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荆飞直视着章华熙,眼神里透露着异样的警告和震慑。史彤彤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利刃,在晨光里一闪一闪。她周遭密密麻麻的人流突然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余一雁有点眩晕的感觉,她颤抖的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轻轻地靠在蓝芝芳身上。她们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在矿业中崛起的赫赫有名的一局之长,一个是凭着矿产成为富甲一方的矿主。这两个男人,是雀儿崖养的两只老虎,都有本事让女人困扰,而这两个人都和朱韵椰有着密不可分的牵扯。
“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史荆飞开口说道,“如果不单纯是为挑衅而来的话,如果敢直面这次矿难的话。”
“我为什么不来?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章华熙在史荆飞面前、在雀儿崖的乡亲们面前窝囊得太久了,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对峙,也是他智慧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于是,他的嘴因为兴奋而开始发抖,“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无耻至极!无聊至极!”史荆飞的忍耐似乎已到极点,“她走得很凄凉,你少在这儿朝一个不能再分辩的沉默灵魂泼污水……”
“哈,没想到史局长真是量大能撑船啊。”章华熙仰天大笑,突然直视着史荆飞,“你懂韵椰这样的女人吗?她的心早被泪水浸透,就像,就像一朵花,在苦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就再也无法盛开了。或者,她的心花是一直开着的,只是开给自己看而已……”
好熟悉的语言,好熟悉的句子!史彤彤和蓝贵人都一震。对了,网络日记里,“老妻”曾发出过这样的自白!彤彤脑袋里电光火花般飘过“局长日记”,难道说局长日记的炮制者果真是他?否则,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章华熙怎么可能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他来,是想看看处处在矿业上“为难”他的史荆飞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局,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吗?
蓝贵人震惊了一瞬,蓦然回转身,朝章华熙身边挤去。孟荫南悄然跟在她身后。史彤彤愣了一瞬,蓝贵人怎么会出现在章华熙的身后?这个被父亲视若己出的蓝贵人表情虽然木然,可彤彤总感觉到她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我们是男人,讲的就是国事,家事永远退居于国事之后。”“你害怕直面现实,所以就拿大而空、空而假的国事来当挡箭牌!”章华熙冷冷一笑,“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天然不必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这些瑰丽的话从章华熙嘴里娓娓流淌出来,让史彤彤产生了一种似幻似真的感觉。头……好疼!像要裂开了一样,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身体里的血液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无法思考!
“原来章总裁不仅是煤矿专家,还是爱情专家啊!我的妻子我不懂,就你懂?”
史荆飞感到莫名其妙,“她的爱情,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想她懂谁就会选择谁!我尊敬她也尊敬自己,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
“大言不惭不知愧疚者,永远为第一!”章华熙突然从胸口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史荆飞,“我这是为韵椰报仇--”章华熙的话振聋发聩,激荡起虚空的尘埃。
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般,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匪夷所思地上演着,整个空间充满了诡异又危险的气息。人潮不知道是被震呆了,不知道移步,还是因为对章、史“二虎”有着根深蒂固的信赖,知道他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于是人人都憋足气,除了脸上的表情有些讶然的夸张外,双腿都待在原地没动弹。
章华熙要为母亲报仇?难道母亲真是被父亲失手打死?章华熙与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对话似乎与史彤彤一直无忧无虑的光鲜生活毫无关联。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偏偏发生了,并将她的生活打了个粉碎。在她离开云海的这半个月时间里,一定有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或是在父母特意制造的恩爱氛围的表象下,她一直生活在一条潜藏着某种隐患的角落里,因此父母的故事、史家的故事,她所听到的、所看到以及所面对的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仿佛贸然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围观的雀儿崖人见怪不怪的表情让彤彤感知到他们其实是洞悉一切的。
