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是变富了,我们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育已是前所未有的重视,甚至是每天下午都有岗警值勤,以给孩子们一些保障,可他们的精神家园呢?”史荆飞每次路过煤矿中学,看着白底红字的标志上沾满煤灰,伸手去拭,竟然是难得再现本色,心里就会一阵怅然。“许多自然风景的消失,不仅意味着生存资源的流失。我真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对大自然丧失原始记忆和想象力的孩子们,最终对那些古典诗词彻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
史荆飞跋山涉水,在一个小水塘的一隅采撷到一片睡莲叶,问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小朋友,你知道这植物叫什么名字吗?”
“神经病!”儿童的目光从孤零零的睡莲叶上漠然地转向史荆飞,猛地骂出一句,飞奔到学校的大铁门内。
望着孩子的背影,史荆飞喟然长叹。其实,朱韵椰还是低估了采矿业对自然的破坏,根本不用担心等到将来,眼下的孩子们已对消失的许多自然景物漠不关心。
“……其实,在我们拼命开矿发展经济的同时,有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又有多少诗词风景成为了遥远的绝版?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
原来,朱韵椰那夜的一言一语,已华丽地依附在他的骨髓,根植在他的血肉中,左右着他的思想。
“……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每每遇到新矿的开采,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发出这样的疑问。随着矿业的发展,随着经济的腾飞,随着高楼大厦的林立,史荆飞发现自己的努力并没将全体雀儿崖人带入天堂。相反的,往日里在旷野里探测矿资源感觉到口干舌燥时,往往能在田沟水塘边寻找到清泉,而现在这样的清泉竟越来越少,以至于镇上的人们为了安全的饮用水而发愁,新产下的畸形婴儿竟也越来越多……
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的雀儿崖人四处求仙问灵,寻找着答案。可是史荆飞却明白,这一切不怪鬼神,这一切都是人为!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良知迫使史荆飞不停地寻找着答案,探索着解决方案。是啊,当我们挖掘出一口矿井,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黑煤,满足自己无休止的贪欲时,也在毁坏自己的家园,为自己掘下了另一个黑洞--坟墓。他走访老者,听取民心民意,但对于整改这一现象,他仍然一筹莫展。更令他触目惊心的是,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的确是富有了,生存状态确实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实则人们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加贫乏。他的思绪在矛盾的罅隙中穿越,调整矿业发展已刻不容缓,可他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他的身心被围困在愁云惨雾中一筹莫展之时,他想到了矿区学校老师朱韵椰--是那个心灵敏锐的女子最先预料到了破坏大自然会给小镇人带来的噩运!于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他们互相欣赏的目光已浓稠得如糖水一般化不开。
他们经常相约去图书馆,书籍开拓了史荆飞的眼界,给了史荆飞力量。他开始寻找各种政策的支持,在每次会议上都宣讲环保的意义。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雀儿崖终于成了碧水蓝天下中国最古朴最原生态的第一乡镇。
“……大自然本身就是根据自己的自然属性决定地球的构成,它展现给我们的是超越人类的想象和无法预计的美,人类虽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从整个自然发展的历史来看,这些发明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人类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人类的文明正是从这里起步,人类的文化从这里走向发达……”
多少闲暇时光,他和韵椰的足迹遍布雀儿崖镇的山山岭岭;多少个华灯初上时分,他和韵椰的身影融于到千家万户的矿工家中。韵椰结合他给各级政府的报告,也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在学校开办“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的演讲、习作活动,环保理念渐渐深入到雀儿崖的千家万户。
也正是有了这令人瞩目的成绩,史荆飞才被破例提拔到省安检局,从主任干到局长,并且在局长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多年。
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事业上,史荆飞对妻子都是倍加信服。如果没有韵椰的帮助,他不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国的矿业中铸就今天的辉煌。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内疚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工作,需要韵椰承担更多的养老抚小的责任,如果不是后来韵椰的身体虚弱辞职在家,她也会干出不凡的业绩,她的才智本就不在他之下。
韵椰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生性恬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她安排得有条有理。对她,史荆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只是,她的离奇死亡,确实是他内心迷雾重重的一条难以跨越的坎。
章华熙冷冷的表情,具有讽刺意味的稀落掌声,将史荆飞从往事中拉回。“真不愧为局长!”章华熙冷哼着,“真是吃了人肉不吐骨头,吸了人血不沾牙齿!--你的大肆褒扬,你的空口抛花,不就是需要韵椰为你更多地付出,为你更多地奉献,为你的前程和需要,更多地牺牲她自己吗?”
