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如突然从岩石后腾空而起。史荆飞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泽如,不要让他跑了……”史荆飞的音量慢慢变得低沉起来,徐泽如的目光冷冷的,让他不寒而栗,“……不要让他……跑……了……”
史荆飞的话反倒提醒了章华熙,他快步奔向轿车,钻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车,冲向悬崖。
“他……他跑了!”史荆飞担忧地说。
“他跑了,死无对证,难道不是你期望的结果?”徐泽如的表情依然木然。“你……泽如!”昔日的威严终于回归到史荆飞体内,“凡事大局为重,国事为重,先尽好你的本分!”“不消你操心!”徐泽如突然之间对岳父的做作感到非常反感,“没有你的提醒,姓章的倒未必会逃!”泽如眼中透出来的丝丝寒意,蛇信子一样钻进史荆飞的心窝,他顿觉寒意丛生。
章华熙驾着轿车在特警队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车头刚冒出悬崖的一瞬间,一双双警靴组成的铜墙铁壁就出现在章华熙的视线里,他不得不猛地停下了车。
既然韵椰已去、妻儿远走,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想想他章华熙周围的哥们儿,谁不曾拥有情人?而他则是凭自己的智慧和执著,一点一滴打入初恋情人的内心,一寸寸瓦解一个女人的防守!拥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胜似拥有名不副实的千万个情人!他死有何憾?!
“我是有罪,但史荆飞名为局长,实为杀妻灭口的贪官、人渣和败类!他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将头伸出车窗,竭尽全力呼喊着,“杀妻凶手史荆飞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的面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一个倒回车,轿车像从天空突然降落的小型飞机,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贴着崖壁翻滚着、腾飞着,漆黑的车轮像朵盛开的黑牡丹,跌落在深海里的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半空中滚过几声闷雷,铁杵一样扎破耳膜。巨浪堆起的冰山化成雨落下来,一滴两滴,瞬间便成密集的雨雾,铺天盖地,溅起丝丝寒意,然后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太阳的光芒笼罩着大海,浪花堆砌成的冰山回落后,形成巨大的泡沫旋流。一缕阳光突兀地刺进画面,在水面映下片片幽深的苍凉……
惊诧在史荆飞饱经风霜的脸上蔓延开来,眼里也爬上了些许无奈。徐泽如呆呆地站在岩石上,周围的一切在静谧中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章华熙选择了死亡,这使他着手调查的案件开始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现在一头雾水,本来拼了命弄清的事,现在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对岳父的质疑,成为他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
史荆飞很想提醒徐泽如该回去了,可是对方冷冷的目光,犹如利箭一样直中他的心窝,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一向按传统的理念经营着家、经营着事业,他觉得国以家为基,家以和为贵。他与朱韵椰恩爱和睦,幸福和谐的家庭是他人生旅途的温馨驿站,是他事业进步的坚实后盾。他在努力做一个组织和群众信赖的人,一个同事和朋友敬重的人,一个亲属子女可以引以为荣的人,一个回顾人生能问心无愧的人。可是自从韵椰死后,曾经所有的荣誉都变成了对他不利的因素,即使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彤彤,即使是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对他充满了猜疑。难道、难道章华熙的话令他们深信不疑?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是对韵椰暗下毒手的伪君子?难道他们都相信网络日记里的局长与眼前的史荆飞是同一个人?
房间里没有灯,厚厚的呢绒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史荆飞点燃一支香烟,灰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围绕着他,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雾障,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想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他的心沉浸在各种杂念中,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孤独的隐疼就像附着在舌尖的辛辣,任凭你刷牙、洗漱,它都久久不会散去。
突然间,随着房间“砰”的一声被推开,晚风肆虐而疯狂地将窗帘掀起,幽静的空间瞬间灯火通明。
“彤彤……”史荆飞睁开眼睛,怜爱地看着彤彤,“你不能累着……”
“我可没你这样好的心理素质--”史彤彤竖起全身的刺,“在妈死得不明不白之际,你居然还能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尴尬的空气在父女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局促。沉默,良久的沉默!史彤彤盯着父亲,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很坎坷。
“彤彤,对你妈的死,我和你一样,情愿短自己十年寿来换回她!”他努力用温存的语气平缓她的情绪。
“是吗?”彤彤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厌恶情绪,“我妈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巧死在你回家的那个早晨?一根手指粗的竹枝,一根橡皮筋,一个几尺许的高度,能吊死一个人吗?我妈凭什么要自杀?不,不!我妈一直是眷恋生活的,她常常对我说这么好的生活,谁不想多活几年!”彤彤灼热的泪滚出眼眶,“种种迹象表明,我妈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你--而是你……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你心中有数!”“你认为你妈是我逼死的?”他是个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猜谜的人,开门见山是他一贯的作风,心中的急切体现到史荆飞脸上,就是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我没有,没有,没有!这次用‘没有’回答你后,以后再遇类似怀疑,我只有保持沉默,因为真话说了一百遍,就变假了!”