“你这个要了她的命的人,我没时间跟你唆!”在章华熙扣响扳机的那一刻,史彤彤的脑海里还在杂乱无章地跳跃着昨夜梦里的情景,还在回想着翁大海的话……你妈绝对不是自杀,是人为的,你只要告,我可以为你作证……“”砰“的一声枪响,使彤彤本能地睁大了眼张大了嘴,而撞入她充满恐慌的瞳孔里的不是史荆飞已倒下,而是余一雁疯狂地冲撞着众人,一路跌撞到史、章对峙的空隙之间,对着章华熙惨叫着:“偷鸡摸狗的是你们,是你们……”
余一雁的惨叫惊醒了史荆飞,他一个在部队摸爬滚打的人,一闪身就避开了枪口。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喷出的火焰,直奔史荆飞身后的蓝贵人。在惊叫声四起的同时,孟荫南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按倒了蓝贵人,他也没有时间细想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她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想他的蓝贵人能够安然无恙。
“贵人……”蓝芝芳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见尽头的人影所吞噬,尖锐的声音像铁杵一样扎破耳膜,穿破头颅,在人潮中涌动着。
章华熙猛然意识到自己射错了人,回身欲重新瞄住自己的敌人史荆飞时,如梦初醒的人群突然意识到可能隐匿着致命的危险而纷纷蠕动着,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无从寻找史荆飞的身影。
章华熙转身钻进奔驰,碾着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流让开的道儿,风驰电掣般向街头驶去。
徐泽如如梦初醒,掏出工作证,夺过路旁行人的一辆摩托车,大叫道:“借用一下!”不等对方明白事由,他已发动摩托车,尾随着章华熙的奔驰车狂奔。
两缕阳光穿透树丛,从徐泽如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枪口似一个黑洞,阴森森地从奔驰的窗口对准了徐泽如。徐泽如看着那个黑洞,嘴角也微微紧张地牵起了一些弧度。
“砰”的一声,徐泽如空洞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接着是第二声枪响,清晰地从他耳膜里钻过,接着又是“砰砰”两枪,之后周围的一切陷入了万籁的死寂。短暂的沉寂之后,徐泽如却没有一丝痛感,他这才意识到从黑洞里喷出来的火苗并没有击中自己。只见子弹穿透了一片树叶,那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飘飘悠悠。徐泽如转身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奔驰的踪迹。他横跨在摩托车上,前后左右瞄了瞄,此处只有一条路,章华熙只能走此路。章华熙一心想要对付的人只是史荆飞一人,因此他应该不会带上多余的子弹。这样一分析,徐泽如心里充满了隐隐的兴奋,如此一来,他的安全系数就大得多。徐泽如返回大路,调转摩托车头,朝一旁的小路疾驰,噼啪作响的绿树枝不时擦着他的身体,弹过他的头顶,鼓噪着,喧嚣着。徐泽如没追多远,果然,章华熙的奔驰在山道上没命地直窜,沿途的椰树在微风中摇曳。
徐泽如跳下车,立在山顶,他知道了章华熙要去的位置--海天一角。
海天一角--章华熙心里一阵悸动,那些因为忙碌而尘封在岁月里的记忆一下又浮现在眼前。那正是朱韵椰与他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他们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爱情没有走到最后,这一度令章华熙心理严重失衡,导致他自暴自弃。他一面视从部队转业而来的史荆飞如眼中钉、肉中刺,一面扬言不坐上班的椅子,只握划船的桨把子,一定要成为轰动雀儿崖的头号人物,让那个有眼无珠的轻薄女人悔青肠子。
当年,雀儿崖的人谁也没在意章华熙的话。大家都觉得,年少轻狂的章华熙是过于顺利、过于被父母宠爱惯了,才会在失恋之时不知不觉间疯长出许多狂傲的枝条,等他找到了新的伴侣,就会淡化这段不了的情缘,也就能放下这段刻骨的仇恨。毕竟,爱情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小段,责任与追求才是人生的延续。
然而,当政策鼓励承包土地,实行煤矿私有制时,章华熙就挖走了国营煤矿的许多熟练矿工,承包了煤矿……正当章华熙陶醉在成功的幻境之中,准备下一步抓紧时间掘矿,以便生成更多的价值时,史荆飞却意识超前地提出了“绿化家乡,和谐发展”的经营理念。在当时,“生态持续发展是基础,经济持续发展是条件,社会持续发展是目的”的理念,只不过是流于形式的口号,可史荆飞偏偏把它当成令箭来实施。他号召关闭所有私营小矿,紧接着是周到而细密的设计与部署:矿地幽深的坑洼引水因势利导变成湖泊,含有重金属的矿渣利用石灰石深埋,然后发动全雀儿崖的人植树种草。
从现在来看,史荆飞当初的决定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可是在当时,许多私营小矿主还是怀揣着对峙甚至仇视的目光来对待这件事情。发展势头非常好的章华熙更是不服,他聚集所有小矿主煽动说:“他一个外来的转业兵,一个半路掺和进来的采矿人,凭什么在我们雀儿崖的天地里指手画脚?他说要产煤就挖矿,他说要环保就要填矿!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吗?我看他是扯着政府的虎皮,打着他私人的小算盘过日子!”章华熙将一份“拒绝环保空口号,坚持合理开矿”的协议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他姓史的在矿业界没有竞争力,混不下去了,凭什么要我们私矿当陪葬品?难道说我们土生土长的雀儿崖人,还抵不过一个外来人?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在矿业界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在生活、情感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要想发财,要想出人头地,要想不被人左右,你们今天必须在这张协议上把自己的名字给签了……”
于是,本来就忽左忽右不想关闭矿井而又深感无奈的矿主们,纷纷涌到章华熙的面前,签上自己的大名,谁想放下在家门口挖掘宝藏的金饭碗呢?