“我们夫妻素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她不是孤独的,更不是孤立的,我们生命的根部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夫妻间可以完全敞开心胸,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这个世界。我的妻子向来是她自己的船长,把握她自己生命的航程。”史荆飞的话锋犀利地一转,“倒是你,你让那么多家庭陷入悲伤中,他们有的阴阳相隔,永世不得团圆;有的人正在医院垂死挣扎,健康难料;有的还在深矿之中,生死未卜。我建议我们先将个人恩怨抛在一边,日后再论。现在需要我们去挽救更多的家庭和生命。”
山道间突然警车狂鸣,像晴朗的天空中突然滚过几声闷雷,打破了所有的宁静。章华熙心中响起了可怕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望的恐惧感。
“我真服你了,大言不惭的史局长!”经过瞬间的慌乱,章华熙佯装镇定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你永远抹不掉心坎里的自私,却在这儿堂而皇之地给我讲什么自主,什么拯救……”
“你算哪根葱?你除了钱、钱,还有什么?”史荆飞心中凛然,他必须要赶在警察还没围上来之前,抛出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对韵椰到底做了什么?韵椰怎么可能与你这种造钱机器有来往?你说啊,说啊,你是男人,就要坦率!”“她是潘金莲,我是西门庆!”章华熙发出一阵颤栗的狂笑,令史荆飞浑身堆起一层鸡皮疙瘩,“我说清楚了没有,你听明白了没有,史大局长!如果你还不清楚,我可以进一步说得更通俗易懂:韵椰--是我的情人。韵椰本来就是我的恋人,被你横插一杠;她回心转意,本来就是老天成全!只是,她所谓的爱啊情啊欲啊,有损你史局长的面子,有失你史局长的清白和英明,有辱你的门第、身份和声誉,因此,你对韵椰痛下了毒手。问问你的心,是不是这样?”章华熙的一字一句,似长了飞毛腿的钝器,重重地砸在徐泽如的心坎上。在微微疼痛的迷茫情绪中,他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冰住了。
2
史彤彤和蓝芝芳呆坐在木椅上,太阳渐渐西斜,院子里的树和小楼的巨大阴影将她们紧紧包围,在两杯热气散尽的冷冷绿茶中,似乎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和无奈。
“这年头资讯发达,谁都甭想长久地保留什么秘密。如果我妈和章华熙之间确曾有某种纠葛,我妈又是如何将她的婚外情,化成一道不可示人的秘密,在她心里苦涩而秘密地绽放?”母亲的离去于彤彤而言就是天地的崩塌,她越来越喜欢让自己沉睡,让时光倒流,年轻的母亲牵着幼小的她,还是在离别的青青芳草地上,千叮万嘱,而她总是无法看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身影总是那么年轻,轻灵地飘拂在她的梦里。
“你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妈的感情会出轨!”蓝芝芳叹息着,“你妈其实永远只是一个看戏的人,永远置身事外。她像一只燕子,随时张开翅膀,准备起飞,远离人类的伤害,而用距离来武装她自己。”
难怪即使是网络上的“局长日记”炒得沸沸扬扬,母亲也能冷静!难怪在父亲被软禁的日子里,她也极力主张彤彤远离云海去异地学习!
“她其实是不敢要太多的爱,她怕享受完爱之后,剩下的只是加倍的痛。而她清楚地知道,爱往往伴随着恨。而恨呢,又是太沉重的伤痛,爱情也只是太容易让人疲倦的感情。她不想痛,也就懒得去恨,于是,为了防范恨与痛的到来,她只好选择不爱。即使爱,也是淡淡的,这也就是她与章华熙的地下情为什么在很长时间内都没被发现的原因。”蓝芝芳顿了顿,严肃地说,“但是一旦被对方发现,那也将是致命的。没有玩火不自焚者!”
史彤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母亲的不忠,到底会是谁发现的呢?也许整个云海的人都发现了母亲的“外心”,而爸爸如果不是在外力的教唆下,一辈子也不会怀疑母亲。到底是谁将母亲和章华熙的事情对父亲告了密?很显然,自然是暗恋父亲的人!
史彤彤脑海里猛然闪过在师大门口碰到余一雁的情形,是她将父母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告诉给某个高材生,然后由某个高材生来编写,发布于网络,然后再从章华熙那儿得到某些好处。可是将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的父亲,根本不会留意网上虚构的东西,于是日记开始还有些隐晦,接着含沙射影,最后直接点名道姓……
一定是这样的,自己总是将世界的一切想象得过于美好,而到现在才明白,她决意要嫁给徐泽如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无奈;现在才明白,余一雁对自己所谓的关切,只不过是怀抱着某种目的;现在才明白,围绕在史家周围粉妆玉砌的笑脸之下,其实深埋着许多险恶和丑陋。父亲的政绩、母亲的漂亮,他们得不到了,便想方设法去践踏、去破坏……
“妈,你死得冤,死得屈,彤彤一定要揪出那些背后使鬼的人来,祭奠你的亡灵!”彤彤咬牙切齿地发誓,也许只要众人齐心协力地将章华熙追回来,她所有的困惑也就会迎刃而解。
史彤彤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彤彤,你自认为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可在突降的灾难面前,才发现自己天真而又无知!”
