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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元(8)

朱闻的清俊面容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涩意,他干笑一声,道:“那老狐狸……竟是要我回京,他要亲自为我赐婚!”

只听“噗”地一声,卫羽正在品茶,受这一吓,竟是撑不住,险些喷了出来。

察觉朱闻的目光异常阴沉不善,卫羽呛笑道:“如今还有名门贵女愿意嫁你吗——你的淫虐嗜杀之性,早在京城流传年余了!燮王想把哪家小姐赐你?”

朱闻瞪了他一眼,摇头道:“他没明说。”

他又仔细读了几遍,面色越发沉凝:“说是赐婚,却已命人为我在京中开建府邸——这是要我在王城长居的意思吧!”

他顿时心中大怒,冷笑道:“真是如意算盘,以一句‘父子久别’,就要将我长滞王城,架空我在北疆的军权势力——真要逼我兵戎相见吗?”

他手中用力,檀木书案顿时裂出好几道缝隙,摇摇欲坠之下,显出主人的激愤恼恨。

卫羽接过诏书仔细读了一遍,偷眼看这边动静,却也不劝,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疏真干脆便是眼不见为净,手中绣针不停,一派淡定从容。

“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朱闻略微收敛了怒气,沉声问道。

卫羽干咳一声,面色有些古怪:“这是君侯您的家务事,我们当外臣的,不好多说。”

他说话之间,双目有意无意地瞥向一旁静坐的紫衣纤影,在“家务事”三字上,却是声调上扬,微微加重。

朱闻又好气、又好笑,被他这一插科打诨,倒是怒火消释大半,他随即看向疏真,声调略微放缓道:“疏真,你的意思呢?”

疏真闻言抬头,双目清辉莹然,倒是让朱闻心中又是一动。

“若你打定主意继续忍耐,那便走一趟王城……”她声音顿了一会,随即又冷然一笑,“贸然违抗诏令,只怕燮王手中之刃,便要朝着此地挥斩而下了——当然,你若是有十足把握可以接下这雷霆一击,那便可以高枕无忧,不去理会这道诏令。”

“若是他将我长留王城,又该如何?”

朱闻静静凝视着她,又继续道:“更有甚者,若是将我骗入城中,白刃齐下,我便是有通天之能,也难逃杀劫——事后他只要定我忤逆不轨之罪,那便万事齐备,再无人置喙了。”

疏真轻笑一声,让人心中一颤:“燮王朱炎……”

她缓缓吐出这个称谓,缓缓道:“是个心狠胆大的人。他素来喜欢将万事都控制在自己手中,虽然刚愎自用,却鲜少受挫——这样的一个人,不会因恐惧你的实力而迫不及待地杀你,他只会慢慢地布网,慢慢将你周身尽数束缚,让你动弹不得,最终只能为他所用。”

疏真鲜少多言,这次却一下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是让朱闻颇为惊异,他细细品味,倒觉得真是将他父王的性情说得十分透彻:“嗯……这倒将他一贯的手段说得惟妙惟肖——听你的话音,倒是对他颇有了解?”

他看向疏真,眼中有玩笑,亦有深思探究,疏真淡淡一笑,眼中波光一闪即逝:“何须见过真人,只要熟读他与官员司台的往来书件,再对当下政令多加详思,上位者的性情禀赋,便也能看出十之五、六来。”

她好似不欲多谈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反问道:“君侯你自己意下如何呢?”

“父王的性情如何,我倒不敢肯定。”

朱闻微微一笑,森然之中带出些自嘲的讥诮来:“只是,如今这边陲仍是不稳,在选定继承人前,父王是不愿让此地糜烂生变,便宜那些北狄人的。所以,我断定他不会对我下手。如今虽然冒险,也只能入王城一趟了。”

他主意一定,起身踱了几步,随即对卫羽断然道:“去把那使者唤来,就说我边陲仍有不稳,回夜宫中也未及准备。十日后,我便会带了一应女眷,亲自去王城觐见父王。”

君侯被召回王城受赐,并将带一应女眷前往长居!