“为什么?因为你心里还爱着余一雁?因为我妈与你朝夕相处,知道得太多?因为你怀疑在网络上传日记揭露你的人,正是我妈所为?”灼热的泪流进嘴里,变得辛辣,“你什么时候能不装?你什么时候能放下你伪装的面孔,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你……”史荆飞忍无可忍,蓦然间举起了手,可看着迎上来泣泪纵横的脸庞,他慢慢放下手掌,指着门,沙哑着声音说道,“看在你死去的妈的份上,我不打你!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别以为你装得高高在上,就是一个威严无比的父亲;别以为你四处施舍,就是一个清廉局长!遮人耳目罢了,我妈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
“闭嘴,闭嘴!”史荆飞气得浑身颤抖,“出去,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不配做你妈的女儿!”
史彤彤冷冷地盯着父亲,好像他对母亲多么感恩戴德,好像彤彤从来就是多么不孝!真是滑稽!真是一个好演员!清廉的表象之下,竟是贪婪的暴君!
“是,我不配做我妈的女儿,可是你就配做她的丈夫吗?你配做我的父亲吗?”史彤彤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居然和你这个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
说完,史彤彤不管不顾地挣开徐泽如、余一雁的阻拦,直往漆黑的夜里奔去。余一雁看看史荆飞,望望儿子。徐泽如大叫着彤彤的名字,也夺门而出。
余一雁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倒了一杯茶,递给史荆飞。“韵椰就这么走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你别介意!”
“你……”史荆飞低下了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她转身出去时,还不忘周到地为他带上房门。沉寂的氛围里,朱韵椰含情脉脉的笑脸浮现在史荆飞眼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些回忆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韵椰啊,你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让我情何以堪?”
3
史家老宅一夜灯火通明,天刚蒙蒙亮时,沉默了一夜的一家人开始各怀心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朱韵椰的“七期”已满,他们得离开这个令他们既伤心又满怀眷恋的地方。
史彤彤久久凝视着香雾缭绕中的母亲遗像,不觉间眼眶又开始湿润。余一雁提着整理好的行李,迈向门口的瞬间,又回头欲催史彤彤,然而看到彤彤那副模样,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自网上日记与她父亲联系起来后,这位昔日乐观开朗的史家小姐、徐家媳妇性情大变,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使她竖起全身的刺,韵椰的死更使她专剔出最犀利的恶毒语言,扎向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似乎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谋杀她母亲的嫌疑,似乎是只有将她周围的人都扎得头破血流,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彤彤,走吧!”徐泽如提着行李箱,充满祈求地望着她,“妈走了,我们都和你一样地难过。”
一丝讽刺的讥笑寒霜般涂抹上彤彤的唇翼:“是么?只怕未必吧!”她仰着头,目空一切地越过等候在门口的史荆飞和余一雁。
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关闭的那一刻,史彤彤清晰了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脸上流淌。
她的母亲死得太冤,太不明不白!不是她史彤彤在母亲去世后变得疑神疑鬼,更不是想将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强加于人。很浅显的道理,不管什么人,都会对死有着同样的恐惧。投水、上吊、喝药或割腕自杀的人,真正濒临死亡时,所有人都对有挣扎。如果说一根小竹棍、一条充满弹性的橡皮筋确实能置人于非命的话,那么在这个濒临死亡的痛苦过程中,母亲只要一伸手,或只要头部稍一用力,搁置在衣柜间的竹棍就会被折断……无论如何,那不可能置人于死地。她的母亲不是死在父亲被软禁起来的绝望里,而是消失在与余一雁共进了一餐午饭之后、死在父亲恰恰被解禁踏上并不常回的雀儿崖旧宅里。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即使史彤彤愿意相信,雀儿崖的左邻右舍也充满怀疑啊!史彤彤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突然,小路上变得热闹起来,蓝芝芳、孟荫南、蓝贵人引领着一群老老少少的小镇人向他们迎来,打破了他们沉寂、压抑而有点凄清的行程。一群老老少少围着史荆飞嘘寒问暖。
如果是以往,史彤彤一定会为父亲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做作、虚伪。她冷冷地伫立在轿车前,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看到蓝芝芳忙前忙后地往车厢里装着雀儿崖的水果、蔬菜,然后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挤进围着史荆飞的人群中,拼了命似的想要跟史荆飞依依道别的情形,彤彤的眼里竟涌现出深深的悲切。
“难道蓝大侦探忘了前几天在我面前的推断吗?”史彤彤实在忍无可忍了,她走过去站在蓝芝芳与史荆飞之间,蓝芝芳准备与史荆飞相握的手尴尬地横留在彤彤的身体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蓝大侦探呢?我该相信你哪一句话呢?”
