日的森然怒火,而是心下的窃喜和温馨:“在一起久了,连神情也会酷似么?”
他喃喃低问,飞檐之下铁马铮铮,日光如水一般缓缓泻下,照得一殿安晏。
随后几日,燮国王城传来的消息越发诡异,王城中忽而有私兵对峙厮杀,忽而又紧闭城门,一人都莫想出。
又过了一日,王城之中竟传出消息——燮王不仅未死,反而从弥留之态中醒来,身体大为好转!
此变一出,观望静待的朝廷自不必说,就连其他诸侯,也觉得目眩神迷,莫衷一是。
且不管世人如何议论,燮王朱炎于三日后便升殿受群臣朝拜,据说面色红润、体态安详,实不像有恙在身。
这话一传出去,天下为之哗然,闲人自是议论纷纷,燮王朱炎却浑然不顾,甫一露面,就施展雷霆手段,对暗中作祟之人快刀斩乱麻,一时城中有十数位达官遭殃,血染市口、人人悚然。
随后便有王诏发出,道是世子身有宿疾,连月来为父亲侍奉汤药,终至病情加重,特恩准他回家暂休,一应大事不劳他烦心了。
随即,王后宫中也连换好几位宫人宦者,王廷侍卫也是焕然一新,原本之人或升或调,更有人被唤去问话后,便生死不知。
这般惊风密雨,一一传至朱闻案头,他泰然视之,心下却是暗凛,若真挥军而下,又懵懂进入王城……老狐狸奸诈狠辣,只怕不会容自己活着回来!
卫羽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看着密报上描绘的那些旧相识的凄惨丑态,不禁快意道:“先前我们被贬到这蛮荒边陲,这些大人们那个嘴脸啊,啧啧,想要领全兵器粮草,都要受他们刻薄半天,如今真是报应!”
疏真在一旁飞针走线——她的左手已越发熟练灵活:“先别高兴得太早,没听说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朱闻一凛,皱眉道:“你是说……父王也会对我们有所举动?”
卫羽在一旁听了,摇头道:“这件事从头到尾,与我们有什么干系?王上未必会这般昏聩。”
朱闻却是若有所悟:“如今王城中正在肃清,各方势力都遭到重创,他未必能让我们逍遥自在。”
诏令果然不日而下。
朱闻接到白底黄绫的诏令,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煞是古怪。
“怎么了?”
疏真这回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原本以为,燮王要么吹毛求疵,下诏责问朱闻;要么褒奖他独善其身,把他放在众人嫉恨的目光上明烤。这番不赏不罚,却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