这一消息如生飞翼一般,一个下午便传遍宫中,姬妾宫人们心思各异,念及远行,各去忙乱不提。

朱闻这几日与卫羽也是没日没夜地奔忙——两人已商量完毕,卫羽留在封地主持一应事务,那颜族的善后之事仍要继续,敲骨吸髓之下,能获得不少战利品,只是须防朱闻不在,那老贼酋会趁火打劫。此外,还要预防燮王派人朝军中渗透,此番种种,忙碌了七、八日,总算大致有了眉目。

到了第十日,终于没法拖延,在王使的催促下,一行宫车队伍绵延数里,终于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疏真坐在车中,微微挑开帘幕,但见日光明朗,风中寒意尽退,带了些温暖宜人——北疆的春日虽然迟,却是终于来了!

她掐指一算,不禁一笑:“今日竟然是上巳节!倒是忘了个精光。”

京城之中,此时想必已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了吧?

她眼中光芒闪过,想起年年此时,青年男女们结伴而出,到了灞水之畔,以兰草与芍药相赠,更有风雅之人,或以树叶题诗,或以灯盏画谜,蜿蜒而下,留待有缘之人,结成一段佳话……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她喃喃念起《诗经·郑风》中的句子,心中却是黯然悲怆,不能自已——

“那年的诗谜,你到如今,大概也没猜出来吧……萧策。”

她清冽一笑,微微颤动的羽睫将一切心事遮挡,也不愿将帘幕放下,只是朝外观望。

“今日是上巳节,这可是青年男女的好日子。”

朱闻轻骑而来,不着一片甲胄,日光映得他白袍飒然、眉目鲜明之下,更无半点颓意,只见少年的意气风发,宛如喷薄之日,不可抑制。

“燮国也过这节日吗?”

疏真悄然问道,神色有些迷惘忧悒,眉心处总不见松展。

“当然,都是天朝子民,便是相距千里,也是习俗一样。”朱闻讲起本地风俗,眼中越见欢畅,“这里和京城唯一不同的,便是没有那般文雅,而是比较直接。”

他咳了一声,不知怎的,面上竟是一红:“少年男女若是有意,只管在河沐浴之时,彼此敛衣尾随而去,到了林中……”

他微微一笑,到此便不再往下说。疏真瞥了他一眼,神色间不见半点恼怒,极为平静道:“各地风俗,虽然一致,但总因民风有别,有所变迁,这也不足为怪。”

“这一日,虽然有些香艳,却也是有意的男女互诉衷肠、互赠信物的好日子。”

朱闻策马停在她的车驾旁,凝视一眼后,便纵身一跃,进了车中,引得周围众人面面相觑。

他从长袖中取出一物,不由分说,就要替疏真簪在头上。

那是一支翡翠双色玉簪,巧妙环青黄二色,雕成一对翩然蝴蝶,珠联璧合之下,竟似真物一般。

“上次送你的琉璃簪遇到刺客时丢失了,这支你先用着吧。”

语意听着轻描淡写,却实在别有内蕴,联想起他方才所说“互赠信物”之辞,疏真眼中一片了然。

她略微偏过,并不愿接受这郑重心意,只是叹道:“何必呢……”

迎着朱闻焦灼炽热的目光,她清冽一笑:“我比君侯你大着好几岁,韶华将凋,配不起这物件了。”

挺拔的阴影瞬间逼近,将她钳制在车厢狭小一角,朱闻咬牙道:“本君从不把什么年龄放在心上。”

他近乎蛊惑地伸出手抚摩她温润如玉的额头:“你若是都说自己韶华不在,这普天下的女子,大都要去羞愧投河了。”

“五载年华,宛如鸿沟,况且我面容有瑕,此番去王城,定会让你被众人耻笑。”