蓝芝芳明白过来,作为一个侦探,不应该对一个杀人嫌疑犯这样毕恭毕敬!可是私家侦探只是她的职业,她除了职业的一面,还有很真实的个人性情!拥有一方净土的雀儿崖,之所以拥有今天繁荣的旅游资源,难道大家最该感激的人不是史荆飞吗?更何况,作为一个侦探,除了在生活的点滴中建立起自己的推断,更该凭借生活中新的点滴发掘,汇聚勇气去推翻旧的论断。她突然觉得,朱韵椰选择来雀儿崖,是不是有意重新激起故乡人对史荆飞的感恩呢?让故乡人对史荆飞的真切感恩之情,覆盖网络上对史荆飞的猜疑?
就在蓝芝芳想要对史彤彤阐述自己新的推断时,史彤彤已有些不耐地钻进车,“嘭”的一声紧闭车门。史荆飞忙不迭地对众人道歉:“这孩子心情不好,越来越不像话,大家别介意。”
在众人表示理解之后,史荆飞不得不结束与众人的寒暄,钻进副驾驶室,在人群中热切感谢乡亲们相送的余一雁也讪讪地坐进车里。
徐泽如坐在车里,目光复杂地扫视着面露懊恼之色的岳父史荆飞和悲伤的妻子史彤彤,欲言又止。发动车子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还不时闪过史荆飞与章华熙对峙海边的那一刻,“是你杀了她!你才是真正的凶手!”是否,史荆飞的沉默代表了默认?是否,史荆飞容忍史彤彤的无理取闹,出于失手打死了朱韵椰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将章华熙的话与史彤彤的态度一一对照,徐泽如不得不怀疑,岳父史荆飞是否真的是杀死岳母朱韵椰的凶手?杀死韵椰,也许并非出于史荆飞本意,很有可能是失手为之,那么引起他们争端的会是什么事呢?岳母向来深居简出,难道,网络日记真是她在极度的寂寞与幽怨中,在章华熙的诱惑和教唆下一手炮制……二人因此争执,岳父因此失手打死了岳母?
朱韵椰的死带给史荆飞的何尝不是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隐痛呢?韵椰的死于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甚至超过网络上千万读者对“局长日记”的攻击。“局长日记”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时,他完全置身事外,仅仅在工作劳碌之余也当当观众,坐在电脑前看看这起事情的起因与结果,像看一部小说一样引以为鉴。软禁在青龙湖干所休那段时间里,他甚至还有一个家可以怀念,可以期待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还有一个温馨的家在等待他。现在韵椰的骨灰躺在雀儿崖冰凉的泥土中,他的家没了。他不想出门,不思虑吃喝拉撒,他只是将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任由思想像孤魂野鬼,带着他在荒山野岭之间攀爬。
章华熙的话有几分真假?韵椰是拼了命要挣脱章华熙打着爱的旗号的囚禁、拼了命要嫁给自己的,怎么可能还会再吃回头草?韵椰一死,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疯子似的,非要将自己当成是杀妻灭母的凶手,就连徐泽如看他的眼神也是充满鄙视的寒光,让史荆飞不寒而栗。当年,他史荆飞之所以能坚持向金矿银矿索要青山绿水,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柱!而如今,韵椰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他史荆飞活着的意义在哪里?难道他在矿区所创造的奇迹与光辉,不足以让韵椰感到自豪吗?是谁在虚拟的网络空间引领周围人的目光,将他拖入恐怖的境地……
当门铃再一次响起时,史荆飞思虑了片刻,无奈地起身来到客厅。他实在是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他需要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但门铃发出的声音是那样顽固,他只能带着无奈和郁闷的情绪喘息片刻。正午灼热的气浪裹挟着一群矿工站在门口,他们个个面沉如水,带着内疚和不安讪讪地站在他面前,一个个窘迫地搓着大手,欲言又止。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代局长戴伟讪讪地走进来,同情地看着史荆飞:“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你!可是不这样,安监局的大门都打不开--”他向众矿工努努嘴,“他们都向局里询问,我没办法……”说完,戴伟担忧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史荆飞,“要不,你还是好好歇歇吧。我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劝他们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