史荆飞实施环保的工作陷入重重困境。止步不前的工作,引来了更多人的唾弃和谩骂。可是不久,雀儿崖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大家的观点:蓝海涛的媳妇蓝芝芳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怪胎”,经医务人员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被重金属感染。煤矿的污染竟使下一代遭到灭顶之灾!蓝芝芳两口子惊呆了,左右邻舍震惊了,一条街的人都被震醒了。这样,填矿环保首先得到雀儿崖的女人们积极响应:“挖再多矿,挣再多钱,环境污染了,我们的孩子缺鼻子少眼的,要再多钱也没用!”
于是,填矿植树、引水造湖、石灰石覆盖矿渣等具体环保措施,在史荆飞有条不紊的具体安排下,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以章华熙为首的少数私矿主的抵触根本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一年多后,雀儿崖经过治理,山山水水基本恢复了原有的灵气。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满月酒那天,蓝家请来了雀儿崖的老老少少,大家都为这个小生命庆贺。
就在蓝芝芳沉浸在幸福的当口,矿工何海鸣一脸黑煤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章华熙家的矿透水了,塌方了,蓝海涛,海涛,海涛他,他,他……”
海鸣的语气已让席间所有的人都明白,海涛遇上矿难了!海涛在矿塌方时没有逃出来!海涛凶多吉少!
“早就劝他今天不要去,不要去!”蓝芝芳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可他说干完今天,拿到工资了,就不干这行了……”
史荆飞甩下碗筷,率先奔了出去。在座的男人们相互间看了看,瞅了瞅史荆飞的背影,也冲了出去。蓝海涛没能幸免于难,但在史荆飞的正确指挥下,整体局势得到了控制。
事实胜于雄辩,章华熙不得不关掉私矿!一年后,章华熙突然宣布出国去菲律宾。临走时,他曾咬牙切齿地对史荆飞说:“你之所以能在这方小天地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并不是你比我强,而是老天处处成全你、照顾你!但是你要记住了,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你,夺回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人是健忘的,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在万物离析的变迁中,雀儿崖人渐渐淡忘了这段往事。只是回到雀儿崖时,偶尔会听到乘凉的人们絮絮叨叨唠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然后点着儿孙们的头说:“少轻狂,人家姓史的若将自己的功德整日挂在嘴边,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最古朴最唯美的雀儿崖,更别说咱家了,可是人家那么认为过吗?人家那么炫耀过吗?在人家面前,你永远嫩着,幼稚着,无知着!”
也正是因为小镇有了这些长舌妇,章华熙潜意识里才不想面对雀儿崖,面对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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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海天一角传来大海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中越过重重荒原,淹没在遥远的森林中。这令人惊悸的凄清景象,将徐泽如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他的脑海里嗖地潜入章华熙的话--“……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这么说来,章华熙当年离开雀儿崖出国时的狠话,并非一时之气,而是他终生奋斗的一个终极目标。他和朱韵椰一直都有着联络,亲戚朋友也许都被朱韵椰的不事张扬蒙在鼓里。可是作为丈夫的史荆飞,他能不知道吗?章华熙的这番话是无事生非,对史家歇斯底里的羞辱,还是他和韵椰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情感上的联系?
“……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理所当然的不必要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所向披靡,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以章华熙敢说敢做的个性,他和朱韵椰间的秘密交往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从他透出的信息来看,韵椰也许是心甘情愿的,并且在他们的交往中,韵椰一定曾经在章华熙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抱怨,才使章华熙有恃无恐地敢于在大众面前,将他们的这段地下情公开。
令徐泽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韵椰与史荆飞是多令人羡慕的一对啊!难道说他们夫妇一直在人前演戏,在人前“秀”着恩爱,而私底下的夫妻情却正是如章华熙所说的那样不堪?可是作为女儿的彤彤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网络上的局长日记难道是朱韵椰爱恨交加的“发泄品”,后来才被人拿来炒作,成为袭击史荆飞的“罪证”?一时冲动而又完全控制不了事态发展的朱韵椰,在恐惧而又愧疚的事态下,选择了自杀身亡?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对彤彤将会存在怎样致命的打击?