疏真正要再说,阴影蓦然投下,如流水一般无所不在,两人之间再无任何间隔。她屏住呼吸,只觉鬓间有一丝凉意——那支玉簪,已然绾在脑后。

“我还从未送过女子什么物件呢……”

近乎不平委屈的低喃后,朱闻仿佛怕再遭拒绝,转身跃上马,正欲策马而去,却又回身笑道:“差点忘了,今晚住在附近镇上,没有你们京城的‘曲水流觞’,倒是有一场水边会饮,你若愿来,一定能尽兴而归。”

语毕,便一骑绝尘,朝队伍最前方去了。

“水边会饮?”疏真禁不住微笑起来,鬼使神差的,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些许。

她别过头,望着东南方向,越过千山万水,眼前仿佛出现了环绕京城的灞河。

她低语道:“在京城这些年,我从未尝试过在水边饮乐——灞河如此风仪,我们曾经放灯遥望,却从未想过轻亵玩乐。也许,是我们太食古不化了……”

她轻叹着,却终究没吐出那个名字。

天朝皇城,南林殿。

天色渐暗,宫人们已点上蜜蜡灯具,却被萧策挥退。踌躇许久,他终究从包裹中取出一物,以火折点燃。

那小小一簇莲花灯在殿角静静燃烧着,照得他眼角刺痛,萧策揉了揉眼,将书案上高叠凌乱的奏报轻轻推开,站起身来,望着那灿然一团的灯焰呆呆出神。

恍惚还是那年上巳夜,他与她含笑携手、鲜衣怒马,放灯猜谜之后,便渡过被灯火映得如龙宫琉璃般的灞河,去到那几无人烟的荒郊小栈。

那时候疏真正好廿岁,却仍一手挽了盏莲花灯,一手被他牵着,甜甜蜜蜜在粗木桌前吃着水玉豆腐羹,昏暗而狭小的店堂里,豆腐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两个人的眼神暖得只能看见彼此,而檐外正是大雨如注。

他揉了揉眼,一切的幻景都在下一瞬消失了,只有那小小的一盏莲花灯,在不远处幽幽闪光,在满殿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更孤寂萧索……就像是,最后见到她的那一眼。

她就那样微微笑着,含笑看着自己从她胸中拔出利刃,颤巍巍伸出手,挣扎着,好似要抓住些什么。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萧策眯起眼,想起自己那时,冷淡而鄙夷地将她的手拍开,残酷刻薄地说出一句话,最终将那人凄清的眼神冻结成冰,随后,逐渐熄灭——

“你骗了我这么些年!如今真相大白,还有什么话说?”

……

剧烈的疼痛从他心中升起,事情已过去半年,萧策想起这一句,仍觉得浑身发冷,心口处空落落的,好似丢失了什么。

他打了个寒战,只见莲花灯因窗缝中吹拂的阴风而明灭不定了许久,最终,一闪而灭。

殿中又陷入了长久的昏暗之中,萧策孑然一身,就那般在大殿中央立了半宿,直到宫女前来低声禀报,这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他眼中冒出不易察觉的冷淡和不耐,却终究颔首,头也不回地去了。

青峦翠嶂,早已是草长莺飞时节,北地的春来得迟,却也微带暖意。柔风掠过巍巍山峦,漫长队伍由官道缓缓向前,玄黑石岩砌就的城墙遥遥在现,王都五里外的接亭前,早有一应官员迎接。

朱闻远远就看见了,他微微眯眼,慢慢收敛起面上笑容,一派冷然肃穆,略一示意,早有两旁从人收起绸幕。

朱闻缓缓从中踏出,周围王臣们屏息凝神,都想一观这位长居北疆,传言中桀骜莫测的王子。

朱闻着一袭玄锦裘服,广袖高冠之下,眉目因日光照耀而越发白皙清逸——这样的相貌,即使是在崇尚儒雅的南地,都有些过分柔弱了。

一片不轻不重的哗然声响起,仿佛是在水波中荡漾的片片涟漪,若有若无的眼色交换下,众臣终究回过神来,上前行礼参见。

朱闻微微一笑,薄唇勾起一道冷锐的弧度:“各位都是我燮国的柱石,孤在你们面前也是一介后生晚辈,如此多礼,实在生受不起。”

