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字为生的我,留给自己的不过几百万字,而写给母亲的却仅有这一次,这一篇。
发自心底的祭文
今天,是妈妈上路的日子。
亲属们的心情愈加悲痛难禁。妈妈的侄儿们一遍又一遍地轮流进香,焚烧冥钱。
叔叔、婶母和姑母们也含泪为妈妈祈祷。
刘韵从重庆星夜赶回,囡囡和毛毛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聚拢在姥姥的遗像前,为养育了他们幼年、童年和少年的姥姥叩首谢恩。
妹妹们知道天一亮将意味着什么。她们把心中的话对着遗像诉说,仿佛在做母女间最后的诀别。
父亲盘坐在一块坐垫上,涕泪横流地为母亲烧着纸钱,一生节俭近乎守财的父亲却希望结发的妻子在天堂里过得富有些。
跟前的一幕幕悲情让铁人也会肝肠寸断,热泪难忍。天色在放亮。
祭文却没落一笔。理智催促我从悲情的氛围中脱身,赶快把祭文写出来。
四点半了,我把妹妹房间里的人都请了出去,让我能够定下神来思考祭文。从见到生命垂危的妈妈的第一眼时,我就预感到今天这一刻的到来。我这大半生的工作几乎没离开过捉刀代笔的生涯,写过的各种公文难以计数。特别是那些官样文章、领导的讲话、汇报、总结等等,经常是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搜索枯肠地透支着生命在爬格子。
以文字为生的我,留给自己的不过几百万字,而写给母亲的却仅有这一次,这一篇。
母亲生来就是个凡人,一个普通女性,一个像亿万个家庭的主妇一样的母亲,她没有业绩可以颂扬。一生没有政治追求的母亲,虽然也在抗战的年代当过妇救会长,但她从没有流露过自己曾经参加过革命工作的资本和经历,从没想过用这段经历给自己争取一点待遇。生前的母亲是那样从容淡定地看待自己的一生,死后的她依然还是那个平凡的女性。
母亲只是这个家庭的核心,她不是社会的人。她仅仅是作为母亲来到这个世上,又仅仅是作为母亲离开这个人间的。我不能也绝不会用社会通用的悼词去纪念自己的母亲。
对母亲人生的认识是祭文的基调,有了这样的主旋律,祭文像泉涌一般在笔端涌出。
(2007年5月16日/周三/大连)六点了。是送妈妈永远地诀别这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庭的时候。
妈妈,来世您还做我们的母亲
妈妈,您在母亲节后第一天走了,带着对人世的眷恋和亲人的挂牵。妈妈,为了不让亲生儿女经历生死离别那最痛苦的瞬间,您选择了独自西行,让我们留下了终生的愧疚和遗憾。妈妈,八十载春秋,您写下的是普通而平凡的人生,却留下了我们永远敬佩的品行和美德,令您的亲朋好友铭感五中,永矢难忘。妈妈,您的善良教会我们去友善地对待社会和人生。童叟无欺,尊老爱幼。让仁爱、慈爱、挚爱、友爱充满人间,不再有爱的沙漠与荒原。妈妈,您的诚实教会我们坦诚地对待自己,对待人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矫情,不装假。方出土时已有节,凌云时处仍虚心。我们永远铭记您的人生格言:“穷不下道真君子,富不张狂为贵人。”
妈妈,您的勤俭教会我们怎样理财持家,细水长流。不奢侈,不比阔。您是家里吃剩饭剩菜最多的人。您说过不能浪费一粒粮食。您省吃俭用却把舍不得自己享用的东西留给老人、孩子,或馈赠亲友。
妈妈,您的忍让教会我们怎样宽容对待他人。以德报怨,吃亏是福。八十载人生,五十八年夫妻,您从未与爸爸吵闹过。这是何等的大度与宽容!家庭和睦,长幼有序,邻里友善,您让我们永远像您那样,退一步海阔天空。
