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不!先说事,先说事!进来,你们都进来!坐啊,你们都坐啊!”难得史荆飞沦落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一群人如此地信任他!他本能地挺直腰板,昔日的威严和干练又回来了,“你们吃饭了没有?哎呀,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吃的……”
女工们面面相觑,几个伶俐的女工钻进了厨房,厨房里传出一阵忙碌的声音。“这--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我们要青山绿水,我们要安全生产,可是我们的矿工要生活,要饭碗……”戴伟无奈地看着史荆飞。
“是啊,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请史局长具体规划一下我们矿工饭碗的问题……矿主携巨款逃往了国外,我们的法律就拿他们没有办法吗?环岛的章华熙死了,我们的补偿款就拿不到了吗……”
“凭什么?”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青年人已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他章华熙吸我们的血,喝我们的汗,他快活过,罪有应得!可我们呢?我们不能落个人财两空吧?你们安监局难道就不负责,不想办法?”
“环岛……我爸妈都死在了矿底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除了开矿还能干什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是啊,矿工的后代不开矿,还能干什么?”史荆飞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听着大家的发言。他走到客厅的一角,停下脚步,蹲了下来。客厅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到客厅中央。
“是的,不管安监局如何宣传、监督,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史荆飞托着下巴,“不幸的事如同一把刀,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它的刃,它就会把我们割得血肉淋漓,但是,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可以让我们使用的刀柄,情形会怎么样呢?”
屋里陷于一片静默。“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刀柄,不幸反而会激起我们的斗志,被我们所用!我们到底是要青山绿水,还是要从地底下掏出大把的财富?矿区与安监局到底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合作关系好呢,还是将环岛的灾难重新笼罩在安监局头上,互相责难、抱怨,互相推诿?我们在选择不同道路的通向时,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和责任……”
说着说着,史荆飞顿觉心胸豁然开朗。在青龙湖干休所里与孟荫南的交谈,以及他关于矿业发展的思索形成的6Q管理理念,像开戏的幕帘般向两边拉开,露出一个入口,金黄灿烂的太阳正高悬天空,天地间一片明亮……他将苦恼、忧伤的种子埋于心灵的土地之下,绽放出来的竟是一朵充满魅力的鲜活之花。
史荆飞一拳砸在桌上:“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我们要传承好城市文明,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缔造城市繁荣,为后代留下一笔引以为自豪的遗产,创造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家园……”
4
蓝芝芳和蓝贵人帮助孟荫南收拾行李出院,一本本有关矿业管理的书、一本本笔记,让蓝贵人感到十分惊奇,她嘟噜着:“这人真不得了,将医院当书房啊!我就不明白了,这一本本枯燥无味的煤矿资料,他就怎么能看得津津有味呢?”“就凭这一点,我才觉得他能胜任当我的女婿!”蓝芝芳将孟荫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行李袋,拉上链子,“他将来,绝对是……是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
“史局长?他、他有什么好?”蓝贵人重新打开皮箱,抱出笔记本电脑。登录上环海社区,网络“局长日记”的点击率依然很高。随着省安监局局长史荆飞被软禁调查的爆料,网民对这件事更加关注了。而和之前网友一边倒讨伐局长不同,已经有一些网友在“唱反调”了。一个署名为“世袭矿工”的网友回帖说:
关于环海“局长日记”牵引出的云海史荆飞一案,本人持反对态度,虚拟的空间,最多只能作为一个疑点,而不是证明一个人好坏的全部证据。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史荆飞并不像日记里描写的那样腐败、贪恋女色。至于春节旅游,在当今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一个局长近万元的工资,他完全有这样的能力陪家人一起去各地逛逛--别说是局长了,就是普通人也完全能够趁着春节时携家人出去逛逛。真不知道发帖者安的是什么心,想凭网络炒红自己吗?方法多的是,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光辉建在毁人之上?要知道毁人者必自毁……
“啊?妈,你刚才说什么呀?”看着回帖,听着母亲的唠叨,蓝贵人手指一颤,抬起头,“什么是堕落之源?”
“你呀,总是这样心不在焉!”蓝芝芳还在忙碌着,“我说的是,自觉心是进步之母,自贱心是堕落之源。别小看孟荫南古板木讷,可是他肚子里有货。”
“哎呀,妈的嘴真能!总是能将自己看上的人夸出一朵花,自己认为不过眼的人就说成一堆狗屎。妈,我觉得你最好是去当小说家,而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蓝贵人利索地将电脑收起来,放进行李箱,“走吧,我们到家后准备好晚餐,他就该回来了,天天让他吃饱喝足,一个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就诞生了,是不是?”
“你呀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没一个正经!”蓝芝芳提着行李,望着女儿,“也不知道史局长找我们家荫南是因为什么事情?”