这话说得极为谦和,内中有几个倚老卖老之徒,就此顺势不拜,转而深揖,一时众人称颂之语云起。

一阵忙乱见礼后,华盖仪队在前,越发庞大的队伍由金卫在两列引导,浩浩荡荡入了王城。

车驾碾过青色巨石,疏真坐在车中,由窗边挑起一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燮国王城。

宽广的长街由略微粗犷却实在的巨砖铺就,燮国以玄黑为正色,街道商肆虽不如天朝京城的非凡气度,却也是颇见规模。

天朝自诞于高祖,便分封诸侯于各地。初时,北齐、下唐、南晋、陈等国土地丰饶、物产珍奇,乃是宗室和幸臣所有,而燮国土地贫瘠寒冷,又紧靠着穷凶极恶的北狄,于是被封给了一位朱姓的有功武臣,朝廷更顺势收其兵权,可算是极为划算的分派。

却不想朱氏在此落地生根,二百余年间励精图治,又连连与北狄血战数十次,生生将疆域扩大了三倍,此消彼长间,竟成为天下举足轻重的势力!

疏真心中闪过这一切,不由涌上无数感慨,只是如今龙困浅滩、落魄至此,除了空发感慨,也无法可想。

入城之后,一应女眷从人皆先安置于驿馆,朱闻须先去朝见燮王再作论处。

一行人有条不紊进入驿馆后,用过了午膳,却也不愿打开行李,只待朱闻回转,一府人等全数进入新赐下的府邸。

“你们猜……王上到底会赐给君侯哪一处宅子呢?”

瑗夫人微笑着拨弄绣帘上垂下的如意结,一边百无聊赖地问道。

燕姬正静坐室内,由她两个宫人往指尖涂着蔻丹,她方才沐浴,洗去了一身风尘,正迫不及待装扮一番。

她闻言并不抬头,只是懒懒地打着呵欠道:“论起消息灵通,姐姐乃是我们这里第一的,您若是知道什么,我们便洗耳恭听。”

瑗夫人轻声笑道:“妹妹这么说,倒好似我成了个包打听——王上的意思,谁能料得着呢?”

她目光宛转盈盈:“我只是在担忧……我们在王城这里人生地不熟,若是再住得远些,宫里的贵人们就越发想不起我们这些人了。”

燕姬闻言,“嗤”地笑了:“姐姐敢情还想在宫里夫人们面前挣些体面?您可别忘了,君侯这次入京,可是要迎娶正妃的!”

她这话说得尖酸刻薄,瑗夫人面上挂不住,微微有些涨红,正欲反驳,却听前庭车马声、人声一片,立刻喜道:“是君侯回来了。”

疏真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听见一声声通传,知道朱闻归来,勉强将眼帘开了一缝,却见朱闻大步而入,面色阴沉,半晌都不说话。

“君侯……您这是怎么了?”

瑗夫人惊得从榻上起身,上前欲扶,朱闻轻轻一甩挣开,玄色朝服中央的蛟龙在日光投射下越发森然。

“收拾东西吧,我们的下榻之处已经赐下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万千复杂情绪,却终究说了出来,“父王下诏,让我们搬入睦元殿。”

“啊?”

“怎……怎会如此?”

瑗夫人与燕姬对视一眼,齐齐发出惊叫声,美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疏真在一旁冷眼旁观,虽然不清楚这个宫殿名的具体含义,却知道事情有异:除世子外,成年王子不该在内廷居住,此番燮王赐下这个住处,到底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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