“可怜了,韵椰这些年的爱情。”蓝芝芳看着彤彤,幽幽说道,“不管她曾经历过多少刻骨铭心或放弃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她总要寻找到一种常人的生活方式让日子继续……”
蓝芝芳的话像波浪起伏的海浪,一波波朝史彤彤涌来,而她则像一叶孤舟,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揭开母亲死亡背后的真相,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却也是唯一一条能治愈她内心伤痛的道路啊,她无处逃遁。
密不透风的紧张气息笼罩着深蓝的天幕,章华熙大肆发动语言的进攻:“天真而又无知的史大局长,你根本不知道爱为何物,何言爱护百姓?你连一个女人的爱都得不到,却还装得高高在上,戴着虚伪的面纱……”
海风裹挟着章华熙恶毒的话语,暴风骤雨般扑打着徐泽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心中聚成铭心的伤痛。他真想立即从隐避的岩石后跳出来,喝令章华熙留点嘴德。可是当他有强烈的情感表达欲望时,职业道德又将他向后猛力一拉:要按捺得住自己,要沉住气!
尽管如此,徐泽如还是暗暗希望岳父史荆飞能对章华熙的话进行强有力的抨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洗刷他自己,只有这样,眼前的岳父才能与他平日里慈祥的形象吻合……徐泽如蹙眉凝听,指挥器几乎在他的掌心被死死捏成了一堆碎片。
然而,史荆飞背靠岩石,就像靠在自家墙壁上,兀自点燃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面前,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于徐泽如而言,史荆飞的沉默不啻于理屈词穷,不啻于默认。徐泽如终于按捺不住,一咬牙,大拇指深深按住了指挥器。霎时,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层层叠叠的岩石间、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下冒出无数身穿警服的人,他们似从天降,一步步逼近章华熙和史荆飞。
章华熙平静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他清楚自己肩负着许多条矿工们的生命,他明白自己有重大的携巨款潜逃的嫌疑--仅凭这两项罪过,政府就不会轻饶他。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其实,当他断然离开飞机场候机厅时,他就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只不过,现实中的一切比他预料中来得快,朱韵椰的去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按他的设想,儿子妻子一定能在国外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韵椰,他还有满心的愧疚。他要为朱韵椰赌一把,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在芸芸世间过起隐居的平凡夫妻生活。那么作为一个情人,他也是称职重情的。为了韵椰,他愿意放弃地底下的一切宝藏,他不屑再与史荆飞争斗!
当惊获朱韵椰的死讯时,他不顾一切心急火燎地赶回雀儿崖,在红花绿林中不时掠过的古朴农家小院,突然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回忆,骨子里那些怪诞的誓言仿佛都受到了激发。他和韵椰童年快乐的欢笑声不是依旧在这样的青山绿水间回荡么?青山依旧苍翠,碧水依旧荡漾,只是人却不再!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爬过章华熙的脸颊,他突然惊觉,回忆原来是这样美好,人嘛,就应该在琐碎的忙碌中时不时地回忆点什么,记得住自己的来路。
可是,自史荆飞的出现改变了韵椰的选择,他章华熙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天不夺回朱韵椰,一天不压倒史荆飞,就永不回雀儿崖”的誓言,让他陷入疯狂的报复之路,而几乎完全遗忘了这一片赋予他美好回忆的出生之地!
韵椰,你选择在这片土地里归去,是要告诉我什么吗?是要我醒悟什么吗?他突然间有些哑然失笑,一个走南闯北、历经风霜雨雪的大老爷们,哭什么?笑过之后,却是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半生积攒下来的一滴泪,是为告慰韵椰的芳灵,还是为自己送葬?去他妈的,既然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他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章华熙渐渐横下认命的心,面对半生的“情敌”,他的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嗜血的兴奋。章华熙嘴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讥笑,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孕育多年的报复计划,直到今天才成熟,今天才是报复的最好时机!他的一字一句已落入岩石后的一双耳朵里,并将被当成姓史的犯罪的证据,直到他众叛亲离。
“道貌岸然的史大局长,你一辈子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一辈子只知道忙一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面子工程,蒙蔽一些无知的妇女听从你的召唤,而不停地朝韵椰的眼睛里揉沙子,不停地折磨她,冷落她。”章华熙朝远处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这还不够,你还利用亲家母对你的痴情,伙同她一起谋杀了韵椰,你才是故意杀人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