“哎呀,能谈什么话?还不是煤矿上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谈什么?”蓝贵人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扶着母亲的胳膊往医院门口走去,“只不过是一场谈话而已,没必要看得那么重!”
“其实,人和矿井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这个木讷的小伙子侃侃而谈,“通过我们的发掘壮大,我们源源不断地从地底下运出财富的同时,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大大的改观……”
“对,以前是村里没电话,大道尽坑洼,屋里点灯蜡,听戏找喇叭。”史荆飞适时接话,对他流露出赞许的表情,“可是现在呢?现在基本上是家家户户有电视,坐在床上看电影,电脑炒股不出门。但是,我们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却并没有大的改变。”
能遇到这样一个畅谈的对手,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孟荫南越发激动起来:“是呀,我们煤矿现在还处在最原始的发展阶段,完全还是粗放作业。您不是说中国是潜在的巨人吗?只要我们改变思维,一切皆有可能!”
“对呀,经你这样一说,我才明白堵在我胸中的一块石头是什么。”史荆飞盯着孟荫南,一字一顿,“小孟,明天省矿业学校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校长,你一定要试试!”
“我?”孟荫南睁大了眼睛,这才惊觉史局长找他的目的并不是随意畅谈,而是给他指了一条通向希望的路。
史荆飞充满信赖的目光笃定地落在孟荫南脸上。
当史彤彤出现在办公室时,所有的同事都大吃一惊,他们争先恐后地询问着:彤彤,你这么快就结束学业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彤彤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家里有什么好待的?女人最重要、最关键的事情是不要为男人荒废事业!”彤彤的眼中有一汪不可察觉地看透世事般的沉重,“对男人来说,没有事业的女人只能拿来暖床,不是吗?”
她的母亲漂亮又如何,充满才气又怎样,一辈子躲在家庭里,耕牛一样操持着一家大小的生活,结果呢?父亲感激她了么?父亲哪怕有一点点良心,她的母亲也不至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彤彤,你的脸色不大好,需要放松。”郑正好盯着彤彤的眼睛,“要不,我们晚上到芙蓉酒吧为彤彤的归来举行一个欢迎晚会好不好?”
“好哇,好哇!”一群同事立马欢天喜地的回应,他们期待地望着彤彤,“彤彤,去吗?”
为什么不去?彤彤轻佻地吐出一口烟圈,以示同意。不仅如此,她还特意去了一趟新秀服装城,从高档衣橱里挑选了一件高雅的丝绸吊带裙。她喜欢丝绸吊带裙贴身的感觉,喜欢短裙只能遮掩臀部的放肆,尽管小腹好像并不喜欢被丝绸束缚着的感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
酒吧里,快乱的节奏,疯狂的灯光,一直扭动的身躯,混合着红红绿绿的液体,令史彤彤思绪飘摇,情绪高涨。她穿着艳丽吊带裙在舞台上肆意地闪耀,同事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徐泽如坐在餐桌前,下班都很久了,彤彤还没有回家。他放下筷碗,不顾余一雁担忧的目光,打开了门。开车寻找到报社,再问询到芙蓉酒吧。看到彤彤在舞台上放纵,听到台下看客们放肆而夸张的尖叫,徐泽如坐在一角,期待着彤彤一曲舞完,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暗淡的灯光掩盖着史彤彤的悲伤,她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徐泽如身上。她怔愣了一瞬,突然冷硬地想,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回?母亲事事、时时为父亲着想,甘当贤内助,父亲以前或许因母亲的娴雅而爱过她,但母亲最后的结局又怎样呢?随着时间的变迁,父亲还不是为更妖娆的女人心动。男人到底还是喜欢有挑战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她的母亲何至于死得这样悲惨?
两行泪滑过史彤彤的面颊,她悄悄扭转身,佯装着擦汗。哪一个女人的婚姻不是女人全部的心思?她史彤彤要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决不像母亲那样甘当爱情的牺牲品。
一曲既终,台下的看客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叫,鲜花、水果或荧光棒一齐朝舞台上抛掷。
史彤彤躲开抛掷物,捏着裙裾的下摆,顺着舞台的右侧台阶快速地飘到台下。她同郑正好打了一声招呼,从一个同事手中接过自己的坤包,悄悄从酒吧的侧门溜了出去。徐泽如悄然跟了出去。
郑正好扶了扶眼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发现史彤彤已离开了酒吧时,郑正好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大手一挥,发出了撤离的命令:“明天还要按时上班,今天见好就收--撤!”