妈妈,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今天是您出行的日子,苍天有雨,那是您的亲人为您挥洒的热泪;雷公鸣金,那是您的亲人为痛失一位贤妻、一位良母、一位好兄嫂、一位好姑母、一位好奶奶、一位好姥姥而心碎的震颤。
妈妈,您走得让我们痛苦,让我们心碎。我们今生失去了至亲至爱的母亲。妈妈,您能作为我们的生身母亲,让我们幸福,让我们欣慰。
妈妈,一路走好。安息吧,来世您还做我们的母亲。儿:庆良女:燕文、燕萍、燕玲叩首泣挽公元二零零七年五月十六日概括妈妈的一生,只用八个字足矣了,那就是:善良、诚实、节俭、忍让。
六点了。是送妈妈永远地诀别这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庭的时候。
2007年5月16日凌晨于大连家中(2007年5月16日/周三/大连)伸手去试,灰白疏松的骨灰依然有着烈焰焚烧的灼人温度。尽管不能灼人,却能灼心。
人生的结晶
清晨的大地,到处可见昨夜暴雨留下的水痕,低洼处蓄积着尚未干涸的积水,那是太多的情感的聚集。
天空中舞动着从海上飘来的大块云朵,在朝阳的照耀下上白下灰,在慢慢地移动。从车窗望去像是在追逐送葬的亲人们一起同行。
看着摄像师正在抓拍车里人们的表情,我对他说,你拍一下车外的情景和天气。我是想把这个为妈妈送行的特殊时刻永远地记录下来,铭刻在心中。
殡仪馆里,前来帮忙的战友早已到达。顺旗、锡光正带着文法、盛金、福平、明生、同利等人筹办会场的布置。程虹和孔平在联系为妈妈整容化妆的事宜。成沛帮助我安排迎接各位来吊唁送行的亲朋好友,家人都被安置在休息厅等候。
殡仪馆内外,到处都是为故去的人送殡的人们。在忙乱和哭泣的人群中,我立刻认出秀亭、连娣、镇峰、学福等一些久违的老同学、战友和老朋友的面孔,那是一些风华已逝的容颜,但不变的是那种历久弥深的情谊。
七点一刻,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司仪正胜那洪亮而粗犷的声音在宽大的告别大厅里响起。“贺凤云同志遗体告别仪式现在开始”。大厅正面墙上的电子屏幕显示着“向贺凤云同志遗体告别”的横幅。
两旁的挽幛分别写着:
家有万贯,不如慈母一位,长留善良在人世。子有千言,难表衷情一句,永驻平安慰九泉。
黑色的“奠”字两侧矗立两个硕大的花圈。母亲慈祥而平静地安卧在明黄色的灵床上。身上覆盖着逝世时的那幅红绸缎,头上戴着绛紫色的线帽,整容后的面颜比起临终前似乎更有几分容光。
耳畔是亲友们发自心底的痛哭。此时的我,没有悲声却胜似悲声。我竭力在控制着泪水不让它模糊眼睛,好让我能够多看妈妈几眼!因为这短暂的仪式之后,一个活生生的躯体将不复存在。“妈妈”将仅仅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称谓,对于我和妹妹而言,不再会有呼喊妈妈的亲情,有的只是对妈妈的思念。
正胜用他浓重的大连口音声情并茂地朗读着那篇一气呵成的祭文,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感染着每一个人心底的那份对母亲的情怀。
向遗体告别开始了,眼前走过来的是那些熟识而亲切的面孔。此时,肃穆的容颜、紧握的双手和安慰的话语是人间最珍贵的情愫。为挽救母亲的生命而操心奔波了数十日的成沛和金海与我相拥而泣,我们再也抑制不住一腔的泪水。
参加吊唁的人们走过之后,就是亲属与母亲最后的诀别了。这将意味着母亲将永远永远离我们而去!
妹妹和亲友的恸哭让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姐妹和姑姑叔叔相互搀扶着向母亲做最后的告别!那是生死两界的分手,是永不回头的诀别!
妈妈!多么希望留住你西行的脚步,让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
灵床被推走的那一刻,妹妹发狂地扑向母亲,去抚摸那冰冷的躯体。在众人的强力排堵下,母亲被工作人员迅速地推离了告别大厅,走向人生最后的一站。
那一刻,是2007年5月16日7时35分。
仅仅20分钟的告别仪式终结了母亲80岁的人生。送走参加吊唁的人们,等待的是取回母亲最后的遗存——骨灰。
9点1刻,工作人员告知,家属可以领取骨灰了。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和程虹去二号炉旁等待着。
9点19分,工作人员按动了二号炉的开关。炉门打开,轨道上缓缓而出的是一床灰白的灰烬。
工作人员在清理骨灰前告诉我,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其实,头脚在哪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对一般人来说,也很难辨析出来。只有那些常年从事这份工作的人能知晓。工作人员用一把铲子把骨灰划进一个撮子里,又倒在一个托盘内。看得出,他是拣躯干的大块骨灰,细碎的和成为粉灰的都不再挑拣了。我跟在一位身着工作服的姑娘的后面,机械地走回了休息厅。
“等一会儿,骨灰凉了再装。”姑娘叮嘱了一句就走了。
所有的亲友一下子聚拢过来,凝望着那盘灰白的骨灰,默然无语。这,就是人生的结局—一盘骨灰。伸手去试,灰白疏松的骨灰依然有着烈焰焚烧的灼人温度。尽管不能灼人,却能灼心。
在烈火中永生!是谁推敲出这样的至理名言!一句让人大彻大悟的人生警句。
紫檀木的骨灰盒与不锈钢托盘并列摆放在茶几上。小妹妹倾身在细细地辨认着横七竖八的骨灰,试图知道这曾经是妈妈躯干的什么骨骼,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突然,一颗黑亮的珠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把这颗黑色的珠子从骨灰上剥离下来,用手轻轻抚去表面的灰粉,这颗绿豆大小的珠子晶莹闪亮。“哥哥,这是什么?”会是舍利子吗?我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舍利子,只听过高僧火化后才有的,平生也没有见过。有一次陪台湾一个新闻教育代表团去云居寺,曾花钱参观过。透过放大镜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寺里的工作人员说,悟性高的人才能看见,而且是有光彩的,凡夫俗子是看不见的。
从此,对舍利子就有了一种神秘和敬畏感。
“大概是舍利子。”话一出口,又觉得欠妥,当着众人闹出笑话,岂不汗颜?
于是,我让妹妹去找殡仪馆有经验的人辨认一下。
结果,我的大胆猜测是对的。
舍利子的发现,顿时又引起一番议论。小妹妹又在骨灰里发现了一颗小拇指指甲大小的五彩舍利子。这五彩舍利子表面有着珍珠贝壳内壁的色彩,熠熠闪亮。传说舍利子是修行很高的僧人火化后才能留下的骨烬。相传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有八国国王分取舍利,建塔供奉。舍利是僧人心目中的圣物,是佛殿的镇堂之宝。
妈妈是凡人,从不吃斋念佛。但妈妈笃行佛门的慈悲为怀,兼善天下,凡事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不自私,不自怜,不自悲,不自馁,这些都足以是一个好人的内在素质了。
妈妈用一生的善良、诚实、节俭和忍让凝聚成最后的结晶,成为不朽的遗产留传给她的后人。
(2007年5月16日/周三/大连)雨在落,火在升。阴阳冷热在冥冥之中转换,究竟谁能说清其中的玄妙与神灵。
纸钱花圈照天烧
散尽余温的骨灰,由亲属们依次拣放到骨灰盒里。母亲生前单位工会的一位领导亲手把骨灰盒精心地收拾妥当后,郑重地摆放在几案上。
依照习俗,下一个程序该是去祭祀了。大妹妹和囡囡分别捧着妈妈的遗像和牌位,二妹和小妹手捧花篮随行在两旁,护送着我拥抱着胸前的骨灰盒。从追悼大厅到祭祀台大约一里多远的路程,平时五分钟就可以轻松走完的路,今天却感到格外的漫长而遥远。捧着妈妈的骨灰迈着沉重的步履,我觉得双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仿佛要捧不住这沉重的分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坚持住,马上就到了!”但路途依旧是那么遥遥漫漫,好像是妈妈80年的人生旅途一样。酸楚的双臂和颤抖的手,让我的背上直流冷汗。我真担心自己捧不住这个沉甸甸的骨灰盒。这分量并不太重的骨灰盒,承载了太多的情感、太重的责任和太深的思念。
满目灰烬和被烟火燎黑的祭祀区让人更加感到阴间的悲凉。锡光和顺旗找到一处较为整洁的祭台,众人便开始摆置带来的各种供品。妈妈单位的工会领导显然是个内行,大概工会的责任就是经常为职工的生老病死服务的。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如何摆放各种祭品。大家就像他的会员一样听从着现场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