史彤彤拐到一条偏僻的街道,路灯投射在道路两旁幽深的椰树上,活像连绵不断的小山峰,矗立在黑沉的天幕下。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彤彤,是我,跟我回家!”徐泽如从后面拥住她,彤彤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不,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我不喜欢别人干涉。”彤彤挣脱开徐泽如的拥抱,冷冷地看着他。徐泽如靠在路边的椰树上,并没有立即去追赶前行的彤彤。在晚风中起伏的椰树,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彤彤负气地超前走着,突然她心里产生了一丝负疚。停下脚步回望,小路银溪一样蜿蜒流过两旁的椰树,棵棵主干生出许多幽绿的枝条,枝枝迎风颤抖,只有一缕突兀的月光刺进画面,映照出一抹斑斑点点的苍白,悬浮出一枚破碎的月影。彤彤近段时间没有好心情,尤其对丈夫徐泽如的感受常常是视而不见,但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为温柔。
史彤彤思忖着,又缓缓往回走,停在徐泽如停靠的那棵椰树旁,落在徐泽如温柔的阴影里。徐泽如睁开了眼睛,悲伤地拥住她:“我突然感觉到,在一瞬间突然长大的女孩子确实很可怕。你每天清晨只要睁开眼睛,不管是5点还是6点,就迅速起床,收拾自己,然后出门,你到底在忙碌什么?是因为睡梦里长不出探究事实真相的硕果吗?是因为连我这个警察也不值得你信任和依靠吗?是因为最亲的人成了你质疑的对象,你就缺乏安全感吗?可是不管你有多任性、多自私,我一直都不曾冷却自己的这颗心!”
史彤彤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室内的气息,徐泽如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家门,登上红木梯,越过卧室,一步一步地朝天台走去。她犹如一个温顺的木偶,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突然,彤彤感觉眼前一亮。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之下,阳台的空中花园里,一盆盆、一株株鲜活的植物像撒在碧波上的宝石,璀璨夺目。又像千百万双闪光的眼睛看着彤彤。
“这……”彤彤记得,当她知道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并不只是自己小说里采撷的花朵,而与她最亲最敬爱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时,在她与徐泽如冷冷相对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盆栽曾经全部干枯,她曾经一度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枯萎了。
可是现在,曾经枯死的花儿一盆盆在月夜里怒放着,散发出沁人的香味。史彤彤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此刻她觉得面前的花儿比珍珠更珍贵,比宝石更晶莹,比群星更璀璨。“这些花又都活了?”史彤彤穿行在枝枝叶叶之间。
粉红色的花蕊嵌在金黄的花瓣中,像一个少女翩翩起舞。碧绿的叶片,绽蕾吐艳的花儿,将阳台装点得如繁星点点的天空般华美。
“是的,万紫千红的花儿,最懂得女主人浓浓的情谊。”徐泽如跟在史彤彤后面,他活泼、天真浪漫的小妻子似乎又回来了。
“你一定为它们浇了不少水,施了不少肥,付出了不少心思吧?”史彤彤完全沉浸在花香四溢的月夜里。
“是的,爱永远会朝气蓬勃,永远垂着绿荫,开着明媚的花,结着芳香的果,在这里静静等待女主人的回心转意。”
她和他并排伫立在阳台的幽深浓绿里,紧紧盯着月色里的一盆昙花,只见花苞慢慢翘起,红色的外衣徐徐打开,无数花瓣就那样突然开放了。一瞬间花红似火,花瓣和花蕊都在轻轻地颤动。他们被震慑了,他们交握的双手颤抖着,他们欢喜地大喊大叫:“开了,开了,真美!”彤彤张开双臂,深嗅着昙花四溢的芬芳,蓝天、星星、海水似乎全都浸透在花香里。枝叶翠绿、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月夜里静静地闪着幽光。“枯死的花还会再活,受损的感情也会,你觉得呢?”徐泽如拥紧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跟你始终是站在一起的。不要因为某些不如意,就否定我们之间的全部感情好吗?也许等你冷静下来,再静观整个事态,也许会发觉你之前的推断、设想,甚至是你所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是错误的。”
他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她冰凉掌心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心底有冰块裂开的声音,一股暖流从崩解的冰层汩汩淌出。
“你一定为今夜昙花的开放,付出过不少心思!”她将头倚在他怀里,“其实,这些花不是曾经枯死的花,而全部是你重新栽种的。”
“你离开云海不久,有一天我突然看到花盆里的幼苗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子,简直太神奇了!于是,不管工作多忙,心里有多烦恼,回家有多晚,我都始终坚持给种子施肥、浇水,于是就经营出了这片小小的花园,喜欢吧?”
把心中的烦恼种下去,就能开出芬芳的花,真是太神奇了!自己努力微笑地生活着,原来是想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存在呀!史彤彤注视着徐泽如温情的目光,内心里又充满了温暖,有这样的爱人相伴,有这样的男人牵手,她还有什么不可依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